地下花园

天黑了下来。在平日出馆的时间,我和福锟滞留在延春阁。福锟向我展示了他令人称绝的技艺。福锟倾听翠缕的动静,讲给我听。我们以此打发这过于漫长又紧张的时刻。要越过许多重门,听到储秀宫里那么多宫女太监中一位宫女的动静,着实让我惊愕。翠缕是围绕在太后身边的十二名宫女中的一个。她面皮白皙,眼睛细长,嘴唇丰厚,心思灵巧。她们都是千挑万选而来的旗籍女子,不仅长相端正,举手投足间也要灵巧聪慧。宫女要熟悉太后的所有喜好,知晓太后表情里蕴含的要求。太后的每个动作都表明了一项指令,宫女便是熟悉这些指令并依照太后心意实施的人。宫女和太后朝夕相伴,自然是太后的心腹,但奇怪的是,这些宫女却没有失去梦。福锟说,这是因为她们没有必要进入那堵墙后面的世界,何况,她们没有介入绮华馆的织造事务。否则,连公主您也早就是一个无梦人了。

我在储秀宫见过翠缕。翠缕负责保管太后的首饰。太后头上那许多的珠宝簪花,都是翠缕以极轻巧的手法簪上又取下的。翠缕能从太后的眼神中得知,她今天想要用哪些珠宝,而哪些珠宝又与太后今天的心情相匹配。不仅是心情,还有服饰。翠缕也是为太后择衣的宫女。她熟悉太后的服饰制度,知道每件衣服存放的地方、保存的方法。太后有一个储衣间,就像安公公拥有那个秘密的钥匙一样,翠缕拥有储衣间的钥匙。她像熟悉自己的指纹一样熟悉那么多复杂的服饰。我以为,这该就是福锟喜爱翠缕的原因,除去她外表的灵巧秀丽,她每天捧出捧进的,是绮华馆织造的衣物。每天晚上,翠缕取出太后第二天可能要用的衣服,用特制的香料熏香衣物和随时要用的手帕、被褥。天天与这些光彩照人的衣服相处,难免会生出想要拥有这类衣物的想法。福锟从翠缕的举止行动间洞察翠缕的心思,她想要一件绮华馆织造的衣服。哪怕不穿,或只是在睡前偶尔试穿一下,对翠缕而言,都是莫大的满足。福锟满足了她的想法;而我满足了福锟想要满足翠缕的想法。我在登记簿上忽略了那件春衫所用去的布料和宝石。福锟说,翠缕将那件春衫小心叠好,放在一只枕头里,每天都会枕着那个枕头睡一会儿。怕压坏衣服,翠缕有两只枕头。一只用来藏衣服,一只用来枕着睡觉。她时常抱着那只藏衣服的枕头入眠。

当翠缕在暮色中用香料熏烤太后的寝衣时,我们离一个神秘的时刻越发接近了。我虽然极度鄙视安公公,却无法使自己免于紧张。我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面对安公公这样猫一般灵敏又极为严酷的太监,不紧张实在很难。我问福锟安公公在做什么。福锟说,只有等翠缕睡下后,他才能将注意力移向安公公。这是他几年来的习惯。如果不能等到翠缕安眠,他是无法放下翠缕,而将全部听力和嗅觉移向安公公的。绮华馆陷入黑夜,而翠缕今天似乎比往常睡得晚些。福锟说翠缕今天不知为何多熏了两件衣服,也许是拿不准明天太后到底会用哪件。我焦躁地等着福锟告诉我安公公的动静。在翠缕将熏好的寝衣和被子交给另一个宫女,在床上躺下后,事情才算结束。翠缕总能很快入眠,这和熏衣香料有关。香料有催眠安神的作用,往往在将睡衣熏香后,翠缕也会因为衣香而很快入睡。

福锟说,今天安公公与太后玩的小游戏与往日并无分别。依然是骨牌。天天玩骨牌而令太后不生厌倦的,恐怕也只有安公公了。今天,安公公小胜一局。这样做只是为了勾起太后获胜的欲望。果然,接下来,太后连连获胜,而安公公自认运气不佳。之后,六位伺候太后洗浴的宫女进屋,安公公这才退出。安公公回到自己的住处,喝了几口茶,在脸上扑上香粉。福锟说,安公公有这样的习惯,就是在进绮华馆前,将自己修饰一番,脸上搽香粉,唇上涂唇脂,衣服也要洒上香水。若在晚上忽然遇见安公公,一不留神,是会受到惊吓的。不过,一般,没有谁会在晚上遇见安公公。安公公晚上差不多就是猫,蹑手轻足,更何况,他要去的,是一个秘密的所在地呢。

起风了。除了花园里那片青竹的簌簌声,再没有别的声音。竹叶飘摇的声音像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福锟说,他来了。安公公的脚步混淆在一片竹叶的声响里,无论如何是我无法分辨的。我也闻不到福锟所说的香水味儿。延春阁里充斥着各种气味儿,绸缎、金银器,还有许多人身上的味儿,只有福锟,像训练听力那样训练过的嗅觉,才能闻到单属于某个人的气味儿。福锟在说完“他来了”后,便不再说话。我们事先约定,屏住气息,不发出任何声音。安公公,一个极度灵敏的人,既然身为太后的宠臣,谁也不知道他有着怎样异于常人的能力,说不好,他的听力和嗅觉都更甚于我呢?福锟早前如是说。严谨而慎重的福锟说出的,正是这个晚上我担忧的原因,我不知道安公公有着怎样的过人之处——我暗自想过,也许他比福锟更胜一筹,也许,他有别的本事,毕竟没有人见过他在夜晚出现在织造间的情形。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暗上。墨汁般的黑暗里,张挂着的衣料已渐渐散出光斑,星星点点,又透出难以捉摸的色彩。我一时灵魂出离,深陷于幻觉中,这或是在一个难以醒来的梦里,而并非在紫禁城,也并非在绮华馆。来不及细想,我们各自披上一块布料,混迹于星光闪烁的布匹。今夜,我只求看清安公公怎样打开那扇门。

我双眼一眨不眨,衣服上的微光让我觉察到,一团漆黑的东西,在向前移动。那当然是一个人的影子。他该是穿着件斗篷样的东西,身体被严密遮蔽。他比周围更黑,他熟练地避开所有羁绊。我们隐蔽在衣料下,只露出眼睛。尽管如此,我依然不自觉恐慌,担心被听到声音,被闻到气味儿。黑影儿笔直地走向福锟指认过的镶嵌室的北墙,站住。许是我精神过度集中,或是布匹散出的光比刚才更强烈,我能清晰地看见黑影儿。安公公伸出右手,在那面毫无印记的北墙上摩擦着。墙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花形图案,像衣服上的图案一样,有五个花瓣儿,花的边沿和花芯都散出蓝光。若不是亲眼见证这神奇的一幕,我如何也想不到,那堵墙会显现这般奇异的景象。这是一朵蓝色的花。花芯处的圆形就是钥匙孔。安公公手上的扳指,就是钥匙。这一点,我们事先是猜对了。福锟听到的那声玉石相碰的响动,是钥匙与锁子相互咬合的声音。我听到了,那声音清脆而短促。花形在墙面扩散,散开的花形,像湖上涟漪,波动着。这面墙,是一泓竖起来的湖,又像在风中展开的丝绸。墙怎么会变得这样柔软,又流动着水波般的波纹?而墙上闪亮的花,渐渐演变为一朵巨型花。一直盯着墙面,会晕眩,我在逐渐加剧的晕眩里,还是清醒地意识到,那就是通往秘密的门。安公公是从那扇门里,进去的。

安公公却没有进入,而是在墙前站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工夫足以让我们心跳加快。而当我听到安公公开口说话时,心简直停止了跳动。因为他说,出来吧,你们不该错过这个机会。我们依然保持不动的姿势,这也许是讹诈。但是,安公公已经朝着我们所在的位置转过身。

“瞧,你们披着布料,就像我披着斗篷一样。我们共同的目的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我和福锟依然僵硬地坐着,我们身上的绸料正在滑落。被一个奴才揭穿,让我焦灼。墙在安公公身后依然如水和丝绸般波动,而那朵蓝色的花,墙的入口,时而张开,时而合拢。像是一抹奇怪的笑,在嘲笑我和福锟。福锟立即跪下。这是一桩天大的罪。安公公没有发话,福锟已将前额贴在地上。安公公并未向前走,他摘下头上的斗篷,露出脸颊。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如果那是一张脸的话。那脸上涂着很厚的白粉,眼睛像京剧旦角的彩绘描画得漆黑而狭长,唇上一点猩红的口脂,虽是宫里女人们常画的樱桃形,可在这张惨白的面具上,着实醒目骇人。安公公并不看福锟,而是像往日在宫里遇见我时一般请安。这不是尊重,而是讥讽和嘲弄。他在说,公主,你怎么像个奴才一样偷偷摸摸,身上还可笑地披着块衣料?

安公公伸直腰后,话听着是说给福锟的,那张脸却一直面对着我。

“福锟福大人,你身为太后信任的奴才,在绮华馆做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忘了这馆里的规矩呢?太后可是顶顶讨厌破坏规矩的人。”

福锟除了说“奴才知罪”,便再无应对。

我稳稳心神说:

“安公公,是我让福锟陪着来的。”

“这么说,福锟,你是明知故犯了?”

话是说给福锟听的,脸还是朝着我。我们就一直用这种方式对话。

“难道我不该知道更多与织造有关的事宜吗?以我对太后的忠心,我服务于此处的热情,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奴才,更配知晓这个秘密?”

“福锟,你是知道的,想了解这个秘密,要得到太后的允许。我问你,你有太后的口谕或手谕吗?你带着公主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到底居心何在?”

“好奇!我好奇我白天工作的这堵墙后面,进去后会是一番怎样的状况。安公公,既然门已经打开,你不妨带我们进去看看。”

“福锟,你我同为无梦人,你也知道,要了解墙后面的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再问你,无论这代价是什么,你都愿意领受吗?”

“安大人,”福锟说,“从我失去梦的那天开始,我白天安心在绮华馆为太后做工,晚上,我就抑制不住地猜测,我的梦去了哪里?我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当初,我眼见从嘴里吐出来的另一个我,被一根丝线拴着带走,他去了哪里?时间越久,我便对这个问题越是好奇。这欲望像一枚铁钉嵌在我脑子里,刺得我生疼。您说过,有一天,等我离开宫廷的时候,会将梦还给我。我虽然信任您的承诺,但直觉告诉我,不会有这一天。我,以及和我有相同经历的太监,是终生为奴而不得离开的。我一直想做一个明白人。我想我也许可以弄清楚,您到底用梦做什么?而您又是如何处置自己的梦的?这些问题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我,使我无法放弃。这就是今天晚上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理由。”

“福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愿意用一个未知的代价,来换取知道这个秘密的机会吗?如果愿意,我这就满足你。”

“安大人,奴才愿意。”

契约就这么签订了。安公公又向我屈膝弯腰。

墙上的花朵一张一合,我们随安公公从张开的花心迈了进去。这便是福锟说的穿墙而入。当我们走过闪着蓝光的花心,接着,是一个隧道。光芒环绕着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回头看看我们刚刚穿过的墙,发现它并不是一面墙,而是另一个幽深的、被蓝光遮蔽的隧道,通向相反的方向。若是没有指引,进来后就会同时出现两个无底的洞口,像岔路一样难以分辨。定下心神后,我才察觉,我们走在一条两面有扶手的旋转楼梯上。我离福锟和安公公只有几步远,我看清这个楼梯其实是带着倾斜的弯度向下方延伸。安公公和福锟在前面走,他们的身体随着楼梯的坡度和斜度而倾斜。

从我的角度看,他们在一点点地掉下去,掉进无底洞里。但他们依旧走着,似乎并无掉落的危险。当然,我会跟他们一样,顺着楼梯的斜度倾斜下去,我也没有要掉下去的威胁。再瞧走在最前面的安公公,倾斜得更厉害。此时楼梯已经扭曲到几乎翻转。我紧抓栏杆。栏杆很光滑,像是藤蔓和树枝,我握着的地方,留下手的痕迹,我陷入光滑的扶手里,像握着一捧雪。这让我恐慌,担心手无所扶,然而,在我松开手后,扶手被按压的地方,又恢复如初。扶手是坚硬的,又是柔软的,这到底是什么?我来不及想,福锟已经跟在安公公身后倾斜到接近倒立的样子。楼梯螺旋般旋转,无疑,我也在旋转倾斜着走向地下。

前面是吉是凶?我在决定进入这个秘密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我没有准备好参与到一个完全超出想象的地带。我不得不重新准备,准备接受最坏的结果。我会死去吗?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死,可在宫里待久了,我已经知道,还有比死更坏的惩罚,譬如失梦。死不过是最寻常的结果。我,荣寿公主,宫里若平白无故地死去一个公主,是否会引人注意?当然,我的死可以被冠以合理的解释,暴病、坠马,或是自杀。这类事随时都在发生。然而此时,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在这件事后,我被宣布死亡,而事实上我却再也无法从这个地方走出去。我会被囚禁于此!可我得回答父亲的问题,我要将答案交给父亲。我得接受眼前的一切变化和不可思议,我还要活着离开这里。我离福锟五步之遥,若是我走到福锟的位置,也该像福锟那样倾斜而倒转,可我自己感觉不到,一如走在平常的路上。楼梯扭曲的幅度更大,福锟前面的安公公已经完全倒挂在两个扶手之间。看到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到扶手,我也不再扶着扶手,而是加紧步子跟了上去。

在完全倒过来后,我们走完了旋转楼梯,来到了一个地方。事实上,当我踏上楼梯下的地面时,我感觉不到自己是悬空倒立着的。我逐渐适应了新的空间。

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布满了浓雾。我使劲眨眼。浓雾在散去,雾里隐含的东西渐渐向我显露。等我完全适应,我发现我们所在的地方其实是另一座宫殿。宽大的大堂、柱子,地上也铺着金砖,只是这里的柱子似有天际般高远,支撑着穹顶的柱子更是直入云霄,但是穹顶上的彩绘却并不因此而模糊不清,相反,那些蓝绿相间的和玺彩绘,纹样十分逼真,仿佛近在眼前。这里似乎并无远近的分别。一切都很陌生,又似曾相识。

“安公公,这是什么地方?”

“公主,您已经走过秘密入口,您正在看着这个秘密。事实上,它与我们进来前的地方,并无太大区别。如果您已经适应了这里,您会发现,这不是什么别的地方,这个地方其实您每天都在经过。”

“怎么可能,我从未来过这里……”

“公主,您刚刚进来,您的心情一定非常紧张,这是必然的。”他又回身问福锟,“难道福锟福大人也认不出这里吗?”

“安公公,正如公主所言,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紫禁城宫殿林立,宫殿的建造模式看似大同小异,但这并不能说,每座宫殿都是同一座宫殿。即便宫殿的修造做到完全一致,可每座宫殿还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每座宫殿都处在紫禁城独一无二的方位上,对应着不同的星宿和经纬。安公公,福锟的确不认识这个地方。”

“福锟,你的心情也很紧张。”安公公沉吟片刻,“不过,你为何紧张,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晓。”

我们尾随安公公继续向前走。在这里,若是将眼光望向四方,便会有种无法解释的飘忽感。大殿广阔无边,廊柱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雾霭里,大殿尽头似在雾霭中起伏晃动。我像是站在船上看堤岸。堤岸被薄薄的雾气笼罩着,虽说风平浪静,人和堤岸却都随着船舶起伏。就是这种感觉,我站在一个轻轻摇曳的船舶上,如果以远处为参照点,那么是我自己在轻晃;若以我自己为参照点,却是远方在晃动。这是一个在雾霭中轻轻晃动的宫殿。

在我望着远处时,大殿里的情形渐渐浮现。并不是我第一眼看去的那样,这是一座空殿,事实上,这里人影绰绰。而且,渐渐地,人影儿从薄雾中透出,越来越清晰,转瞬间,看似空旷的大殿,充满了忙碌的人群。我们在人群中穿行。这里的人埋首于手里的活计,与绮华馆里忙碌的人一样专注,心无旁骛。然而,我虽则看见每个人忙碌又专注,却看不出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有人正用力搅拌着什么,可手里什么也没有。从动作看,他该是站在一口大锅前,手里握着铲子或木棍;旁边,另有人,正向我看不见的锅里倾洒着什么。两个人眯着双眼,似在忍受锅里冒出的炙热蒸汽。大殿里到处是这种景象,我看不见他们手里的工具和近旁的设备,只能从举止行动上猜测他们正在做什么。

“公主,您看到的不是梦。您看到的这些人,也不是鬼魂。他们只是些做工的奴才。”

这奴才,竟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么些人在做工,手里却什么都没拿。”

“不,公主,他们手里握着铲子和棍子。”

的确,那些我刚才还看不见的器械,现在已渐次显露,与人影儿从雾霭里显现的方式是相同的。方才那搅拌着什么的人,正在用一只大铲子搅和锅子里的蚕茧;而向锅子里倾洒东西的人,手里的大托盘盛着蚕茧。锅里冒着蒸汽,蒸汽升腾,在大殿上空形成一层棉絮般的漂浮物,覆盖在人群头顶。原来,这就是缫丝的地方。

虽然聚集着这么多人,这里却没有丝毫喧嚣之感,这里也并非一片死寂。不,这是一个喧闹的地方。这里充满了无声的喧闹。他们用手势和表情对话,而不用舌头。走在这群人中间,跟走在一群聋哑人之间并无分别。储秀宫的宫女也这样,交谈用眼神和手势,在太后心情好,允许她们说话时,她们才能说话。不过在这里,他们不说话,并不是为了怕惊扰太后,而是因为声音若不加控制,就会变成灾祸。要非常小心地搅拌蚕茧,控制锅子里的水声;要让手推车保持平衡,车辙的声音令人心惊;要控制劈柴和火的声音,否则就会像炮仗爆裂般让人惊魂;握拳时,关节似有骨头在断裂。所以做手势时,要尽可能简化动作。声音在这里有着非同一般的穿透力,原本细微到可以忽略的声响被放大了许多倍。一根针落下去的声音都会令我心惊肉跳。自然,这是因为我刚来,还没有习惯这里的声音环境,我不得不随时捂住双耳,以减弱声音带来的震颤。我最想回避的,却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是在大殿里的人和物都挤进眼帘时,才觉察出这声音的秘密。如果我说话,我的声音便如雷鸣般在我胸腔和耳朵里震颤。在这倒立的地方,只做口型,发出耳语般的声音后就该止住。

声音控制着这所大殿,控制着殿里的人。铲子碰翻时的落地声像巨石从山顶滚落,还有心跳的声音。心跳声无法掩饰,越是掩饰,声音会愈加强烈。我忽然想到,我和福锟何以在没有发出声音的情形下暴露了自己。安公公说我们是太紧张,确实如此。我尚且被自己的心跳震得目眩,又如何做到不留痕迹地隐蔽自己?安公公比谁都熟悉心跳的声音,这声音意味着失误和对惩罚的恐惧。一个惧怕惩罚的人,无疑是该受到惩罚的,因为惩罚适用于他。惩罚就是声音。安公公只须命人将犯错的人拖出殿外,对着他的耳朵吼一嗓子,吼叫声会穿透他的肺腑,震碎其脏器,令其骨骼解体。我目睹了这一惩罚,目睹了骨骼在皮肤下碎裂时,所引发的抽搐和无声的痛楚。

我心惊胆战走在这里,觉着随时会被声音的巨石砸碎。

安公公说:“公主,在这里,您尽可以自由说话。您要知道,唯有主子能发出声音,唯有主子可使用声音赋予的权力。因为主子的话,在任何时候都该是威慑力和警告的同义词,要随时惩罚那些破坏规矩的人,哪怕他们只是出于疏忽。在这里,声音便是权力。自然,公主您,以您的身份和在宫里的地位,您唯一要做的,是不被自己的声音惊吓,您随时要想到,这是您的特权。当然,我作为一个秘密的守护者,自然也分得了主子赋予的这项特权,但这权力还不能称为真正的权力,权力属于太后,我发声,只为了更好地维护太后的威信。”

话虽如此,我却并不认为我是以一个主子的身份来到这里的。还没有哪个主子披着布料,竭力想要隐蔽自己,在窥视奴才并在得到奴才的准许后,才能进入一扇门。我不是主子。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受困于这里;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是太后的人。这里如此陌生,不为我了解,在这里仅仅凭声音就可以形成有力的刑罚,我完全预料不到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我是不是能从这里走出去都是一个问题。甚至,在我知晓这里的秘密后,我极有可能被拘禁在这个地方,像那奴才一样被呵断筋骨、喊碎内脏。这是一个没有限度的地方,深不可测,目不可及,像大殿周围的四壁和门,缥缈而不可触。我虽是在向某个方向走去,但我也许永远到达不了一个地方,一个事实上我一无所知的地方。大殿如此广阔、无边,又雾霭重重、模糊难辨,我差不多认定自己不是也许,而是确实很难再走出这里。

当殿里的情形更加具体和清晰后,大殿的空间似乎有了限度。我们最终穿过人群和不断升腾的蒸汽,走出大殿。像乾清宫前一样,殿外是一个空阔的广场。这里,所有的地方,无论建筑内外,都空阔无比。站在这儿,会觉得自己很小、很弱。紫禁城给外来者以威慑,威慑最终是为了使人恐惧,心生敬畏。在紫禁城,恐惧是必须的氛围,而这里的无边让人虚弱。因为虚弱而恐惧。我尽量让自己心思平稳。我一直在做这件事,使自己与恐惧分离。我个性坚定,生性冷酷。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只能选择无惧。然而我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勇敢,我仅能做到假装尽可能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切,还要不断说服自己随时准备承受坏消息、坏结果。

此时的福锟,已是面色如蜡,一脸惶然。

“既然来了,不如见识见识此地。”我故作轻松。我们脱离了声音的控制。

福锟的神色已不像来前说“愿意用未知的代价换取秘密”时那样坚定,虽然连连点头,可他额头上已渗出汗珠。福锟忘了掩饰自己的狼狈,竭力压低声音说:

“倒并非我后悔来这里,而是因为刚才在殿里所见,着实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恍惚,难道公主没有认出,那些忙碌的人,不过是每天在绮华馆做工的奴才?”

我无暇分辨他们是谁,我为大殿里幻术般的氛围分神,根本无法看清那些人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可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呢?

“即使如此,这意味着什么呢,福锟?”

“公主,”福锟更加沮丧,“这意味着,在这里,我有可能遇见自己。”

“怎么可能,你会分身术吗?”

我差点儿笑了。我太紧张了,想要缓解心情。可福锟的脸色更加惨淡,我的表情跟着僵硬。我意识到福锟其实是在说,他会遇到那个失去的梦里的自己。不过,这难道不正是福锟所希望的吗?

“福锟,即便遇到了又如何,也许你恳请安公公,安公公看在你服务多年又忠心耿耿的分儿上,会将梦还给你。”

“借您吉言,公主。”

福锟欲言又止。我们一同看着安公公,安公公诡异地笑道:

“福锟,可记得我曾说过,等你出宫的时候,会将梦还给你。”

“安大人,您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出宫需要太后的恩准,太后没有恩准我出宫,那也就是说,即便这里真的藏着另一个我——我的梦,您是不会将他交给我的,就像当初您不由分说拿走他一样。”

“这件事还未严重到需要惊动太后的地步。”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很乐意满足你。福锟,你在宫里服务多年,正如公主所言,你忠心耿耿,完全配得到这个恩准与优待。虽然,在这个地方,这样的要求,还是头一次。”

福锟还是不安。

也许他想到了失梦那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他的疑问是,他是否要经历与失梦同样的痛苦以得到自己的梦?无论福锟是怎样想的,他不再说话了。我回头看看大殿上悬挂的匾额。显然是汉字,却与汉字完全不同。许是另一种汉字?我怎么也辨识不清匾额上的字迹。在走过许多步后,我才想到,这其实是些反写的字。在上面的世界,绮华馆里,纹样反着画,拓在布料上便是正的了,绣片上的字也同样反着写。我将这些笔画暗自在手心复原。是“阁春延”三字。我们来的地方。这里岂非是另一个延春阁,另一个绮华馆?我着实没有看出这两座建筑的相同处——我回味福锟方才说,有些奴才是上面宫里的太监时,安公公并未否定。这就是说,那些无梦人,他们梦中的另一个“我”被关在这里继续做工。他们在这里缫丝、抽丝、纺丝。自然,上面绮华馆所用丝线,全来自这里。

“安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公主,您一直想要知道一个秘密,而我一直都在遵照您的意愿,带着您参观这个秘密。”

“这的确是一个出产秘密的地方,超出了我的预想,但是安公公,既然有剿丝的地方,想必一定有养蚕的地方,你何不带我们去看看养蚕的地方?”

“公主,您是说,您想看看花园?”

“我只是想看看养蚕的地方。”

“福锟福大人,你是否有同样的想法呢?”

“安公公,既来之,则安之,这个地方由您掌管。”

福锟狐疑地四下望望,广场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

“奉公主之命,我们正走在去往花园的路上。”

“安公公,你的做法倒让我不解。一开始,我想要知道那个秘密,而你说,那是一个别人不可能知道的秘密,你因为职责所在,不会泄露秘密的半点内容。你拒绝了我。可如今,你为何又如此爽快地带领我们来了解这个秘密,你难道真的愿意将秘密泄露给我?这样做,太后不会责罚于你?”

“公主,您有所不知。我带你们进来,是因为我想到,您并不是外人,福锟也不是。我们都在为太后劳作,只是我们分工不同。你们在一个有光的世界,而我在一个无光的世界。有光与无光,就是我们之间的分别。公主,您第一次来这里,恐怕您并未觉出,这里与上面的世界,其实是相同的——公主,刚刚您听到了,我称我们来自的那个地方为‘上面的世界’,我是在说,我们现在正走在一个相反的世界,显然,这是相对于上面那个世界而言。当然,我们也可以称上面那个世界为下面的世界,因为现在它正好被我们踩在脚下。当你和福锟白天在碧琳馆里忙着镶嵌、核对纹样与花式时,你们脚下的这个世界也正在十分忙碌地运转着。公主,您是一位敏锐且善于观察的人,您对于秘密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我虽然不知道您为何一定要了解这个秘密,仅仅是出于好奇,为了解开心头之谜,还是您听从了别人的指使——也许,您是为了回答一个人对您提出的问题,因为这个人想要知道这个秘密,所以……”

“安公公,”我不得不打断他,“并没有什么人指使我来了解这个秘密。如果你在绮华馆忙碌三年,却根本不知道你织造用的最基本的材料来自哪里,是如何产生的,难道你就不会对此生出疑问和好奇吗?每天,我们都在重复劳作,劳作没有尽头,我们的手在不停忙碌,眼睛紧盯着花式与纹样,挑出其中最小的错误,与此同时,难道我们不能为自己寻找些乐趣吗?难道我们不能用解密这样的智力游戏,来愉悦我们的头脑,磨练我们日渐单调的心智吗?”

“公主,您的回答倒也言之有理,在您这样的年龄,也许正是好奇心正盛的时候,您的回答无非是在说,您只是为了好玩,为了类似于游戏的心情。不错,我认为换作太后来听您的这番解释,想必也会信以为真。但是在宫里,一个女孩子应该考虑的头等大事是婚姻。像您这样一位公主,难道不曾想一想未来的额驸,为自己准备一些称心如意的嫁衣吗?”

“没错,我也许正经该想一想未来的额驸,但是这些事向来都是太后在做安排,太后喜欢撮合门当户对的婚姻,而作为大清的公主,我的婚姻又如何能由我做主呢?安公公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浑话,倒令我吃惊——还有所谓的嫁衣,平常人家的孩子才有这样的权力,为自己缝制嫁衣,将自己的希望、祝愿与才艺在衣服里全盘展示,可作为大清的公主,我哪里会有这样的自由?我的希望、祝愿与才艺,必须围绕着皇室的利益,必须符合皇室的品位,我们所有的喜好都须服从宫里的制度,我们是制度的载体,就像我们并不是穿戴衣服的人,而是衣服穿戴着我们一样。”

“公主所言已然是一个成年人的语调了。公主智慧超群,能言善辩,奴才今天算是领教了。一开始奴才拒绝说出这个秘密,是因为奴才认为宫里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我们各司其职,分别在同一件事情的不同阶段和领域里供职。但是公主您如此急切地想要进入别人的领域,了解他人的秘密,我后来想,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总归会产生强烈的吸引力,包括像福锟这样的老奴,也有自己一直想要了解的秘密,而且已经到了不惜代价的地步,那么我为何要因为设置障碍,阻碍你了解秘密,从而引起你们更加强烈、更加不计后果的好奇之心?好奇之心只有在得到满足时才会消除,为了消除你们的日益增加的好奇,我觉得不如就带你们来一探究竟,况且,福锟大人的……”安公公没有说完,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安公公,您为何只说半句?”

“福锟,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倒立的世界,那么这个地方的花园就会不同于上面的世界。在走过一段石砌的路面后,我们上了一座陡峭的小桥。桥是花园不可缺少的建筑饰件,没有桥,没有亭子、台榭,就不能称为花园。尤其是皇家花园。即便是最小的花园,里面都会有这些构件,亭台楼阁,以及桥。在这个倒立的地方,由于空间都被放大了,所有的建筑都显得无比高大和广阔,有这样一座陡峭高耸的桥,差不多,是合乎情理的。只有上了桥,才能看见安公公所说的花园。就是说,这个花园离地面有一定的高度。桥上下起伏,处在浮云之中,正如方才的大殿从雾霭里浮现,花园从浮云中渐渐现身。这是一个牡丹园,一簇簇牡丹在桥周围簇拥着。太后喜欢牡丹,虽然寝宫里也养着些兰花、水仙,太后真正爱的,却是牡丹。但这也许并不是牡丹,而是一种类似于牡丹的花——它的花盘要比牡丹更为柔媚,颜色也更艳丽。仔细端详每一朵花,我发现,花一直在持续快速地盛开,新的花瓣不断从花心涌现,犹如延禧宫的喷泉。每朵花都是这样。不断涌动的花心里,一股不断增强的吸引力吸引我,好似花心里有一个地方、一道门,可以走进去,又好似有一道声音在我耳边不断地重复着呼唤我:进来,进来,进来。

我很想进去,这是很大的诱惑。

“公主,这是荣寿花园。这里的花园可是不同于上面那个。您得当心,您不能总盯着一朵花看,您会掉进去的。您得时常看看您脚下的路,或是看看远处,看看花旁边的叶子,才能让您远离花的诱惑。”

“安公公,若是一个人一头栽进花里,又会怎样呢?”

我收回目光,却依然能感觉到花的诱惑。

“您将看到另一个自己。但您其实什么也没看到。您看到的,只是倒影。这本身没什么危险,只是您将无法分辨自己,无法分辨哪个是真实的自己,最终……”

“最终会怎样?”

“想想看,一个自我的倒影。想想您若以为倒影就是您自己,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我无法想象……”

“倒影会慢慢获得您的能量,取代您。”

“梦……这些花是一朵又一朵噩梦。”

“公主,这不是梦,只是在这里,什么样的事都可以发生。”

“这是什么妖花?”

“在这里我们不该说这花的名字。”

“莫不是牡丹花?”

“我只能告诉您,它不是牡丹。”

为了不被花朵迷惑,我向远处望去。这里没有远处,只有望不到尽头的花海。桥如树的枝条般分出许多枝杈,通向花海中不同的方向,很像耕田里的阡陌。这里,除了桥,还有船。花海中渐渐显现出这些船。有人驾着船,如同行走在陆地上一样行走在花海中的每一株花树之间。这多少有点像西苑的莲花池,只是我们看不见水。

“这是一座悬空的花园,安公公,我很好奇,难道这些花不需要土和水吗?”

“当然需要。公主初来,一时无法理解这个地方。简单地说,这个地方其实是上面那个世界的倒影,就像一个平静的湖面,可以清晰地映出岸上的景致。岸上的树木花草是如何扎根在土里的,湖面就会反映出相同的景象。所以,湖水里的花草也是长在土里的。如果我们现在是在上面的世界,那么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就仅仅只是一个倒影。但现在,我们进入这个倒影,情况就不同了,上面的世界已然是这个世界的倒影,真实变成了虚幻,而虚幻变成了真实。所以说,公主,您现在看到的,都是真实的,是真实的花园、真实的花木,还有真实的人。您正走在花园里,您之所以走在桥上,是因为这是一个湖泊。花都种在湖水里,要不怎么会有船呢?”

船在花的枝叶间穿行。船像细长的柳叶,两端高高翘起。每条船上都有一个人划桨,另一个人则不断地抚弄着花瓣,在花朵上放些东西,又取走一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无法看不清。

“以公主的聪慧,您难道真的猜不出吗?”

“这么说,这就是养蚕的地方了?为什么我一条蚕都看不见?”

“公主,您看,每朵花的颜色都十分艳丽?”

“是的,丝绸般艳丽。”

“也都十分光滑?”

“是的,绸缎般光滑。”

“又十分闪亮?”

“珠宝般光彩夺目。”

安公公露出满意的笑容。

“尽管如此,这些花只不过是那些会吐丝的虫子的食物。它们吃花。它们的身体是透明的,它们吃下什么颜色的花,身体就会是什么颜色。两种完全相同的颜色叠在一起,肉眼通常难以辨别。每朵花上,都有许多不停吞吃花瓣的蚕,胃口极大,这就是花需要不停分裂,或者说重生的原因。在这里,蚕不吃桑树的叶子,而是吃这些花。所以我们才会得到这世上最好的织物的原料,最最上等、最最不可思议的蚕丝。”

“这就是我要知道的秘密。安公公,我很好奇,为什么一开始你并不向我解释而只是一味隐瞒,现在却毫无保留地向我泄密?安公公,在上下两个世界里,你判若两人。”

安公公阴阳怪气地笑了。

“公主,我是一个奴才,既然您已经随我进来了,做奴才的还会有别的选择和退路吗?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在绮华馆见面,而如果我们见面,我必然会向您和盘托出这里的秘密。这是因为,我相信这个秘密有着足够大的能力,它会保护自己,不需要为它忧虑过度,刻意维护。一般来说,当一个人知道某个秘密后,往往会有两种选择,要么泄露秘密,要么严守秘密。这要看秘密对于他的意义。而我有这个信心,我确信任何一个人若是知道这个秘密,都会无一例外地选择沉默,继续履行守秘的职责。秘密毕竟是秘密,总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个效果,我们很快就要看见了。”

安公公的目光落在福锟身上,像在说,我说的效果,将在福锟身上应验。我最初并不懂安公公这番话的意思,然而,很快,我就懂了。我相信,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汗毛倒竖,陷入无以言状的惊恐。不会有人将看到的告诉别人,因为不会有人相信。确如安公公所言,秘密毕竟是秘密。这秘密,却是一场我醒不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