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囚·蛇姬

  一掐指算来,自己在南淮已经呆了一个月了,雷冰简直要怀疑纬苍然这家伙压根就是拿着公款跑到这儿来享受的。据他说,他是追踪着叛逃的羽族官员楚净风而来,并且要着落在这家伙身上调查黎氏同羽族高层的种种黑暗关系。然而一个月过去了,楚净风已经成为了南淮的新名流,纬苍然居然还是半点动作也没有。为了省钱,他已经搬到羽族在南淮设立的驿馆住下,雷冰虽不缺钱,但本来对人类客栈的脏乱也很烦心,于是厚颜无耻地跟着他去蹭住。

  茶馆里的茶博士已经和纬苍然混得很熟,每次见到他来,添水都特别勤快,而且带着那种城里人看新鲜的神态总喜欢去撩他说话,当然结果大多是令人失望的。

  雷冰后来在一个奇特的场合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楚净风。他的装束打扮已经完全完全像一个南淮本土的人类士族了,就连一头金发都十分别扭地用药物染成了黑色。这难免让雷冰不恭地想起羽族节日里被染得花花绿绿的观赏鸟类。

  当时正是南淮城每年八月在流经城内的建河上赏花船的日子,全城大大小小有名没名漂亮不漂亮当红不当红的青楼姑娘们倾巢而出,各自乘着装点得花花绿绿的花船,每晚在建河上搔首弄姿、招蜂引蝶。每到此时,有钱有闲的士族富商们固然会千金一掷以博美人一笑,甚至借此来斗富,穷人却也能挤在岸边看看热闹,一睹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芳容。

  “喂,花姑娘多得要命,你不去瞧瞧饱一下眼福?”雷冰揶揄纬苍然,然后马上学着他那万年不变半死不活的语调说,“没兴趣。”

  纬苍然点点头,既然雷冰帮他说了,他索性连这三个字都省了。雷冰哀叹一声:“你这个人真没情趣,以后要是合女孩子交往,多半也是木头人。”

  纬苍然居然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本来就是。”他补充说,“父亲给我定了未婚妻,我一次都没去见,后来吹了。”

  雷冰强忍住笑,出门而去。太阳尚未完全落下,建河旁已经热闹非凡,无数普通百姓都在想办法抢一个能看得清楚的位置,而有身份的人们则不必着急。他们或者拥有自己的游船,或者有资格进入闲人免进的观礼台。

  闲人雷冰显然没有这样高规格的待遇,但她有办法站到高处——树顶上。那里居高临下,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物体,雷冰以为比观礼台还棒。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南淮城中亮起了点点灯光。建河沿岸挂在树上的灯笼都被点亮。灯火倒映在粼粼波光中,给人一种星河璀璨的错觉。雷冰不得不承认,在羽人的地盘是看不到这样热闹的场景的,虽然她认为七夕节的氛围也是人类无法想象的。那一瞬间她有点想家,并不是某一座具体的房屋,甚至也不是慈爱坚强的母亲,而是宁州的森林。她发现在这样一个人类狂欢的节日里,她体内羽人的血液开始灼热起来。

  伤感了一阵后,人群的欢呼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那是名妓们的花船终于露面了。那些船每一艘都装点得富丽堂皇,比富人们的船还好看,透出一种掩饰不住的虚张声势与金玉其外,毕竟里面坐的不过都是些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的妓女,不管你用怎么样好听的词汇诸如“名媛”、“红牌”去修饰她们,那名词下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基本上,她们的阵营以妓院的招牌进行划分,各自在船上展示着吹拉弹唱种种才艺,进行着吸引眼球的竞争。哪位有钱人愿意支持某一位妓女,就会送上一盏特制的花灯,该种花灯分月季、玫瑰、牡丹等好几个档次,最便宜的也价值五十金铢,远非普通老百姓能企及。这盏花灯将会被挂在船头,计作这位名妓的一票。赏花船一般持续三晚上,三日后,谁的花灯数目最多,谁便胜出,获得一点虚荣的声望作为自己日后吸引客源的资本。

  雷冰对于谁能取胜半点也不感兴趣,而是怀着最大的恶意希望能看到某位红姑的船头光秃秃的一盏灯笼也没有,遗憾的是,这些红姑大多有自己的人脉,所以每位至少都能有两三盏入手。雷冰看得好没意思,耳中那些软绵绵的琴声歌声箫声又极不中听,正打算离开,却听到身旁有人指点:“看,剃毛鸡来了!”

  所谓剃毛鸡,指的就是楚净风了。此人从羽族的地方叛逃而来,而羽人一向都被人类蔑称为“鸟人”、“扁毛”之类。“剃毛鸡”的含义就是暗讽一只扁毛投靠了人类,想要把羽毛剃干净做人。可惜从这个外号就能看出来,剃了毛的鸡依然是鸡,不会得到人们的认同的。

  当然那只是无知平民的想法。有知的士族眼中只有利益,尽管楚净风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身家,现在他的资产大多为黎耀等人所赠,但他多年在宁州官场经营所隐伏的暗线,就是利益的保证。宁州是一个资源丰富的地方,随着羽族同外族人的生意往来不断增多,潜在的财富足以令任何人垂涎。因此楚净风在南淮的上流社会十分吃得开,现在他就正站在宛州织业协会的大船船头,由于身材比旁人略高,所以格外显眼。

  雷冰只想见到黎耀,对于楚净风毫无兴趣,反正羽族皇朝再乱成一锅粥也和她关系不大。尽管她深知以自己的力量要除掉黎耀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当黎氏的船出现时,她还是很失望。南淮黎氏的排场出乎意料的小,且黎耀并没有露面,船头站着她曾见过一面的狄放天。

  接着有一张让她觉得比较亲切的脸从船舱里钻出来,那是黎耀的弟弟黎鸿。黎鸿仍然维系着在人前那副粗鲁无知的形象,在狄放天身边大呼小叫,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不过从他手舞足蹈的动作大致可以推断出,他是在对狄放天说,这些红姑娘们虽然老子看不见,但老子一个个的都摸了个遍,谁好谁坏心里一清二楚。狄放天听着他说话,只是微笑不语。

  黎鸿肯定知道自己来到了南淮,他一直没和自己联络,说明风头很紧,这里毕竟是黎耀只手遮天的地方。雷冰忽然有些沮丧:如果黎鸿都对他的哥哥无能为力,自己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来到南淮一个月了,她也没有找到一丁点办法能够接近黎耀。

  雷冰胡思乱想时,建河中的花船赏却已经掀起了第一个高潮。以为做玉石生意的富商送出了一盏价值两百金铢的琼花灯,挂在了凝翠楼当家红姑林寐儿的船头;另一位盐商不甘示弱,送出一盏价值四百金铢的“花开富贵”,给了馨香园的秦湘湘。一时间河岸边人声鼎沸,喝彩声四起,河中的有钱人们也跃跃欲试,谁也不甘落后。这样的场合于名妓们而言乃是争芳,对有钱人而言却是斗富。

  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古怪的联想:不知道这些姑娘们的身价,和她当年被通缉的身价,孰高孰低呢?幸运或者说遗憾的是,现在黎耀的注意力放在了君无行身上,已经不再对她的命感兴趣了。否则她也不能这般大摇大摆地在这里晃荡,因为身边肯定会跟着一串杀手。

  我要是个杀手,就不会放过这种时刻,她想着,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空,这一看让她愣住了。这一夜天空多云,月光不是太好,但她仍然敏锐地在云层中发现了一个高速移动的小黑点。凭借着一个羽人的本能,她感到这并非是一只飞鸟,而是一个自己的同类——羽人。

  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全部吸引过去。那个羽人不断地在云层边缘盘旋,从常理分析,他应当不是抱着雅兴来参观花船的。

  事后南淮城的民众回忆起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情,都会感慨说:战争结束已经太久了,久到人们已经忘记了羽人的可怕。这个种族身体瘦弱,人口数量少,内部还总是矛盾重重,以至于在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战争中都处于被侵略被欺凌的地位。但在每一场战争中,羽族的军队都始终是人类的噩梦。道理很简单,翻开任何一本兵法书,作者都会告诉你,居高临下的重要性。而羽人由于体质上的孱弱难以近身肉搏,因此也有着一项特殊的杀技,那就是弓术。

  由于距离太远,甚至没有任何人听到那一声遥远的弓弦响,弓箭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高空中突袭下来。一箭,仅仅只有一箭,从人类做梦也想不到的距离,从月光的背后射了出来。在人们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那支箭稳稳从背后射入,然后从前胸透出,射穿了被称为“剃毛鸡”的楚净风的身体。

  这一箭好生凌厉,楚净风的身体竟然被牢牢钉在了船板上。当他在地上躺了足有两秒钟后,他身边的人们才反应过来,织业协会的其他商人们见到他的惨状,既搞不清袭击者的目的,也找不到来源,第一反应只是仓皇逃入船舱,没有任何人去救助他。

  真正反应快的是距离该船并不算近的黎氏的船。那艘船没有特别的装饰,在一大片花花绿绿的彩船中并不醒目,但楚净风刚刚中箭,船上的人已经发觉了。狄放天第一时间发出了指令,不到五秒钟,已经有三四个人影从船上纵跃而出,以其他的船为跳板,迅速登上了织业协会的船,护在了楚净风身边。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影从船上飞了起来,向着高空疾冲而去。毕竟是南淮黎氏,手里网罗的人才五花八门,居然在狄放天的身边就有羽人跟随。两名羽人飞向云层,之前埋伏在高空中的偷袭者发觉有人靠近,开始向西逃去。三个羽人在高空中只剩下三个小小的黑点。两追一逃,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直至此时,其他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战争年代流传下来的种种恐怖传说忽然间从记忆里浮现出来。没有人愿意莫名其妙被高空中飞来的利箭夺走性命,人们当即四散而去,建河中的船只失去了观众,也只能中止当夜的活动。

  但雷冰注意到的是其他的事情。这起袭击堪称快若闪电,她虽然提前发现了那个羽人的行踪,都没能来得及作出反应,狄放天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出发生了什么、派人查看楚净风、派人追捕偷袭者。而且她注意到,当观花船的民众慌忙散去时,仅在她目力范围内就有七八个做普通老百姓扮相的人骑上马,身手矫健地向着西方奔去,那些无疑也是黎氏的人。

  这样的反应速度,这样的人员实力,雷冰刹那间感到了一种心灰意冷,甚至是绝望。这一桩并非直接针对黎氏的刺杀案,让她见识到了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毫不怀疑,如果被刺者是黎耀,那一箭就算速度再快,也没有办法得手。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以黎鸿的才干,再加上那样装疯卖傻,都没有机会下手。

  不过楚净风被干掉了,对于纬苍然而言总算是个重要消息——虽然是好是坏还不得而知,因为他的目的似乎不是要取其性命,而是顺藤摸瓜。雷冰想着,混在人流里慢悠悠踱回驿馆,驿馆中的羽人们已经听说了那起凶案,并可以预料到未来一段日子必将接踵而至的种族矛盾,都显得忧心忡忡。

  雷冰倒无所谓,只是忙着寻找纬苍然,此人不在房中,不知道跑哪儿瞎溜达去了。雷冰四处打听,也无人知晓纬捕头的去处,正在疑惑,纬苍然自己回来了。他身上泛出一阵茶叶的清香,看来又去茶馆里泡着了。

  “今天那一只眼睛的说书老头讲了什么好玩的段子?”雷冰问。

  “《游侠云湛列传》,”纬苍然回答,“羽族游侠的故事。”

  雷冰点点头:“我知道那个故事。云湛是上一次乱世初期的一个羽族游侠,长居南淮,和当时占据南淮的衍国公主石秋瞳好像还挺有交情。你知道我最佩服云湛那一点么?”

  纬苍然摇头,雷冰说:“我最佩服的是他的骗人本领,听说他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虽然不爱说话,这点倒是很有几分云大侠的风采。”

  她面色一沉:“很遗憾,今天我在河边看花船时,无意中见到那个一只眼睛的老头也在凑热闹。他今天晚上根本就没去茶馆。”

  纬苍然目无表情地看着她,既然谎言被戳穿,索性就不否认了。雷冰问:“刚才刺杀楚净风的,就是你,对吗?”

  纬苍然点点头:“是我。”

  二一人一骡的行进速度,显然比两人骑马慢多了。但君无行乐在其中,纵然双脚都磨出了泡,也并不觉得有何痛苦。一路走,一路挖空心思赚钱,偶尔弄点欺骗的小手段,邱韵也绝不会摆出道学君子的架势批评他,这让他想起了两年前的一次经历。

  那时他在天启城中见到一个男子出卖自己的亲生女儿。天启虽然繁华,不过徒具表象,世间活不下去的穷人多如牛毛,此事并未特别引起他的关注。但走过这父女俩没多久,就听到背后一阵责骂声,原来是几个路过此处的年轻人见到这幕场景,停下来指责这男子贩卖亲骨肉,简直禽兽不如。

  那男子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回一句嘴,身子似乎越缩越小。几名青年愤怒之下,上前想要揍他一顿,却没想到那个将要被贩卖的小女孩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护住了父亲。

  “你们别怪我爸爸,”她咬着嘴唇,轻声说,“家里活不下去,不是我爸爸的错。”

  她强忍着没有哭,甚至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要消解周围的人的怒意。君无行永远也忘不了那张痛苦而纯洁的面孔,他觉得那一刻自己见到了天使。如果不是当时确实全身上下一个铜锱都摸不出来了,他一定会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

  而现在,邱韵总在恍然间让他想起那个女孩,那是一种让人抑制不住的心疼的感觉。

  速度虽慢,但沿途并无其他耽搁,仿佛黎耀的实力也无法深入到越州内部,再也没有杀手来骚扰了。来到大雷泽附近最后一个村庄时,正是黄昏时分。远远望去,沼泽的上空漂浮着一层暗紫色的瘴气,那一片广大的死亡区域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

  来到这里,君无行忽然又开始后悔自己把邱韵带来了,可惜后悔已经晚了,女人一旦下定决心,总是比男人更加坚定。此时她正在计划着购买各种食品药品,并且雇一个向导,君无行摇摇头:“不必要任何向导。在沼泽里该怎么走,路径都在我心里。我犯愁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邱韵问。

  “最后一段路,通往塔颜部落最关键的一段路,我没能看见,”君无行说,“当时那个部落的河络出来迎接我们,把我们的眼睛都蒙住了,并且用他们自制的一种能在沼泽里前行的木车运送我们。我既不能分辨方向,也无法估计距离。”

  “所以即使我们走到了终点,也无法叩开这个部落的大门?”邱韵问。

  “恐怕是这样,”君无行很沮丧,“但我不能不来,毕竟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或许会找到一线希望。”

  “一定会的,”邱韵柔声说,“天道酬勤。我们已经走到了这里,就必然不会空手而回。”

  君无行苦笑一声:“碰碰运气吧。”

  两人休息了整整一天,备好干粮饮水,第三天开始进入大雷泽。这是整个九州已知最大的沼泽,唯一有可能比它更大的,是位于西陆的疟峣泽,该沼泽处在雷州与云州交界处,但由于云州这块神秘之土至今难以勘探,所以谁也无法掌握它的具体大小,也因此产生了许多光怪陆离的谣言与传说。

  而大雷泽不同,这是一座遍布人类与河络的足迹的沼泽,但同时,有足迹的地方就有累累白骨。这里有着肥沃的土地,丰富的水力资源和数不胜数的物种,也隐藏着杀人的无底泥潭、瘴气、毒虫、怪兽。曾经有探险家描述大雷泽说:往前一步就可能踏入天堂,退后一步就可能坠落地狱。此非虚言也。

  所幸君无行早年来过这里,,并且凭借着自己超人的记忆力,对于深入大雷泽的方向、路径以及种种困难了如指掌。此刻两人正走在一段还算坚硬的路面上,身边围绕着数不清的蚊蚋,但没有一只叮到了两人身上。

  “这种驱虫药还真好用。”邱韵夸赞说。

  君无行挥手驱赶着蚊虫:“非得好用不可,不然我们有可能被活生生叮死。我小时候来这儿时,不小心被叮了一口,胳膊上长出蚕豆大小的疙瘩,三四年后才完全消掉。”

  邱韵吐吐舌头,小心地将衣服再拉紧一点。此时两人已经在大雷泽中行走了数日,环境险恶不必多说,沿途更是少见人烟。但邱韵始终坚持着没有喊一声苦,这让君无行也不好意思成天抱怨了。

  到了夜间,两人发现远处有火光,兴奋地奔将过去,原来是一队渔民。

  大沼泽里出现渔民,乍一听有点像笑话,但这些渔民所捕捉的并非人们常见的食用鱼类,而是一种大雷泽特产的珍贵药用鱼,名为刀鲽。这种鱼身体小巧、扁平如刀,故而得名。

  刀鲽并不生活在清澈的溪水或者河流湖泊里,而是藏身于沼泽湿地内浑浊的泥水中,加之体型微小、习性警惕,很难捕捉。但渔民们肯大费周折地捕捉刀鲽,自然是因为这种鱼很值钱了。

  “刀鲽的鳞片入药,可以让女人的皮肤变得光滑,”渔民们生性淳朴,也不会隐瞒什么,“我们捉了刀鲽卖给收购的商人,商人做成药,再卖到宛州、中州、宁州那些地方去。”

  君无行明白了。他知道在中州富贵人家的女眷中,一直很流行一种驻颜养肤的药物,据说效果很好,有钱者趋之若鹜。既然有市场,自然就有卖家,所以不少沼泽居民专门以捕捉刀鲽为业。只是那种药每一小瓶就得十个金铢,但问问渔民们,刀鲽的收购价却相当低,君无行不禁心里暗骂商人黑心。

  “何苦呢,”邱韵幽幽叹息,“红颜弹指老,百年过后,谁都只是一堆枯骨。”

  君无行一笑:“你是老天眷顾、天生丽质,怎么能体会黄脸婆们心中的郁闷呢?”

  邱韵嫣然一笑,正想回答,一个渔民忽然冲着两人“嘘”了一声,放出噤声的手势。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小群群居在一起的刀鲽,若是都捉起来,应当能卖不少钱。

  说到捕捉刀鲽,那对于外行而言可是一桩极大的难事。刀鲽行动迅速,容易受惊,在泥里一钻就消失不见,这种泥泞的地方又难以撒网。但渔民们经验丰富,先用竹管向泥潭里导入一种罐藏的气体,泥潭中的水质很快就变得浑浊不堪,刀鲽们呼吸不畅,不得不浮到水面。此时再来下手捕捉,就轻松多了。

  君无行看得费解:“你们往里面输进去的是什么气体?”

  一位渔民笑着解释说:“那是我们平时收集的瘴气。一种粉红色的,一种淡灰色的,两种混在一起,正好可以溶在水里。”

  两人不觉叹服。渔民们将刀鲽收入带来的水桶中,热情地邀请两人共进晚餐。吃饭时,君无行问起了塔颜部落的事情,渔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部落。这也并不意外,因为塔颜部落原本就是行踪诡异,不为外人所知。

  君无行不死心,又多解释了几句,说那是一个专门研究天上星星的学问的一个河络部落,渔民们依旧茫然,但有一个年老的渔民听了之后若有所思。

  “星星的学问?”他重复了一遍,“这个我好像没听说过。但是塔颜部落……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君无行对这样的回答原本没抱太大希望,一路问将过来,也有一些人自称对这个研究星星的部落“听说过”或者“有点印象”,但基本都是道听途说,也无法提供有用的信息。但老渔民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浑身一震:“我想起来了,塔颜部落我真的听到过。十多年前,我曾遇到过一个受伤的羽人,他好像说他在被塔颜部落的人追杀。塔颜……没错,就是这个怪名字!”

  君无行眼前一亮:“麻烦您给我详细讲讲。”

  老渔民回忆着:“那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我还没有开始捕鱼,在沼泽难免的一处实地旁开了块田,种地为生。我的三个儿子都嫌那里的生活太过清苦,不愿与我住在一起,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守着田地。夜间偶尔会有野兽来破坏田地,所以我晚上睡觉总是睁着半只眼睛。”

  “那一天晚上也是这样。我刚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田地有一阵奇怪的声响。我抄起一把砍刀走出去,没瞧见野兽,却看见田地旁有一个人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似乎是受了伤。我当时想,那大概是个受伤的路人。于是我迎了上去,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那个人只是喘息,连话都说不出来,看来累得够呛。我把他领进我住的木屋里,点上灯,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人,背后插着几只小箭,并没有中要害,但是流了不少血。我一见到那种小弩箭,就知道是河络的武器。果然那个人对我说,他是个炼药师,在大雷泽中寻找草药,结果误入了一个河络部落的地盘,被他们毫无道理地追杀。”

  “不瞒你们说,我们住在沼泽附近的人,一向都和河络不怎么对付,当然平时是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去招惹你。但是河络对自己的地盘总是特别看重,轻易有人靠近了,就会遭到警告甚至驱逐。那天晚上那个人伤得不轻,显然是河络下了狠手,实在太过分了,我一看就生气了,决定要帮他。我问他那是什么部落,他告诉我叫塔颜部落。这名字听得我一愣,因为我过去从没听说过。”

  “当时为了对付野兽,我曾经挖过几个藏得还算不错的陷坑,不过现在里面并没有兽夹、尖刺一类的东西,所以我把他藏了进去。刚藏好没一会儿,真有二三十个河络追来了。老实说,河络人口稀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河络一起出现,当场就吓得两腿打颤,开始后悔帮了那个人。幸好那些河络看起来没有什么和人打交道的经验,我随口胡扯几句,就轻易放过了我。”

  “他们搜索了附近,并没有发现要找的人,于是渐渐离远了。我松了口气,拨开掩护,想要告诉他敌人已经走了,却意外地看见他正在费力地反手处理自己背脊上的伤口。在左右肩胛骨上,我看见了两个小点,正在黑暗中闪出蓝光来。我一下明白了,这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个羽人。我平时几乎没有和羽人打过交道,这时候见到一个羽人,有点不知所措。他见到自己身份暴露,倒是并不慌张,反而向我讨药。”

  君无行听到这里,连忙打断他:“这个羽人,是不是鹰钩鼻子,下巴上有一丛长长的胡须?”

  老渔民一愣:“没错,就是那个样子,怎么你认识他?”

  君无行叹了口气:“算是认识吧。那后来呢?他就那样逃脱了?”

  老渔民说:“他对我倒是很有礼貌,我给他送了些药品和食物,他也送了我一些钱,比我种地能赚到的多多了。有了钱,就算这是个河络我也让他住,嘿嘿。他养了几天的伤后,好像不愿意久留,很快告辞了,但就在他走的那一天,我却发现,还有一个河络在跟踪他。”

  “河络?”君无行一惊,“他们有埋伏?”

  老渔民点点头:“是啊,当时我正在附近的高处挖野菜,无意间见到了他的背影。不过很奇怪,只有一个河络,而且当那个人离开之后大约半天,他才出现。我看他一点也不着急,走路慢吞吞的,但是肩上坐着一只长得很奇怪的动物,有点像鼹鼠。那只奇怪的动物不断用鼻子闻着什么,指引着那个河络前行,就是朝着那人逃跑的方向。”

  一个单独的追踪者?君无行这就不大明白了。论武力,河络战斗靠的都是群体力量,就算单独追上了君微言——君无行现在百分之百肯定那个羽人一定是君微言——也未见得能胜。但一直默不作声的邱韵听到这里,却开口说话了。

  “不是一伙的。”她说。虽然只有简单的五个字,君无行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是说,之前追赶君微言的那一群河络,和之后追踪他的那一个,并不是同一伙人。

  “你说得对,”君无行表示同意,“否则他没有必要单身犯险。不过这个河络会是谁呢?”

  “你好像讲过,当时那个部落里还有一名河络也失踪了。”邱韵说。

  君无行点点头:“是的。失踪的是他们那位长老的助手。”

  老渔民也无法提供更多的细节了。但从他刚才的描述来看,那片田地所在的位置,应该离塔颜部落已经很近了,而事发的时间,大概就是君微言冒充雷虞博杀人并逃跑的时候。君无行向他打听了那一片田地的详细路径,众人各自安歇。

  此后的一路上君无行都在想着君微言和那名助手的事情。老渔民所讲述的事实无疑再次确认了杀人者就是君微言这一猜测,然而那名未知身份的追踪者却带来了新的疑团。如果他就是那名失踪的助手的话,则从他悄悄追踪君微言的行为可以判断出,他并不像人们所推断的那样,和杀人凶手曾有共谋。那他为什么会逃走?为什么会独自一人追踪君微言?难道他事先就知道了事件的内幕,并且早已做好准备?

  君无行觉得自己的头快要裂成两半了。当他终于到达大雷泽南部那块湿地时,感觉才稍微好一点。

  “的确比我上次被蒙住眼睛的那个地方又远了很大一段路程,”他有点兴奋,“从这里开始寻找,机会会大很多。”

  但话虽如此说,从何找起却是一团乱麻。河络工艺精湛,一向善于隐藏伪装,再加上秘术的干扰,在这一片广大的区域里想要找到一个河络部落,实在是困难重重。而君无行这个人的一大特色就是不喜欢白费力气做些没把握的事,结果两人在老渔民留下的那几间废弃的木房里呆了五六天,他都没有认真去寻找过,每天就是四下里闲逛,与其说是找塔颜部落,不如说是欣赏风景。老渔民的田地固然早已荒芜,但由于无人居住,附近的鸟兽又多了起来,邱韵虽然不会武功,指挥着君无行布置陷阱和套子却甚为熟稔,这让君无行颇感惊奇。

  “难道你以前还做过猎人?”君无行问。

  “秋余的武艺很差,杀人无非就是靠秘术、毒药和陷阱,”经过了这些日子,邱韵已经能很平静地提起秋余了,“我看得多了,所以也偷偷学了一些,本来是想以后用来对付他的。虽然我知道他很狡诈,以我这点小伎俩,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到有一根稻草,总会忍不住要去抓住的。”

  君无行又是听得心里一痛,但他此时已经对邱韵的坚强有所了解,因此没有表露出同情之意。只是这些天来邱韵由着他浪费时间,居然没有催促一句,这让他更觉得奇怪。这一天吃过晚饭,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半点意见都没有?”

  “什么意见?”邱韵莫名其妙。

  “就是我……这些天……”君无行搔搔头皮,“你知道,我好像没怎么认真干活。”

  邱韵微微一笑:“就算你要在这里开荒犁地,好歹也得知道哪块地能长庄稼、哪块地净是盐碱,不是么?虽然你看起来游手好闲,但我知道你心里其实着急得要命,我又何必催你让你更急呢?”

  她忽然伸出手,在君无行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无论怎样我都相信你。”

  那一下轻微触碰的温暖,长久停留在君无行的手上。这个人从来不是正人君子,此前也曾和不少女孩有着亲密的关系,但邱韵给他的感觉是独一无二的,那一刻他甚至略微有些脸红。他有些呆呆地看着邱韵翩然离去,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他妈的,老子真的陷进去了?”他很不甘心地问自己。

  又过了两天。

  君无行将自己关在木屋中,咬牙切齿地想着办法。怎样把一个藏得无比隐秘的河络部落从他们的障眼法里逼出来?他们深藏于与外界隔绝的地下城中,不愿与外人接触;他们谨小慎微,从不麻痹大意,在部落附近一定会有很多暗哨保护;他们精通秘术,会利用幻觉将入侵者引入歧途,再最后……大不了他们还能动手杀人。

  这么想着难免让人郁闷。再想想假如自己此行失败,回头和雷冰碰面时将会遭到怎样的嘲笑……就更加郁闷了。就在君无行徘徊于郁闷与疯狂的边缘时,下雨了。

  沼泽湿地下雨原本是常见的事情,何况他也并没有出门的打算,但是赶上君大爷心情不畅时,任何招惹他的东西都是犯了大罪。他看着窗外密密的雨帘嘴里气哼哼地咒骂着,于是大雨非常应景地在房顶替他开了个小洞,以便对得起他的咒骂。

  君无行翻出一个木盆,接住漏进来的雨水。雨水慢慢装了大半盆,水面上波纹荡漾,他的影子就在其中跳跃着、破碎着。这副景象好像总在提醒着他什么,但这位记忆力超群的天才儿童脑子里充塞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真的不知道哪一样才是可以拿出来对应的。但这件事情应当离现在不是太遥远。

  他就这么苦思着,知道午饭时间。当邱韵把一个缺了口的大瓷碗端到桌上时,他猛地跳了起来。那瓷碗里盛着的,是热气腾腾的鱼汤。

  “一碗鱼汤把你吓成这样?”邱韵不解。

  君无行不答,仔细端详着这碗鱼汤,若有所思,好半天才说:“你还记得我们前几天见到的捕捉刀鲽的情形么?”

  邱韵点点头,却仍然不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君无行又说:“刀鲽这种鱼,在泥水里藏得很深,难于捕捉,但是如果能想办法……”

  “想办法把它们逼出来!”邱韵接口说,“你的意思是说,要让那些河络主动出来?”

  君无行矜持地点点头:“如果部落附近的灌木、芦苇、苔草什么的突然间出现神秘死亡事件,并且死亡场面十分离奇,你觉得我们的河络朋友们会害怕么?”

  “我想他们会的,”邱韵抿嘴笑着说,“又用你那种特别能吓唬人的谷玄秘术?”

  “还需要秋余那种特别能杀人的毒药。”君无行严肃地说。

  三“你为什么要杀楚净风?”雷冰问,“你不是打算要调查他和黎耀之间的秘密联系么?你不是想他把背后隐藏的那些羽族暗线都揪出来么?人都死了,还怎么查!”

  纬苍然并没有回答,脸上肌肉有些抽搐,似乎是在强行抑制着痛苦。他故意弄在身上的茶水味渐渐散去,一股血腥味却透了出来。雷冰一怔,不由分说将他按在椅子上,只见他的后腰已经有血水渗出。

  “我看到了,有两个羽人追你,是他们干的?”雷冰一边问,一边撕开他的衣服,替他包扎。他的腰间有一个深深的箭孔,不过箭已经被拔掉了。

  纬苍然点点头:“他们都死了。”

  雷冰叹口气:“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一个月你每天都泡在茶馆里,看起来胸有成竹,我还以为你已经想到了什么好的策略,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笨办法。”

  “笨人用笨办法。”纬苍然淡淡地回了一句。雷冰撇撇嘴,正想说什么,纬苍然忽然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他伏在地上,将耳朵紧贴地面,几秒钟后抬起头来:“他们还是追来了。”

  雷冰二话不说,将自己带来的所有箭筒都挂在腰间,然后抓起了弓。然而还没来得及开门,纬苍然的手已经放在了她的肩膀上,示意她不要妄动。

  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即便是君无行那个流氓也没敢,她第一反应就想抖开这只手,然后回身重重一脚。但不知为何,她忽然间心里一热,终于没有动作。

  “别动手,白送死,”纬苍然说,“人数太多,有强弓。”最后半句的意思是说,两个羽人也别指望飞走逃窜了,一飞起来肯定被射下来。

  “可是你该怎么办?”雷冰轻声说。

  “当死则死。”纬苍然说得很简略。雷冰有些忍不住了:“这叫什么话!那个狗屁羽皇给过你什么好处,你非要把命都搭给他!”

  此时外面的脚步声已经能听的很清楚了,在人类的城市中,羽人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纬苍然神色不变,对雷冰说:“没好处。但有些事情值得送命。”

  雷冰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湿润:“你这个傻瓜……那也不能坐以待毙,我陪你一起闯出去。”

  纬苍然语气很坚定:“千万别动手。你要活下去,不能死。”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只有一个心愿,你祖父的案子和隐身人案。你要帮我弄明白。”

  雷冰懂得纬苍然的意思。他是想用这个未结的悬案来鼓励自己,不要冲动,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一做。她也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了。但是看着这个沉默而坚定的年轻人,她仍然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她觉得纬苍然就像是一只投火的飞蛾,面对着眼前这团旁人不敢触碰的剧毒之焰,却仍然徒劳地拼尽自己的力量。

  纬苍然凝视着她,犹豫了片刻,有些紧张地说:“你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他说完这一句,立刻转身走出门去,没有再回头。雷冰看着他的背影,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此后门外传来一阵阵激烈的搏斗声。从那声音可以听出来,纬苍然的武艺的确相当过硬。他的身法轻灵,箭术沉稳,虽然腰上带着伤,仍然在以一敌多的战斗中坚持了很久。从惨叫声可以判断出,到最后被擒住的时候,至少已经有十多个敌人或死或伤了。雷冰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冲出去相助,最后却强行忍住了。虽然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子,但她心里始终坚守着一个念头:不能辜负纬苍然的托付。

  第二天这则消息就轰动了整个南淮。来自宁州的羽族在职捕快纬苍然,在南淮一年一度赏花船的日子里偷袭了叛逃至此的同族楚净风。他借着乌云的掩护,悄悄飞到建河上空,用普通人类完全无法想象的目力,在那样的高度锁定了楚净风的位置,并且一箭将他的身体射穿。此后他又射杀了两名追击他的羽人和十四名人类,这才力竭被擒。

  然则这条消息最后的结局却让人百感交集。那两个羽人和十四个人全都死了,而且都是被一箭射穿心脏或者咽喉而亡,可见此人箭术之精。但不可思议的是,真正的目标楚净风竟然没有死。纬苍然那一箭从他背后射入、胸前透出,却偏偏差了一点点——不到四分之一寸——没能命中心脏。楚净风外伤虽重,并没有当场死亡,经过大夫连夜地紧急治疗,加上黎氏提供的上等伤药,虽然仍旧昏迷不醒,却还是保住了性命。

  此外当然就是一些关于人族羽族关系紧张的传言了。羽人叛逃本来就挺让双方不愉快的,派人到人类的地盘追杀叛徒,就更令人恼火了。甚至有人危言耸听,说此事将成为新一轮人羽战争的开端,一时间南淮城内谣言四起,民心惴惴。

  雷冰听到楚净风没死的消息差点动手把自己的房间砸了。纬苍然不惜自己的性命,却仍然差之毫厘,这样的打击对他将会有多么沉重?想到纬苍然临别前对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心里更是难受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实在忍不住了,决定到牢里去探望一下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但要见到他不容易。雷冰打听了好几天,才知道纬苍然虽然尚未定罪,却已经被移进了死囚牢里,大概是说他难逃一死的意思吧。她来到死囚牢,看守人又禁止探望:“美女,要是其他人我肯定就放您进去了,这个人不行,上头有死命令。不不不,您塞给我钱也没用,这么说吧,您给我的钱再多十倍,也没有脑袋重要啊。”

  雷冰很无奈,最后想出一个曲线救国的招:“能把我放到他的隔壁么?我自己想办法跟他说话。这样就算回头被发现了,也不是你的错。”

  看守人考虑了许久,看着雷冰手里叮当作响的金铢,终于还是答应了这个典型的掩耳盗铃的做法。于是雷冰获准去到了纬苍然隔壁的囚室外,在那里已经摆好了一把椅子。这件囚室里的犯人见到有个漂亮姑娘来探望他,十分激动,等弄明白其实看的不是他时又很惆怅。好在雷冰也毫不吝惜地给了他点钱,至少可以在受刑前喝上两顿酒,于是他也不嘟哝了。

  纬苍然长叹一声:“你不该来。”他穿着肮脏的囚服,身上还沾着血迹,说起话来也明显中气不足。

  雷冰脸冲着他的邻居,并不看他一眼:“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管不着!”说完这话,想到纬苍然已经是离死不远的人了,口气又转为柔和,“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不好受。”

  “为什么?”纬苍然反问。

  雷冰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被关在牢里,大概对外间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她用一种很遗憾、很婉转、很温柔、很富于同情心的语调向纬苍然汇报了楚净风并没有死的客观事实,并准备好了一箩筐她绝不擅长的词句打算安慰他。没想到纬苍然听完这个消息之后,并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哀伤,只是很平静地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死?”

  “没有,就我今天打听到的消息,他现在虽然还不能下床走路,但进食、说话什么的都没问题了。”雷冰回答。

  纬苍然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大概还带了点“很好,你干得不错”的意味。雷冰有点急了:“你是不是被他们打傻了?你要杀的楚净风没死!”

  纬苍然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知道了。他没死。”

  雷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发火还是该大哭一场。就在此时,看守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有人来提他了,你快点走!”

  雷冰心念一转:“你让我躲在隔壁的死囚牢里,不然我就把你供出去!”

  这一手好毒,但事发仓促,看守也没有时间和她磨蹭了,眼见这个女煞星摆明了油盐不进,只能唉声叹气诅咒连连得打开隔壁囚室,将她塞了进去,还被她暂时抢走了那把钥匙。死囚牢很暗,雷冰缩身于一个完全没有光线的角落,屏住呼吸,想来不至于被发现。

  她猜得没错,来人果然是狄放天。狄放天依旧带着那一脸和蔼的笑容,在随从摆好的椅子上坐下。此时从她藏身的角度已经看不到狄放天了,只能听到两人的对话。

  “纬兄,你看起来气色不错。”这是狄放天的声音。纬苍然并没有回答,所以狄放天继续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你要杀的楚净风并没有死。你的那一箭,差了四分之一寸,并没有能够伤及心脏。”

  纬苍然依然没有说话,狄放天仍然是在自说自话:“一个小小的羽族捕快,为了替自己的国家和种族解决麻烦,不惜牺牲自己,在南淮城这样的危险之地动手击杀叛徒。他心里一定很清楚,自己这一出手,就绝对活不下去了,这样的精神,真是称得上伟大呀。”

  他话里带着浓浓的嘲讽语调,分明是在挖苦纬苍然赔上了自己一条命,仍然没能完成任务。雷冰听的怒火中烧,纬苍然终于搭腔了:“工作而已。没什么伟大。”

  “敬业也是伟大的一种嘛,”狄放天说,“唯一遗憾的是,这种伟大最后没有换来好的结果。他要杀的人没有死,活了下来,他的敌人反而因为这次不成功的谋杀意识到了那个人的重要性,以后会更加信任他,更好地利用他的情报和关系网。”

  雷冰真的想要冲过去把狄放天揍一顿了。这个人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纬苍然的心上剜出一道伤口。而纬苍然似乎只是很麻木地听着,没有回应。但狄放天的下一句话却让雷冰大吃一惊。

  “你们的如意算盘就是这样打的,对吗?”狄放天说。

  如意算盘?雷冰大惑不解。纬苍然慢吞吞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么我就说得更明白一点吧,”狄放天的声音骤然变得阴冷严峻,“你很从容,看来是一点也不在乎楚净风有没有死,是么?或者我说得直白一点,你其实根本就不想要他死!那一箭,是你故意射偏的!”

  “我为什么要故意射偏?”纬苍然反问。

  狄放天冷笑一声:“除去楚净风并没有死,你一共杀了十六个人,中箭部位只有两处,心脏和咽喉。在激烈的对战中,你能杀死我十六个好手,甚至包括两名羽人,但对于毫无防范的楚净风,你反而会射偏?你觉得你能说服我相信这种巧合?”

  纬苍然沉默了一阵子,雷冰却听得惊心动魄。纬苍然是故意放过楚净风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纬苍然说,“有何动机?”

  狄放天哈哈大笑起来:“这个问题应当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呢?楚净风原本就是你们精心安排的奸细,这一点非要我点破不可么?”

  雷冰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狄放天这句话让她恍然大悟。原来从头到尾,纬苍然都根本没有想过要真正去调查楚净风,因为楚净风本来就是他的“自己人”。这些日子里,纬苍然每天都泡在茶馆里,并非由于他无计可施,而是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公开刺杀的机会。

  狄放天接着说:“楚净风为人狡诈多变,这一点很像一个叛逆者的性格,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他的信任也打上了折扣。最近一个来月,我们并未完全听从他的建议行事,甚至放弃了几条他所提供的暗线,想来他的心里也十分不安吧?所以他亟需获得我们完全的信任,树立起他‘羽族敌人’的身份。”

  “你们比他更多疑。”纬苍然轻声说,语声里倒是并不慌乱,然而那种掩饰不住的失望与遗憾,任何人都听得出来。

  狄放天有些得意:“的确如此。用假刺杀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古来有之,不过玩得像你那么悬的,还真是罕见。你这一箭分寸上如果稍微差了一点,楚净风就一命呜呼了。你的箭法果然令人佩服。”

  纬苍然回答:“我并无十足把握。但总得试试。”

  这句话说出来,就是承认了狄放天的推断完全属实。余下的话也不必再多说了。狄放天长笑着离开,雷冰缩在隔壁囚室的角落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并没有责怪纬苍然一直向她隐瞒事情真相,只是对把纬苍然派到这里来的人充满了怨恨。这分明就是一项送死的任务,用纬苍然,还有之前那个冒充杀人犯的倒霉蛋来做垫背的,以便让楚净风能真正打入黎氏内部。只可惜弄巧成拙,不但楚净风暴露了,纬苍然的性命也白搭了。

  狄放天走后,看守立即扑过来,差点跪在地上哀求雷冰快走。纬苍然说:“你走吧,我逃不掉。”他已经预先把雷冰打算劫他出去的念头堵住了。

  “你这样做究竟是何苦?”雷冰咬着嘴唇,面色惨白,“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么?”

  纬苍然摇头不答,她只能郁郁而去。又过了几天,新的消息果然传出来,楚净风伤势恶化,不治身亡。南淮城再次找到了话题,人们或惋惜或幸灾乐祸,都说这楚净风实在命不好,好容易得到一场富贵,却反送了性命。可见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做叛徒都是要不得的,尤其不能做剃毛鸡。

  四谷玄是九州的天空中最不为人所知的一颗主星。这颗星辰总是以诡异的轨道运行于太阳的对立面,也就是说,它永远都藏身于黑暗中。没有人知道它的形状、大小、颜色,星相师们只能通过星辰力的扰动以及它对其他星辰的光芒的遮蔽来推算其轨道。

  所以谷玄的星辰力就意味着黑暗、消亡与终结。自古以来,修炼谷玄秘术的秘术师少之又少,一方面是因为难度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修炼的过程中,那种无所不在的黑暗气息令常人难以承受。但对于君无行这样没心没肺的混蛋而言,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吓倒他,所以当年开始修习秘术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谷玄。

  谷玄秘术大体上有两种最主要的效果,一种是消解其他法术或精神力的效果,另一种就是夺取生命。被这种秘术杀死的生物,躯体往往会产生一些异化,现在两人的希望就是这样的异化能让塔颜部落的河络们察觉。

  当然了,尽管理论如此,选择什么东西下手仍然很费琢磨。大雷泽如此广大,即便是塔颜部落附近,生存着的动物植物也是难以计数。如果随随便便对着些灌木、飞鸟下手,辛苦干上一年恐怕也没有用,反而会暴露自己的行踪。河络们看这两个呆呆傻傻的人类成天对着苔草撒气,会有怎样一种乐不可支的心态呢?

  “所以我们要一击致命,”君无行活像一个战争年代的军师,“要挑选那种醒目的,让河络一看到就跟猫挠心似的东西。”

  “猫挠心是什么感觉?”邱韵问。

  “就是……就是猫挠心呗。”

  于是君无行开始寻找可以挠心的猫爪。他小心翼翼地穿行于沼泽中,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细节。他发现这一片沼泽地所生长的大多是低矮的植物,绝少有高大树木,因此附近的几棵榕树显得格外醒目。这几株榕树也并不高,但树干粗壮,枝叶伸展出去很远,简直就像是撑起了一个巨大的帐篷。这些榕树并没有长在一起,而是彼此分散,相距大约一两里地左右。

  看来只能对这些大榕树下手了。君无行想着,心里很不忍心,这样的榕树要长成,至少得上百年功夫,如今却会被自己一夕间毁去,着实是罪过罪过。但除此以外,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君无行在几株榕树当中蹿来蹿去,最后选定了一棵看上去最小的,并自我欺骗地认为这样可以减轻他的负罪感。但走到榕树下时,那种愧疚之情还是越来越强烈。

  这一株长在水边的榕树,几乎就在沼泽里构建了一个结构复杂的小小世界。它的树枝上有鸟儿栖息,身上有树藤缠绕,无数小花小草和菌类依托它的遮蔽而生长,昆虫在其间忙碌地爬行。那些昆虫所产的卵成为了水中鱼类的美食,鱼类又能被水鸟所捕捉。如果君无行真的使用谷玄秘术对它下手,这榕树虽然巨大,但在五六天之内仍然会慢慢死亡、枯萎,而围绕在它身边的勃勃生机也就不存在了。

  君无行靠在树下,举棋不定。在他自己的行为准则中,骗人钱财这种事从来算不得什么不好,倒是一些常人毫不在意的小事很让他为难。这个人一向蔑视人间律法与道德,但对于自然却总是怀着敬畏之心,这大概是因为他本身修习的是与自然规律相反的谷玄秘术,因此反而有所感触。

  他看着地上的一群蚂蚁正在拖动一只死去的蝴蝶,正瞧得出神,忽然听到远处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而那并非邱韵的脚步。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来?他蓦地一阵激动:难道是老天开眼,如此得来全不费功夫地将塔颜部落的河络送到了他跟前?

  他左看右看,四周都没有什么遮蔽,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就是树上了,于是刺溜刺溜爬将上去,将身体隐藏在茂密的树叶中。不一会儿,来人已经到了大榕树下,而且真的是一大群河络,足足有四五十个。但在最初的兴奋之后,他却看清了,这些河络并非来自塔颜部落,在他们的衣服上,有着一个君无行从来没有见过的标记,而不是塔颜部落的。

  君无行很失望,但随即想到,人类不知道河络们所处的方位,他们自己的同类说不定知道。这一群河络虽非他的目标,但也许可以找他们打听一下。但还没来得及从树上探出头来,他却听到了河络们的对话。这番对话用河络语进行,但君无行记忆力惊人,当年在塔颜部落呆了短短数日,虽然语法不熟,却已经硬记下了大量的词汇和短语。他分明地听到这些河络说出了这样的词句:“塔颜部落……必须交出来……反抗……杀死……”

  交出、反抗、杀死?君无行猛然间明白了,这一群人是塔颜部落的敌人,是要来抢夺他们的东西的。这真是意想不到的转机——至少他不必杀死这株无辜的大榕树了。只需要跟踪他们,就能到达目的地。

  河络们聚在榕树下,商议着些什么。这回人多口杂,君无行恨不能长出四只耳朵,最后勉强总结出一点意思:他们已经找过塔颜部落好几次麻烦;对方每次都拒绝他们的要求;塔颜部落曾经很强,现在实力不如他们;这次他们要玩真的,硬逼对手就范,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来。

  至于具体是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君无行从未听过的词汇,他没法弄明白。当然了,追踪下去会有答案的。他一面无声无息地跟在河络们身后,一面不断在沿路做下记号,但不久后又停止了这一举动。他担心邱韵久等他不归,沿着那记号追过来,遇到危险可就糟了。

  悄悄地跟下去,他才明白了为什么塔颜部落那么难找。自己第一次来时被蒙住了眼睛,也并不知道这段路是怎么回事。那是根据天空中十二主星相互演化的关系而变化出来的一种极为高深的迷阵,其中甚至运用到了星辰力的扰动,而塔颜部落将之加以发挥,用看似毫不起眼的灌木、泥潭、草丛、石块布置出一个更为宏大的迷宫。常人走入这个迷宫中,会不自觉地受到牵引与迷惑,始终走在布阵者希望他们行进的路线上,而对近在咫尺的部落入口视而不见。

  君无行不由得生平第一次有些懊悔自己没有认真地学习星相知识,当时在书上见到了这种迷阵,也没有去钻研其破解方法——那本好像都被当做废纸给卖掉了。如今他只能依靠前方的河络入侵者们带路,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以防被发现。这样的话,万一随便一个什么拐弯处被落下了,那可就完全迷失方向了。

  他鼻尖上的汗都出来了,艰难地保持着最佳距离,惟恐跟丢了。幸好前方的河络们看来对破解此阵也并非得心应手,边走边不时停下来,用星盘计算方位,有几次还走错了路,不得不回头,害得君无行一个狗啃屎趴在湿漉漉的泥地上,这才没被发现。

  这一段路并不算长,却把他累得快要瘫掉。最后当通往塔颜部落的人从林中深处迎了出来。君无行这才想到,入侵者走到家门口了,他们才有所知觉,难道这个部落已经衰落到这种地步了?看看出来的河络们,大多是老弱病残,青壮男丁很少,更几乎没有小孩。

  他躲在一棵树后,听着双方在激烈地说着些什么。似乎是入侵者在逼塔颜部落交出那样东西,塔颜部落负责交涉的人——男性,应该不是阿络卡——则坚决不同意。双方的话题扯得远了,入侵者提到了“破坏”、“灾难”、“无法保存”、“亵渎真神”等词,看样子是职责塔颜部落对那样东西保管不力,对不起真神他老人家,此物理当移交给我们,对方则使用了“能力”、“传承”、“研究”等词,大意是说这东西给你们你们也只能抓瞎,还是得留在我们手里。双方互不相让,而且嘴里的话说得极顺溜,显然已经有过数度交锋。然而君无行知道,这一次不会只停留在口头争辩的层次上,其中的一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动真格的。

  果然,入侵者嘴里又蹦出了“解决”、“较量”、“输赢”等词,君无行注意到还有“秘术”,看来是他们希望能较量秘术来解决争端。塔颜部落明确表示拒绝,但对方步步紧逼,毫不松口,咬定了不打不行。

  听双方吵得如此热闹,君无行大着胆子探出一点头,观察一下形势,这一群来自其他部落的河络虽然也不过四十来人,但一个个胸有成竹的样子,多半是该部落精心挑选出来的精英,不是强悍的战士,就是高明的秘术师;反观塔颜部落,虽然呼啦啦涌出来一堆人,但一个个看起来灰头土脸不成气候,和他十余年前见到过的兴旺场面大相径庭。多的不说,当时被派来迎接他和养父的巡逻兵就有十六人,虽然河络族个子矮小,也可以看出他们个个身躯强壮,精力充沛,都是很出色的战士。其后进入地下城,数千名河络各司其职,忙忙碌碌的场面也让他感受到了这个部落强大的生命力。

  他凭着记忆还看到了几张熟面孔,不过当年也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是那个负责谈判的老河络他还有印象,这是部落中专门精研秘术的一位长老。但那时候他还满面红光,现在却一脸病容,看来在时光的消磨之下,不复当年之勇矣,指望他挑起大梁,只怕是有些勉为其难。

  然而塔颜部落也的确无人可用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位长老只能被迫答应了较量秘术。对方终于得逞,喜不自胜,于是派出了自己的秘术师,一共有六名。

  君无行接下来听到的几个词是“一对一”、“各出六人”,他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一向被认为不会耍花招的河络也玩起了文字游戏。这个提议貌似公平,但显然塔颜部落只有那位长老一人有实力与之抗衡,所以这场较量实际上是一对六。

  如他所料,塔颜部落先派出的五名年轻子弟实力很弱,不过很有拼命的精神,前四个人虽然全部战败,也把敌人累得够呛,到了第五个人出场时,将郁非系的火焰法术发挥到极致,竟然将自身点燃后撞向对方,最后与其说是用火烧伤了对手,还不如说是生生撞的。不过这好歹也算是兑子兑掉了,该敌人的肋骨被撞断,无法再出场,这样长老将面对的敌人只剩下了五个。

  第一个站住来挑战的是一名裂章术士。裂章系法术的主要效用在于控制雷电与金属,他一上来便发动猛攻,半空中出现数道雷电,从高处下击,直劈长老的头顶。长老伸手一挥,他身边的几棵树木忽然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弯折,整个树干弯曲到了近乎断裂,那几道雷电全都击打在了树的枝叶所形成的屏障上。

  君无行此前一直不知道这位长老究竟精通哪些系的秘术,到这时才知道,长老至少长于岁正系法术。方才他利用岁正秘术操控植物的手段,用树木作挡箭牌,挡住了那凶猛的雷击。被击碎的树木碎片飞溅开来,那名裂章术士忽然间惨嚎一声,跪在地上,伸手捂住了眼睛,鲜血从他的指缝间喷涌而出。这看起来像是一起意外,是一枚飞溅的碎片无意中造成的伤害,但君无行却敏锐地利用自己的谷玄秘术感知到,在雷电击中树枝的一瞬间,长老的精神力有一些细微的变化,他显然是利用这一时机策划了一次偷袭,操纵一根小小的尖枝刺瞎了敌人的眼睛。

  善于捕捉时机,进攻果断不手软,果然是位经验非常丰富的秘术师,君无行想,可惜毕竟烈士暮年,在使用了这一秘术后,已经开始大喘粗气,不知道面对后面四个对手他还能支持多久,这么想着真有点悲壮的氛围。那名裂章术士退下后,第二个对手站了出来,此人走过之处,身边都会卷起一团气流,可见他所使用的是亘白秘术,可以驱使旋风。

  这位亘白术士站得远远的,并不靠近,忽然之间,从他身上散放出一阵淡淡的雾气,那雾气不断扩散,并且越来越浓,很快将他和长老两人完全包裹起来。站在圈外的人们眼中只见到白茫茫的一片,已经无法看见两人的行动。显然这位术士对于方才长老的反击颇为忌惮,决心隐匿行踪与之抗衡。

  两人都罩在了浓雾中,除了呼吸声和旋风卷动树叶的沙沙声,并无其他声音。亘白术士抢先发难,从他所处的方位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啸声,有若利刃从空气中劈过,那是他以气流凝成无形之刀,虽然无形无声,却锋利异常,足以削金断玉。那一声啸叫过后,紧接着就是某样东西被切断的声音,塔颜部落的河络们听到都紧张万分,入侵者却个个面有得色。

  这一声响之后,雾气开始转淡,并最终散去。人们惊讶地发现,亘白术士已经倒在了地上,整个身体拦腰断成了两截。长老却站在原地不动,虽然已经气喘吁吁,疲累得几乎站不住,身上却并无伤痕。

  只有君无行明白怎么回事。在那一记气流形成的利刃发出之前,他已经感觉到长老的气息又有所变化,使用了一个更耗精神力的岁正秘术,就眼前的效果来猜测,那应该是岁正系秘术的另一个效果;操纵寒流。他以寒气直接凝成了镜面,将那气流反弹回去,反而将亘白术士切成两半。

  入侵者们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得出长老连使两个秘术后,体力不济,第三个挑战者当即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袍子,骄傲地站到长老面前,伸出右手,手心中跳动着一团小小的火焰。

  这是个善用火焰的郁非术士。他身边的草木已经渐渐发蔫、枯萎,说明经受不起他身上所散放出来的高温。岁正秘术虽然能制造低温寒流,但能否抵挡住此人火焰的烈度,还真难说。

  但长老别无退路,只能勉力迎战。郁非术士看来比方才的亘白术士自信得多,一步步地走到长老跟前只有两丈左右的距离才停下,这几乎已经是两名武士进行肉搏的距离了。他冷笑一声,口中吟唱出咒语,轰的一声,一个半径大约三丈的火圈从地上升腾而起,将两人都围在了中间,一时间火光冲天。长老并无动作,但身上寒气渐冒,形成一道屏障,和火焰的高温相抗衡。

  此人大概是吸取了方才那两人的教训,不敢冒进,而是用这种方法和长老短兵相接,比拼耐力。君无行能感知出,长老的精神力虽强,但在击败两个敌人后,已经接近强弩之末,这样寒热硬碰,难免吃亏。

  他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出手相助,以自己的本领再加上长老,灭掉这三位秘术师应当不难,但剩下那些战士如何打发,却很让人头疼。正在踌躇,火圈中又起了变化,他感到长老身上有一股明月系的精神力出现。紧接着,岁正的寒气陡然暴涨,一瞬间包围在两人身边的火焰竟然全部在低温下熄灭了。

  君无行猛地反应过来,原来长老还兼修了明月秘术。明月秘术较少直接用于攻击的技能,大多是施放于友军身上,提高其力量。方才长老应当是施放了一招短时间内大幅提高精神力的秘术,以求尽快击倒身前的郁非术士。但这一招使用之后,恐怕剩下的两名敌人他就连招架之功都没有了。

  然而还没等他将郁非术士击败,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剩下两人完全不顾事先约定的单对单的规则,竟然同时开始了攻击,而且施放的都是阴狠的暗月秘术!这才是入侵者们真正的计划:迫使长老使用明月秘术祝福自身,然后以暗月秘术进行偷袭。

  作为明月的对立面,暗月秘术一向以其强大的诅咒能力而闻名,而对一个刚刚经受过明月祝福的对象进行诅咒,则有可能取得加倍的效果。君无行知道,这一下如果得手,长老会控制不住自身精神力的散逸,方才通过明月祝福增加的力量将会反噬其身,令他脱力暴亡。自己再不干预,只怕就来不及了。

  他别无选择,凝聚全部精神,蓄势已久的谷玄力量喷薄而出,将在场中斗法的四名秘术师全部笼罩其间。那一瞬间,仿佛是有什么无形的物体在空中爆炸,又像是几块滚动的万斤巨石狠狠碰撞在了一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四位秘术师都愣在当场。

  他们所放出的所有秘术效果全部在那一瞬间消失了。无论是两名偷袭者的暗月诅咒、郁非法师的火墙,还是长老的明月祝福与岁正寒气,都全部消失了。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几位秘术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点:这是谷玄系最顶级的秘术“烟消云散”,使用过后,能清除一片区域内所有的秘术。

  他们立即转身寻找,并很快发现了君无行——此人在施放了“烟消云散”后已经筋疲力尽,没办法压低自己的呼吸声了。当然了,四位秘术师心知肚明,在当时的场合下,君无行的这一招究竟救了谁,所以入侵者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敌意,长老则有些困惑。

  君无行略一提气,知道自己在半天之内都没有办法使用任何秘术了,而且双腿发软,估计轻功也会大打折扣,当此劣势,只能以头脑取胜,别无他法。想到这里,他强行压抑住喘息,慢慢稳住呼吸,脸上换出那副温柔可亲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设防的笑容,大模大样迎上前去,身上没有摆出半点防御的姿态——反正以他现在剩下的体力防御也是白费力气。对方并不知道他现在精力耗尽,看他从容沉稳的模样,倒是不敢小觑。

  入侵者的头领——一名身躯强壮的蓝衣河络走到君无行跟前,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阵子,嘴里冒出几句河络语,君无行明白那大致是在盘问他的身份,于是用河络语回答:“听不懂。有通译吗?”

  入侵者乃是为了打架而来,怎么可能还带上懂人类语言的通译?塔颜部落中站出来一名河络,君无行认得此人,他名叫大嘴哈斯,粗通各族语言,在十多年前还曾教过自己不少河络词汇,不过他无疑已经认不出成年的自己了,而考虑到君微言的特殊身份,此刻也不便挑明。于是他用温和的语调说:“我是来帮你们的,别吭声,按我说的先翻译。”

  哈斯会意,按照君无行所授意的开始翻译,大意是说:俺是一个从中州来的秘术师,听说越州的河络部落有许多厉害的秘术,因此怀着诚意前来学习。方才见到各位动手切磋,本来看得热血沸腾,然而各位大人打得兴发,只怕要收不住劲,俺一时紧张,不小心放了个秘术,真是罪过罪过。

  这套说辞毫无疑问是胡扯八道,别的不说,“烟消云散”这一招,不经过长时间的蓄势是不可能发出来的,什么“不小心放了个秘术”云云,莫如说成不小心放了个屁。但君无行的本意也就是借此拖延一下时间,恢复一点精力,所以这番话说得曲里拐弯,好似大姑娘绣花,反正动动嘴皮子又不累。入侵者等了许久,总算听明白他的意思,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头领说:“朋友,我们河络虽然没有你们人类精明,可也从来不是傻子。”

  “我冤枉呀!”君无行高声叫屈,“尽量说得啰嗦点,给我节约时间……我可真的是一腔真挚而来!……你们部落没有其他战斗力可用了吗?……我们人类有句诗文是这么说的:入沧海兮御风,行万里兮呼朋……”

  他一脸无比悲愤的表情,慷慨激昂说了一大堆,中间夹杂着说给大嘴哈斯的指示。哈斯忠实地按照他所说,把那又臭又长的诗——其实是君无行临时现编的——逐句翻译出来,但诚如入侵者所言:他们毕竟不是傻子。听了几句后,已经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混蛋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头领使个眼色,方才斗法正斗到兴起的郁非术士二话不说,向前迈上一步,嘴里缓缓吐出一阵紫气。

  “千万不要!”君无行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这一招会毁了你自己的。”哈斯连忙跟着将这句话译过去,郁非术士一怔,停住了脚步,但那股紫气仍然飘在身前,没有消散。

  郁非术士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哈斯说:“他说你在虚张声势,谨防被他一把火烧成焦炭——你没问题吧?”这最后一句话确实哈斯自己的询问。君无行微笑着回答:“有没有问题都得硬撑。你告诉他,他心里已经胆怯,并承认我说的是真的,否则他根本不会与我多话,而会直接把我烧成烤猪了。”

  郁非术士犹豫了一下,君无行看出他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轻微的惧意,心里更加有底了。果然术士又说:“那你说明白,我怎么会毁了自己?”

  这话已经有点色厉内荏了,君无行叹气:“你自己最清楚。你想要用附骨之焰引发我的精神力共鸣,使我被自己的精神力燃烧活活烧死。”郁非术士脸色一变,君无行又说,“但是你忽略了一点,我是修练谷玄系秘术的。谷玄的绝对黑暗会让附骨之焰完全无处着力,而假如我的精神力高于你的话,附骨之焰就会反弹回去,被烧死的就是你了。”

  “我不相信,你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术士恶狠狠地说,“你刚才那一招,一定会消耗很多精力。”

  他这话说出来,反而露怯。君无行笑意更浓:“那你尽可以试试,我只是好心想拯救你的生命而已。你不愿意听,我也没办法。”

  郁非术士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分明记得“烟消云散”是谷玄秘术中极奥妙的一招,按常理,这样的招数几乎可以把一位秘术师的精神力全部耗光。然而这家伙刚刚出现的时候,确实是神采奕奕,呼吸平稳,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疲劳的样子——那可能是伪装出来的,也可能是他真的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时间内恢复精神力。毕竟自己对谷玄秘术只有耳闻,却从未修习过。

  君无行不慌不忙,走到了距离那股紫气不足半尺的地方:“现在你只要轻轻一推,我就会中招了。来吧,不妨一试。”

  郁非术士面色阴沉,想要动手,却又没胆量拿命去冒险。正在踌躇不知所措,眼前的君无行还要再放肆挑衅,在手里凝成一块黑斑,那黑斑很快又转换颜色,红色、蓝色、金色跳转不休。术士明白,这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某一样厉害的谷玄秘术,这王八蛋分明是在公然炫技,展示他的无所谓。

  他凝神感应,更加意外的是,这个人类身上的精神力微乎其微,完全是普通人的水准,半点也不像个秘术师。难道他已经能内敛到如此地步?

  就在他踌躇时,身后的头领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已声咳就是命令,他不敢再拖延,催动秘术,紫色的烟雾飘出,把君无行包裹起来。君无行悠然自得,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那紫烟围在他身边,大概是味道不怎么好闻,呛得他咳嗽了两声——这就是紫烟的全部效用。别说燃烧起来,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焦。

  郁非术士大惊,浑身都冒汗了。附骨之焰是一个并不太实用的秘术,因为它的发起和攻击都十分缓慢,一般极难击中对手,但万一哪个倒霉蛋不幸中招,威力却非同小可。因为所有秘术师对法术的修炼,其基础都在于精神力的强大,精神力越强,越有可能被附骨之焰诱发而燃烧起来。但现在,连附骨之焰都无法引燃对方的精神力,可想而知对方的厉害。他所发出的一连串精神试探就如同石沉大海,仿佛是进了一个无底的陷阱,居然没有半点回音。

  他下意识地退了回去,任凭首领如何吆喝责骂,也不敢再上前一步。他并不知道,方才君无行看似在炫耀他的秘术,实则是在把最后残存的一点精神力耗光。等到附骨之焰包围他时,他身上的精神里已经和常人无异,自然也就不会产生感应了。

  两位暗月术士也面露畏惧之色,不知道眼前是何方神圣。首领无奈,说了几句话,同行的几名河络武士当即上前攻击。君无行暗暗叫苦,此时他毫无还击之力,只能赶紧躲闪,避开对方呼呼生风的刀剑。

  他本来步法精妙,此时体力不支,跑起来着实狼狈不堪,大失他老人家的风采,幸好多年练就的逃命本能尚在,虽然难看,还是连续躲过了数次攻击。

  然而光躲不还手,他的精神力已经枯竭的猫腻可就藏不住了,几位秘术师被他唬了一阵,此时看穿他的实力,自觉惭愧,再上前动手时毫不留情,下手全是狠招。君无行连滚带爬,摆脱暗月术士的诅咒,却被一刀削过小腿,一时间血流如注,行动更加迟缓。

  大嘴哈斯见势不妙,大叫一声:“他是来帮我们的!”部落中人一拥而上。但这个部落确实已经衰微之极,青壮年的战士只有寥寥二十来人,根本不是对手。长老此时也筋疲力尽,连站稳都难,更没办法上前相助。

  眼见着场面一塌糊涂,君无行开始打算先逃命再说,但刚刚迈出几步,忽然鼻子里隐隐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那气味虽然淡到若有若无,但以他的敏锐知觉,还是嗅到了,心里不觉一怔:这是两边的哪一方在施暗算?

  五这支来袭的部落对于此次行动蓄谋已久。之前他们每次都还碍着“大家都是同族”的情面,不敢当真下手,今天既然已经以“切磋”秘术为由头动起手来,并且双方都有死伤,此时杀红了眼,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首领事先对塔颜部落的实力摸得一清二楚,本以为必胜,万没料到斜刺里杀出个搅局的人类。眼见击败长老就能得到他垂涎的东西,局面却被君无行搞得乱七八糟,终于演变成群殴。他不由得怒气勃发,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哪怕是将塔颜部落屠尽,也要达成目标。

  他缓缓抬起左手,准备将拇指和小指竖起来,那是“杀无赦”的号令。然而号令还没来得及发出,他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种香味比较接近人类的香料,既不可能是大雷泽内某种植物的自然气息,也不会是河络所使用的。

  他心中一凛,紧接着感到有一丁点头晕眼花,那是中毒的征兆!没错,那股不知名的香气,无疑是一种凶险的毒药。他慌忙发出命令,所有手下都停止攻击,在他身边围成一圈。

  真够怕死的,君无行在心里评价着。他也感到了口干舌燥,略有不适,明白可能中了毒,但似乎这种毒又不是很厉害。看看身边的塔颜部落河络们,虽然不知道他们身体状况,至少还能坚持战斗。

  双方暂且分开,各自都不大明白那香气的来源,但看起来双方都并没有放毒,正处于疑惑中。君无行却似乎猜到点什么,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反正河络们身材矮小,无法遮挡他的视线。

  所以他很快就看到了邱韵,但这又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邱韵。邱韵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慵懒的媚态,仪态万方地从远处走来,仿佛这一群斗殴的河络与人类都不存在,但她的目光中却闪动着冷酷的杀意,这样奇特的结合不止令所有河络看了都觉得背脊发凉,连君无行都有一种如临大敌之感。

  “我是来找塔颜部落麻烦的,无关人等请赶紧离开,避免误伤。”她冷冰冰地说。那副神态是如此逼真,连君无行都差点相信她真的是来与塔颜部落过不去的。幸好他立即反应过来:邱韵是戏班出身,学什么像什么。此刻扮演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女魔头,倒真是像模像样,不由得人不信。

  邱韵走到两群河络中间,虽然势单力薄,但那股气势着实吓人,河络们竟然无人敢上前动手。哈斯把她的话翻译出来,塔颜部落固然惊怒交集,入侵者们也是心中不安,不知道这个艳若桃李、冷似冰霜的美人究竟为何而来。

  最可恶的在于,由于己方没有带通译,他们只有通过哈斯才有可能与之进行交流,而这无疑会大大减弱己方的势头。所以首领宁可什么都不问,只是听着哈斯翻译出来的话。

  邱韵说:“你们都已经吸入了我的流云香,这种香本身毒性不强,但如果再配上情迷雾,那就恐怕有些难受了,所以你们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该走的走开,该留的留下来。”

  君无行虽然知道她绝无杀人之意,但方才吸入那香气后,的确有些不舒服,也许她真的使用了秋余留下来的毒物。河络们更是心头一沉,方才憋了一肚子气、又在君无行身上栽了跟头的郁非术士手中赤焰暴长,就想上前动手。

  君无行暗叫糟糕。邱韵的派头摆得虽足,其实是既不通秘术又不会武功,那道火焰弹出去,顷刻间就能把她烧成灰烬。他想要挺身上前,但苦于精神力耗尽,上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正在为难,邱韵轻叹一声:“你想要做第一个么?”她连正眼都没有瞧那郁非术士一眼,衣袖里却有什么东西缓缓滑出来,确切地说,爬出来。

  那是一条黑得发亮的蛇,身躯不长,头部扁平,双目却与其他蛇类不同,极大极圆,显得甚为突兀。河络们都认出来,那是大雷泽中独有的短尾黑蛇,其性剧毒,被咬一口便无药可救,即便是这些土生土长的河络,见到了也得敬而远之。但邱韵居然敢把它藏在自己的袖子里,这份胆量,非常人所能及。眼见黑蛇嘴里吐出长长的信子,河络们心中都有点发毛。

  郁非术士咬咬牙,方才被君无行吓退已经丢够了脸,现在他豁出去性命不要,也不想被本部落视为懦夫。但他好容易做出一次正确的选择,却被首领制止了。

  “不要轻举妄动,”首领说,“这个女人非同一般,也许是传说中隐居在大雷泽的蛇姬的手下。我们不能和她硬碰硬。”

  哈斯将这句话译出,邱韵淡淡一笑:“还算有点眼力。就冲这一点,今天就放你们回去吧。”

  首领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一来河络并不像人类那么死要面子,总喜欢撂两句场面话;二来关于蛇姬的种种恐怖传说也让他心里发毛。权衡利弊,为了那样东西而与蛇姬正面交锋,似乎有些不值,他终于什么话都没说,恨恨地领着手下离开。

  君无行以前并不知道“蛇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看见入侵者们这样被吓走,难免小有惊诧。等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他立即向哈斯简略说明邱韵乃是自己人,然后窜到她面前:“真没看出来,你还敢弄蛇……”

  话音未落,邱韵已经狠狠将手中的毒蛇远远扔出去,身子摇摇晃晃,眼看要晕倒。君无行忙扶住她,邱韵用微弱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实在很怕毒蛇,撑不住了。”

  君无行扶着她坐下,然后走近那条正在地上翻滚的蛇,小心翼翼地钳住七寸,拿起来一看不觉哑然。那的确是一条剧毒无比的短尾黑蛇,然而上下鳄已经被一种奇特的胶粘了起来,只在中间留了一条小缝,恰到好处地可以让信子吐出来,牙齿却无法伸出。毒蛇失去了毒牙,那便没什么威胁了。

  “我以前所在的那个戏班,谋生艰难,不止是唱戏文,什么能赚钱的东西都表演,”邱韵说,“驯蛇就是其中之一。我虽然害怕蛇,但还是保留了一些蛇药和蛇胶,以备不测。今天总算是用上了。”

  “你是怎么跟到这里的?”君无行问,“我后来不是没有做任何记号么?”

  邱韵接过一个河络递给她的酒壶,喝了两大口,脸上慢慢恢复一点血色:“秋余很擅长追踪,我也跟他学了两手。”

  “那么那条蛇……”

  “我走到半路,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麻烦,所以点燃了吸引毒虫的药物,想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还能虚张声势一下,”邱韵回答,“但我没想到会引出这条蛇……不过总算效果不错,他们把我当成了那个什么蛇姬的部下。”

  君无行想到邱韵的一番苦心和行动的果敢,心里一阵感激。他又问:“那我们闻到的那股气味……是什么?”

  邱韵的回答气得他半死:“那是一种浓缩的香料。”

  “可为什么我闻了感觉头晕?”他忙问。

  邱韵莞尔:“第一,我调得稍微浓了一点,否则难以引起注意;第二,你们在激斗中随时都在提防暗算,这种时候闻到一股香味,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中了毒。而像头晕目眩、四肢发软这一类的症状,未见得要真中毒才有,只要你心里存着这种怀疑,就会产生错觉,而且感觉越来越真实。”

  “你真狠。”君无行嘀咕着。他转过头问哈斯:“蛇姬是什么?”

  哈斯眉头一皱,显然很不喜欢谈及此类话题:“在很久很久以前,大雷泽中遍地毒蛇,完全不适合人与河络居住,那些毒蛇,都是受一个神秘的人类部落所操纵,部落头领是代代相传的女性,被称为蛇姬。后来人类与河络联合起来铲除了这个部落,但是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许多英勇的战士都在那场战斗中死于毒蛇之吻。而且最为关键的是,那个部落虽然战败,却并未消亡,据说蛇姬仍然在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寻找复仇的时机。”

  他顿了顿,补充说:“你也许会觉得这样的传说很荒诞,但事实是,的确每隔若干年,就会有村庄或小部落遭到毒蛇袭击,所有人死得干干净净。如果无人驱使,毒蛇是不会那样大规模攻击人与河络的。”

  “不,我不会觉得荒诞,”君无行说,“九州如此之大,本来就应当包容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物。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直接把我的朋友当成蛇姬本人呢?”

  哈斯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因为如果是蛇姬本人,在场的所有人绝不可能活下来。”

  两人谈说之间,河络们已经收拾了残局。那位方才与敌人比拼秘术的长老经过短暂休息,走向了君无行。哈斯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德高望重的青木寒波苏行,是我们部落对秘术研究最精的长老。”

  青木寒波摇摇头:“老了,已经快要听到真神的召唤了,如果不是你这位年轻人慷慨援手,现在我已经被烧成一把灰了。”

  君无行一笑:“我并不是慷慨援手,我来到这里,不过是有求于你们,替你们赶走这帮人,就算是预付的报酬好了。”

  寒波苏行打量了他一番:“我喜欢诚实的人类。狡诈奸猾的人类太多,总是让我们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不过我也必须诚实地告诉你,我大致能猜到你为何而来,虽然你预付了很让我们感激的报酬,最后你能不能得偿所愿,我仍然无法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