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预谋·命运
一雷冰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发奋过。她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棍,一向不好读书,为此没少被老娘数落。
“爷爷那么大学问有什么用,还不是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雷冰用一句话就把老娘噎得话都说不出来,从此听之任之,眼看着一个大姑娘出手就能把十多个青壮男子打得满地乱爬,只能徒叹奈何。
但如今她的脑子却飞快地运转起来。她要击败黎耀,解救纬苍然。而且这次行动和以往不同——她绝对不能失败。一旦她失败了,纬苍然的性命也没指望了。
她强迫自己收拢心神,把以往的任性、冲动、无所谓的性子都彻底压住。这不是从天启城里揪出一个区区君无行那么简单,她所面对的,几乎就是一支庞大的军队。
在这样一种全神戒备的状态中,她发现,虽然纬苍然已经被捉拿,君无行又不知所踪,谨慎的狄放天仍然没有就此对她置之不理。无论她走到哪里,暗中总会有人盯梢。这些盯梢者的身手比以往的都要好,几乎不留痕迹,让她也无法反追踪。
如果按照以前的脾气,她多半会找碴大打出手,但现在,隐忍和冷静成为了她每天在心里默念几百遍的词汇。
她首先搜罗到了各种与黎耀有关的公开资料,这些资料早就在市井中流传,搜集倒也不难。这个人无疑是个商界奇才,二十一岁时就由于父亲早逝而接掌了黎氏,当时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个毛头小子的笑话,更有无数怀着野心的商业劲敌准备趁此机会一举挤垮黎氏。
但是他们全都错了,错得非常厉害。
二十一岁的黎耀表现出了常人难以置信的精明、老辣与残忍。他首先利用族长的权力,打破了黎氏已经延续上百年的“分权”的家规,将几处本应归自己几位叔伯兄弟经营的产业全部收归己手。当然,他开出的价格不能说不优厚,只是手段过于咄咄逼人,似乎有违亲人之间的厚道。其时黎耀提出要求后,各家大都持观望态度,既不答应,也不马上说拒绝,只有黎耀的三叔表示明确反对,也拒不出让自己手中的宛北制铁业生意。
“希望您再认真考虑一下,”黎耀很温和地说,“毕竟您是我的亲叔叔,所谓血浓于水……”
“放你娘的屁!”三叔暴怒,“你还知道我是你叔叔?别以为你现在坐了你老头子的位置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我大哥死得很蹊跷,我还在怀疑……呢。”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终于忍住了没说出口。黎耀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说:“您真让我失望。”
两天之后,人们开始对黎耀这句话有了深刻的认识,并且在此后的十多年里,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会止不住地战栗。黎耀的三叔那一天没有如往常那样早起喝茶,当仆人推开卧室门时,发现他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血已经被全部放干。这大概就是黎耀所说的血浓于水。
黎耀为三叔主持了隆重的葬礼,就在葬礼上,他带着无比沉痛的神情,接受了其余亲戚主动交还给他的生意。他们可不敢再让这位年轻的族长失望了。从此黎耀一手遮天,将所有生意揽到了自己手里。
而黎氏的生意也由此开始了滚雪球一般的高速膨胀。黎耀明争暗抢、强取豪夺,几乎涉猎所有行业。如果说过去的黎氏只是富甲一方的商人,黎耀接收后的黎氏,就开始有了一些特殊的味道。虽然黎氏的祖训“不当官,不做贼”在面子上仍然维持着,但谁都知道,黎耀实际上比官的权势大,比贼的手段狠。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一个商界的皇帝加盗魁。
关于黎耀这个人,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传说,这些传说都发生在他二十一岁接掌家族之后,因为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深居简出,绝少露面,偶尔出现一次,身边也总是明摆暗伏着无数保镖,寻常人等接近不得。
但是他二十一岁之前的经历却是尽人皆知,甚至被写进了坊间流传的小说。和他在商界表现出的才干大不相同,这厮在二十一岁之前竟然是个——艺术青年。反正家境富裕不愁钱财,他从小就喜欢吹笛弄箫,深通音律,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而且终日流连于灯红酒绿之所。据说,他曾经为了追求一位漂亮的戏班班主而深入戏班中做了两年小生,可惜那位班主还没有追到手,父亲就逝世了,他只能放弃这段爱情,回去接手黎氏的庞大产业。
一般人看到这样的记载,大抵会佩服黎耀实在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而且果然有过人之能。但雷冰却很难相信这前后两种突兀的、截然相反的表现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南淮茶馆的独眼老头大概可以讲出很多这种不合理的故事,赚取茶客们的惊叹,但雷冰还是更情愿从更现实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她注意到了时间。黎耀继任的时间,无巧不巧恰好就是钦天监命案发生后不久。这本来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情,却由于黎耀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种种关照而搅在了一起。
雷冰作出了自己的猜测:黎耀很有可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傀儡,应该在他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在操纵着这一切。甚至于黎耀父亲的死,也可能是他所安排的谋杀。
从越州的塔颜部落再到宁州的钦天监,这个幕后黑手无疑有着明确的目标,只是雷冰不知道这个目标究竟是什么。至于他藏身于黎氏,倒也不难推想:很难再找到这么大的一棵树来乘凉了。
当前的问题就在于,弄明白那家伙所图谋的究竟是什么,以及他到底有没有得手。这就得依靠君无行那个极度不可靠的家伙了。雷冰现在既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不过在她的想象中,这厮多半正在一路吃吃喝喝勾搭姑娘,慢悠悠向着大雷泽方向行进,现在说不定就在某座越州城市中流连忘返舍不得离开呢。
唉,终究只有自己才是可以信任的,雷大小姐在臆断中得出了这个不容置疑的结论。她也曾想过去找黎鸿,但她清楚,这样做除了将黎鸿这个尚未暴露的暗线彻底暴露之外,并没有别的任何好处,黎鸿比她更清楚形势,如果有机会找她,早就行动了。他们两人和黎鸿在中州的会面是绝密的,黎耀纵然对黎鸿有所怀疑,也想不到这位不安分的弟弟早就和敌人勾结上了,这最后的一张王牌,绝不能轻易打出去。
所以她只能每天在南淮城发呆。黎氏的生意仍然在有条不紊地高速运转,人羽两族的摩擦仍在不断加剧,只是人们已经渐渐淡忘了剃毛鸡楚净风。在盛夏的艳阳渐渐呈现出萎靡之时,人们把刺杀楚净风的刺客也忘了。而且看起来,连官府都把他忘了。
“难道是按照人类的习惯,把你放到秋天再杀?”雷冰疑惑地说。
“不知道。”这是纬苍然最喜欢说的三个字,雷冰每次听到这三个字就想砍人。她又问:“他们有没有试图收买你?”
“有。”纬苍然诚实地说。雷冰鼻子都气歪了:“那你刚才说不知道!”
不过我承认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这大概是因为黎氏觉得此人有收买的价值,所以并没有再对他动刑的缘故。别的不提,光凭那一手箭术,就能把黎耀身边那些废物羽人全都比下去。
“所以你还不如答应了他,岂不就可以借机混到他身边了?”雷冰眼前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不对,他们又不是傻子,你要是轻易答应了,他们肯定会有所怀疑,说不定还要让你去刺杀一两个羽族王公来表忠心。黑道上的都会这一手……”
她时而出点馊主意,时而又自己推翻,一个人唧唧咯咯说个没完,纬苍然通常只是在囚室里听着,不置可否,两人见面的情形大致如此。倒是雷冰和他闲话家常时,他居然慢慢能紧张地应付两句,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喂,说说你的未婚妻,”雷冰说,“确切说,吹了的未婚妻。”
纬苍然很为难,但还是生硬地回答了:“家里定的亲的,我从没去见,所以吹了。”
雷冰撅起嘴:“就那么简单?你为什么不去见,因为画像太难看,把你吓退了?”羽族贵族之间结亲一向沿袭古例,双方先交换子女画像,不过这样的画像通常经过大大的美化,看了也是白看。
“挺好看。”纬苍然仍然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娶?”
“我……我……不愿意。”纬苍然结结巴巴地说,他看了雷冰一眼,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又加了一句:“我喜欢的,才娶。”
雷冰听他语调有点怪,不知怎么地脸上微红,赶忙岔过这个话题,“有没有可能我想办法通知你的上司,让他想办法营救你?”
纬苍然毫不迟疑地说:“不用。我本是一枚死棋。”
雷冰咒骂了一句什么,忽然长叹一声:“我该怎么办?我没法子接近黎耀,也没法子救你出去。忙来忙去,我好像只是一个废物。”
她的语声有些哽咽,纬苍然立马慌了手脚。他想了想,笨拙地开口说:“不!不是你的错!那是黎耀。”
这话的意思是说,黎耀非比寻常,无论谁都没什么办法应付他。但这句安慰对雷冰似乎没什么用,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纬苍然心里也一阵难受。
“对付黎耀,你记住,”他忽然说,“有预谋,无安排。当机立断。”
雷冰一怔,想要再问个明白,狱卒又慌慌张张跑来赶人了。雷冰这次十分顺从地按时离去,脑子里反复想着“有预谋,无安排”。
这话是什么意思?像是在提醒她对敌策略,又像是一种自我辩解。难道他在暗示着他刺杀楚净风的行动,是出于某种“无安排”的“当机立断”?
几天之后的某个正午,闷热的南淮城上空浓云密布,并且响起了轰鸣的雷声,南淮居民都充满期待地盼着一场雷雨赶快下来,解解夏末的暑气。然而天公不作美,干打雷不下雨,落了几点小水珠就没动静了,天气反而是愈发闷热。
雷冰只觉得羽人驿馆比蒸笼还难受,嘴里渴得难受,想起城东著名酒家鹤清楼中有放置冰块降温的雅间,虽然略显奢侈,偶尔去去倒也不妨。反正自己的财富都是黎耀假手他人赠与的,不用白不用。于是她理直气壮地出门而去。
时值中午,并非南淮城一天娱乐的开端——该时段通常是在黄昏之后,所以街上行人寥寥。很多酒楼在白天压根就不开门,鹤清楼虽然开了,门面也是甚为冷清。
见惯了世面的伙计手脚麻利地为雷冰开好雅间、备好冰块,随即退出去为她拿酒。但是这一拿就是十多分钟不见人影,雷大小姐口干舌燥,难免心头火起,推门出去就想要找点麻烦,却一眼看到了那个消失的伙计。
显然客人也有贵贱之分。该伙计之所以把雷冰抛在一旁置之不理,乃是因为酒楼内又来了一位地位比雷冰略高一点的贵客。这位贵客虽然尚未出现在雷冰的视线中,但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响亮地钻入了雷冰的耳膜。
“我不管什么时间不时间,”他嚷嚷着,“你们是南淮最好的酒楼,就得有全天候提供服务的觉悟,现在我需要舞姬,你们就得给我找来舞姬!”
找个屁的舞姬!雷冰愤愤地想,你压根就是个瞎子,还需要找什么舞姬?她已经听出来了,这个近乎无理取闹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黎耀的老弟,旁人眼中不学无术四处捣乱的纨绔子弟黎鸿。她在南淮这段时间,虽然从未与黎鸿联系过,但也偶尔会在南淮街头见到他。这人也算是南淮城的小小名人,虽然盲了双目,却偏偏纵情声色犬马,挥金如土,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可以得罪我,但你得罪不起我哥哥”。黎耀本来是一个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这些机会看来他的弟弟全都拣去了。
然而雷冰却知道此人的真面目。在中州那次隐秘的会面,她和君无行都已经知道了黎鸿的隐忍和野心。不过眼下不适合过去打招呼,她想,决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和他认识。她又想,难怪偌大一个酒楼,居然没人来招呼她了,想来是黎鸿平时出手豪阔,打赏下人十分大方,所有伙计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全围过去了。
想到这里,她回过身去,打算等伙计和黎鸿聒噪完了再说,但刚刚坐下,她又一下子跳了起来。那一刹那,她突然想到了纬苍然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有预谋、无安排。当机立断。”
有预谋,无安排。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是的,任何策划周详的行动,都有被揭破的风险,但是如果能做到“当机立断”,虽然缺少了缜密的安排,却也许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当然了,前提条件在于,黎鸿能在事件突发时立即猜到她想做什么,而不会做出错误的处理。所以,还得无条件信任黎鸿。万一黎鸿表现出半点的犹豫、半点的不自然,也许就会被窥出破绽。
她闭上眼睛,默想着祖父的仇恨和自己这些年的漂泊,但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总是纬苍然在死牢里戴着枷锁的身影。她不再犹豫,再度推门出去,大喊起来:“小二!你在干什么呢?是不是老娘要的酒还得现酿才能端上来?”
小二慌慌张张奔过来,一张脸吓得煞白:“姑娘!奶奶!求您别嚷嚷了!咱这儿来了贵客。”他压低声音说,“谁都得罪不起的贵客!求您多担待着点!”
“担待个屁!”雷冰骂道,“贵客又怎么了?我的钱不是钱?”
伙计叫苦不迭,这番话声音更大,果然黎鸿听到了,这位一向强横霸道的公子哥,当即循声而来,皱着眉头说:“谁?谁在那儿扰我清兴?”
把招舞姬陪酒称之为清兴的,黎二公子只怕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但雷冰听到这句话,却知道黎鸿已经从她刚才那句嚷嚷听出了她的声音,因为“扰人清兴”这句话,是三人第一次见面时,黎鸿所开的一句玩笑。黎鸿是在用这句话向她暗示:我认出你了。
认出就认出吧,雷冰想,谅你也猜不到我想要做什么。她漫不经心地看了黎鸿一眼,扭头问伙计:“这个人我在南淮街头见过,好像就是那个什么黎二公子?”
伙计一张脸拉成了苦瓜:“求您小声点!我给您跪下了还不成么?”
雷冰才不理睬他是否下跪:“你先告诉我,这位是黎二公子么?我没认错人?”
伙计快哭了:“没错,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
他已经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了,雷冰一把推开他,用他难以想象的速度猛然跃出。他只眨了眨眼,就见到眼前这女煞星竟然已经来到了黎鸿的身前,女煞星扬起手里的武器——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拔出来的——向着黎鸿的咽喉刺去。
事后他成为了酒楼里的焦点人物,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在事发前曾经和雷冰有接触的人。光是靠着给酒客讲故事,他就赚了不少赏钱,毕竟这是多年来头一次有人试图刺杀一个黎氏的子弟。
“那时候她问我,那就是黎二公子吗?”他口沫四溅的叙述着,“我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居然就傻呆呆地回答了她。好家伙,那个女羽人可不得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她居然就一下子飞过去了……”
“喂,羽人不展翼可不能飞!”听故事的人打断他说,“你是不是在瞎编哪?”
“我没有,那就是一种说法!”伙计叫屈,“就是说她蹿得很快,我眼睛还来不及眨呢,她就已经到黎二公子面前了,然后就拔出了刀子……”
“你怎么又胡扯?我明明听说是抽出一支箭,射鸟用的箭。”听故事的人又说。
伙计很尴尬:“你别老打断我好不好!当时她动作那么快,我哪儿看得清楚究竟拿的是什么?总之……总之就是什么东西亮晃晃地闪了一下,然后……”
“然后黎二公子就受伤了?”
“你又打断我!但是这一次你可说错了,”伙计止不住地得意,“有人受伤,但不是黎二公子,是他的保镖。你想想,保镖是干什么的,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让保护对象受伤,何况是黎二公子的保镖?那小妞手刚抬起来,他就已经挡在了二公子前面,左手那么一挡,右手那么一掌,接着一脚……”
“把那小妞给踢倒了?”
“又错啦!倒的不是小妞,是那个保镖。你想想,毕竟只是保镖而已,真正有能耐的人能去当保镖么?他虽然挡住了那一箭,但一脚踢出去却踢了个空,反而被那小妞带了一下,摔在地上。”伙计连比带划说得不亦乐乎,听者不免担忧起来:“那没了保镖,谁来保护二公子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黎二公子功夫好得很呢,他趁那个小妞应付保镖的时候,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一下子就把她的手腕拧脱臼了,然后把她制服了。”
“哇,那个女刺客岂不是死定了?”
“放心吧,她不会死,”伙计露出一丝淫邪的笑,“不但不会死,还活得好好的,知道黎二公子捉住她之后说什么么?”
“说了什么?”
“黎二公子说:‘啧啧,你还没靠近,我就闻出来你是个女人了,身上这么香,总不会是个丑八怪吧?你那么急切地想接近我,我自然舍不得杀你,还是陪我一起走吧。’”
“你这孙子!别的事情都记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这些轻薄话倒记得牢!”
二
再一次走入塔颜部落的感觉十分怪异。并没有什么故地重游的欢欣,有的只是沉甸甸的期望和几分物是人非的悲凉。
这个部落真的衰败了,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衰败了。这座曾经让人赞叹不已的宏伟的地下城如今徒有其表,里面空空荡荡的,已经不剩多少人了。往日叮当作响的锻造声消失了,曾将整个地下城照得灯火通明的火把也熄灭了多半,黑暗中偶尔传来的微弱的嗓音,有若饮泣,衬托出塔颜部落如今的式微。
“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君微言喃喃地说,“就算是死了一个神算德罗,也不至于拖垮整个部落啊,我记得那时候你们虽然以星相学闻名,但制造工艺也是称得上出类拔萃的。”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只银质的小鹰,虽然很小,但形貌精致,栩栩如生,有着极精湛的手工。
“这玩意儿就是当时你们送给我的见面礼,”君无行将护身符递给哈斯,“它应该穿上一个链子,挂在脖子上做护身符,而我并不相信这种虚无的保护,并没有带上。但我确实很喜欢它的手工,所以总是带在身边。”
大嘴哈斯拿起那枚护身符,端详了一会儿,“这可能是飞鸟梅伦做的,十多年前,他是全部落对鸟类最为痴迷的工匠,尤其擅长鹰的图案。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别人也做不出这样的水准了。”
“他是怎么死的?”君无行问。
哈斯轻轻摇摇头,默然无语。
见到阿络卡时,那种悲凉感更为强烈。在君无行的印象里,阿络卡是一个河络部落的精神领袖,无论何时都应当是威严的、尊贵的,有着居高凌下气势的角色,而塔颜部落的阿络卡他也曾见到过。那是一个睿智而精力充沛的女河络,对于部落中的许多事情都要亲自过问。
但眼前的阿络卡实在让他大出意料。她的整个身体都萎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坐在一个特制的带轮子的椅子上,双手无力地搭在椅背上,全靠别人替她推到那椅子才能移动。当她的脸出现在光亮处时,可以明显看出脸上那种不健康的浮肿与毫无血色的皮肤。
阿络卡已经成为了一个废人。
君无行小心翼翼地向阿络卡致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原本打算,如果说理不通,就用激将法去刺激一下阿络卡,说不定能行得通。可如今阿络卡成了这副模样,这种法子怎么用得出来?
阿络卡微微一笑,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是不是看到我这副模样很失望,觉得你准备好的强硬方法都使不出来了?”
君无行一愣,也报以一笑:“我是真没想到,您的头脑还是和多年前一样敏锐。”
“我的头脑的确什么时候都很敏锐,”阿络卡的话音中隐含着某种忧伤,“但有时候,过于敏锐的头脑反而会犯错。我如果只是一个平庸无勇气的领导者,我们部落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君无行听得出来,阿络卡已经打算告诉他一些事情了,虽然不知会有多少。他仍是压抑着兴奋地心情,淡淡地问:“您所说的犯错,是和我的养父君微言有关吗?”
阿络卡叹了口气:“错不在他,而在我。巨大利益的诱惑是永远存在的,但心灵的动摇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巨大的利益诱惑,”君无行重复了一遍,“就是我养父向您求取的那样东西?”
阿络卡没有直接回答他,双目无意识地望着远方,衰老的脸上充满了迷惘:“你的养父……君微言……他真是一个魔鬼的化身啊。”
“君微言带着你到访我塔颜部落,大约是十七年前的事情,”阿络卡回忆着,“他是一位名声卓著的星相大师,并且和我们的神算德罗苏行私交甚密,德罗当年游历到中州时,据说君微言还专门设了盛宴,将中州、宛州许多知名的星相师请去与他会面。两个人的交情相当好。”
“当时他的到访十分突然,离部落只有三四天路程时,才在我们隐匿的信号树上刻下记号。不过我们仍然盛情款待了他。”
“不错,”君无行感慨说,“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河络美味,至今难忘啊。”
哈斯并没有翻这句:“朋友,如果你希望从阿络卡那里问到些什么,就最好别打岔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君无行耸耸肩,不再多嘴,阿络卡咳嗽了几声,看起来身体状况相当不好:“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来和德罗交流切磋的。虽然我们部落并不愿太多和外界接触,但君微言这样身份的,自然可以例外。所以你们住了下来,君微言和德罗每天都几乎同吃同住,事情表面上看来很平静。”
“但是几天后,德罗来找我了。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词,绕了很大的圈子也没说出他究竟想干什么。我有些生气,斥责了他几句,说在真神面前,无论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至于是对是错,交由神去判断就行了。他这才告诉我,他希望能解除封印,阅读我部落最大的秘密。”
“我知道,是那份神启。”君无行说。
这一句哈斯倒是译了,阿络卡有些意外:“这是谁告诉你的?”
君无行告诉了她关于王川,也就是长剑布斯苏行的死讯,并且拿出了布斯的遗物——那枚部落徽记,随即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眶中闪动着泪花。
阿络卡的身子轻抖,似乎是想站立起来,但终究没能挪动分毫:“布斯是对的,他并不是部落的罪人,这么多年来,他所遭受的是不应该加到他身上的罪过。”
君无行有些苦涩地说:“的确,我的那位养父,是个心机极为深沉的人,给他看神启,绝对是错误的选择。”
阿络卡的头部微微晃动了一下,表示摇头:“不,我并不是指的这个。我的意思是说……”
她沉吟了许久,有些犹豫不决,哈斯明白她的意思:“阿络卡也许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但我作为一个普通的河络,并没有资格同时分享。”
君无行冷笑一声:“你告诉她,等到部落彻底灭绝时,所有的秘密都保证不会被任何人知道,那样是不是最好?”
哈斯很为难,但君无行的目光不容他抗拒,最好还是苦着脸将他的话译了出来。没想到阿络卡并没生气,反而叹息一声:“你说得对。等到一切都化为尘土时,就再没有挽救的余地了。”
她接下来说出的话令君无行震惊不已,连哈斯译出这句时面色都很难看:“布斯根本就没有烧毁神启,因为那份所谓被封印的神启早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凡人留下的笔记而已。我之所以惩罚他,正是为了让这个秘密不至于泄露出去,让部落子民以为神启依然存在。”
“那已经是我们这个部落初建时的事情了,”阿络卡讲述着久远的历史,“九州是片不安宁的土地,在真神的注视下,发生过太多战争,几乎没有哪个河络部落能过始终保持过去的传统。塔颜部落也是由多个被战火摧毁的小部落残余合并起来的,比较巧合的,最初构成它的四个部落都有研习星相的传统,因此倒也传承了不少相关的知识。四个部落的星相学相互交融贯通,慢慢成为了一个独特的流派,开始为外界所关注。”
“关于神启,我并不强求你们外族人相信它,因为信仰本身就是不能强迫的,你就姑且把它当作一种远古流传下来的祖训好了。我们河络信奉真神,相信神启能够知道我们的身体和心灵……”
这番话几乎和王川当时说的一模一样,看来河络都有这毛病,三句话不提到真神就难受,君无行仍然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幸好阿络卡很快切入正题:“……大约在两百年前,塔颜部落出现了一位难得的奇才。有人说他可以媲美一代星相大师古风尘。他在十四岁时就已经是全部落星相学第一人了,不过他最擅长的却是算学。”
君无行听到算学,喉头蠕动了一下,哈斯奇怪地望他一眼,接着翻译:“那个人在二十岁那年,遭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开的难题,那个难题天天折磨着他,令他吃不下、睡不着。那时候部落中人看着这位天才瘦得像骷髅一样,都心急如焚,幸好一个月后,他突然开始大吃大喝,下定决心要到九州各地游历,以便解开这道难题。虽然这仍然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举动,但总比眼睁睁看着他死去要强。”
“于是他就开始游历了,走访了九州几乎所有有名望的星相师和算学家,这一去就是十七八个年头。当他回来时,虽然年纪还不到四十,但是佝偻着背,满面皱纹,头发也全都掉光了,看上去活像个六十岁的老人,可想而知他这些年来所耗费的心力。而他回来之后,也并没有和部落中人多说话,只是让他们到部落的防卫线之外,替他把行李搬进去。”
“那所谓的行李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虽然当时塔颜部落的位置还没有现在这么隐秘,偶尔也会有人类接近,但几十个人类脚夫、每一个挑着满满两大担子东西,这样的行李还是有点离谱。大家用骑鼠运了若干趟,总算把东西都放进了一间空的大石室。随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那间石室,不许任何人进去。同族们对他的奇怪行径倒也习以为常,除了给他送饭,并没有谁去打扰他。”
“倒是他主动出来过一次,居然找了当时的阿络卡,要求借阅神启。以他的身份来说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阿络卡虽然有些犹豫,但也希望他能借此在星相学上有所突破,终于还是答应了。但神启并不允许他拿走,他只能到密室中自行观看,但需要阿络卡在旁陪同。”
“这可糟糕了,”君无行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说,“他要是发起疯来,神启岂不是都完蛋了?”
“事实如此,”阿络卡叹息着说,“那一天他刚刚被放进去不到半个对时,门外的守卫就听到门里传出他的狂笑声,那声音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理性,而阿络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意识到不对,赶忙违禁冲了进去,却发现……发现阿络卡已经被活活掐死!”
君无行微微摇头,似乎早已猜到这个结局,阿络卡的话语中充满了悲伤:“而所有的神启,全部被他撕成碎片,然后点火烧掉了。当卫士们制服他的时候,他嘴里反反复复地叫喊着:‘都是假的,根本没有真神、都是假的!’反复喊了几十声后,他也气断身亡了。但是在那些灰烬之外,还有一本小册子,上面是他的笔迹。”
“那本小册子,想必就是后来被你们冒充神启收藏起来的东西了?”君无行问,“那上面记载的,一定也就是他这些年来所苦思的那道谜题了?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们会把它收藏起来?”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也是一切谜团、冲突、阴谋、背叛的起源。河络天才的发疯、君微言的苦心设计、星相师们的尸体、黎耀的追杀,都是因为这本小册子。
阿络卡正准备回答,突然间一阵猛烈咳嗽,随侍的河络替她擦嘴,手绢上血迹斑斑。
哈斯一脸的忧虑:“阿络卡一直病得很重,刚才和你说了那么久的话,已经够累了。让她休息休息,明天再说吧。”
君无行还没回答,阿络卡却已经猜到了他刚才说得是什么。她疲惫地呼出了几口气,对哈斯说:“我可能已经活不长了。这个年轻人,也许真的能帮助我们,所以我就算是累死,也必须说。”
哈斯眼里含着泪花,不敢违抗命令,只能点头。阿络卡思索了一阵,仿佛是不知该从何开始解释,最后她问君无行:“你对星相学有了解吗?”
这个问题可难于回答。要是在旁人面前,君大师只怕早就开始夸口了,此时却只能谨慎地说:“略知一些皮毛,不算精通。”
“那你听说过关于星相学的几条基本定理么?”
所谓星相学三定律,指的是如下三条:一、星辰的运行都是可以推算的;二、星空之间存在一个使星辰力平衡的守恒量;三、星相师不可自算。这却难不倒君无行。他虽不懂星相,搬出点词条定律来唬人简直是家常便饭,于是回答:“这个我知道。”
“对于第三定律,你有什么想法?”阿络卡又问。她的声音已经放得很轻,哈斯要凑到她身前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什么想法?”君无行一愣,“我……没什么想法。星相师不能自算……就不能自算呗。”这三条定律一向只是为星相师们所熟知,对普通人所想要询问的星命没太大用处。既然不能拿来蒙人,他虽然背得很熟,却也很少会思考这三定律的本质。此时阿络卡猝然问起,他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
阿络卡微笑着说:“没什么想法……没什么想法是好事哪,古风尘不就是想得太多才自己取走了自己的性命么?”
君无行如受重锤,脑子里一激灵,终于明白了阿络卡提到第三定律又提到古风尘的原因。
这位古代最为著名的星相学家,几乎可以说是九州星相学的奠基者,最后是自杀身亡的,理由就在于他自己所发现的星相第三定律。这位一生都在探求星辰与人寰之间关系的大师,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中,却恍然发现——自己纵使能推演天地,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因为任何星相师对自己星命的推演,都会无法避免地将自身也作为一个基本元素,放入到计算体系内。此后没计算任何一件事,这一元素都会因为星相师精神的变化而产生扰动,导致完全无法计算。可怜的古风尘,发现自己无论攀登到怎样的高度,也只能忍受命运摆布,伟大的星相师一怒之下选择了自杀。
“那位河络族的天才……他所遇到的无解难题,也是这第三定律么?”君无行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他已经隐约想到了其中的关窍,真相正在露出它无比狰狞恐怖的面貌。如果一切如他所猜测的话,养父所付出的代价,也许再怎么沉重都一点也不过分。如果第三定律真的已经被破解,那么……人们将有可能精确地预测自己的命运和未来。而一旦这一成果散播开来,会给九州众生带来怎样的冲击和困扰,君无行几乎不敢想象。
三南淮城的人们说起黎耀的弟弟黎鸿,都怀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一方面这个人是个瞎子,脾气又坏,还专好吃喝嫖赌,具备了一切让人看不起的特质;但另一方面,他很有钱。虽然黎耀没有让他插手半点家族生意,但以黎氏的家业,养着他花天酒地还是没任何问题,这又让人无比地嫉妒。
最让人嫉妒的是这个惹人讨厌的瞎子偏偏总是走桃花运,连遭逢刺客都能坏事变好事。几天之前,瞎子到城东很有名的鹤清楼去喝酒,遇到一个女刺客要杀他——当然也未必真想杀他,因为这么一个与他人没什么利害冲突的人,有必要杀么?很有可能只是要抓住他来胁迫他的哥哥黎耀而已。
当然了,刺杀也罢,绑架也罢,最后的结果是,该刺客并未如愿,反而被他生擒了。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这是名漂亮的女刺客,无疑非常合黎鸿的胃口。传播这个故事的人无不扼腕叹息:怎么又让这讨厌的瞎子占了便宜。
然而又过了两天,一个比较解气的新闻传了出来:那个女刺客不是善茬,不知用什么方法,居然在被抓回黎府之后还能出手袭击。最后在一场火并中,女刺客死了,黎鸿好像也受了伤。后来女刺客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拖出去时,黎鸿也气哼哼地捂着脸去找了他的哥哥黎耀,据说他脸上被狠狠咬了一口。
“你找黎耀说什么了?”雷冰问。
“当然是无理取闹了,”黎鸿一笑,“我指责他四处树敌,搞得敌人来伤我,还把这牙印指给他看。”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脸上的伤口:“不过你这一口也真够狠的,就不能留点力么?”
雷冰耸耸肩:“比起我的朋友差点一箭把楚净风射死,我已经算相当温柔了。”
“比起这一口,你在鹤清楼里那一下才真叫狠,”黎鸿说,“事先不打任何招呼,上来就下重手,也亏得是我耳朵灵,换了别人只怕就中招了。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呢?”
“我和你进行任何接触,都有可能被黎耀发现,”雷冰操着老江湖的口吻,“只有这种偶然的巧遇,偶然的出手,才能达到‘有预谋、无安排’的境界。”
黎鸿点点头:“有预谋、无安排,倒的确是个很好的准则。那么敢问雷小姐,万一你一着不慎取了我区区性命,那该怎么办呢?”
“以我的身手,没这种可能。”雷冰气哼哼地回答。现在她的脸上涂满了药物,已经变成了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模样——羽人的身材比人类略高,她也只有扮作男人才会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我们上一次会面太匆忙了,”雷冰说,“关于你哥哥,我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黎鸿叹息着说,“从小到大,我根本就很难有机会和他说话。偶尔见面的时候,他也很不愿意和我说话,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我开金票,让我只管去花钱。你知道,想要击败一个敌人,就必须先了解他,但是我没有得到半点机会去了解他。”
“我又不能表现出对生意有兴趣,所以只能装出一副狐假虎威的德行,经常到我们黎氏名下的产业里去转转。但我天生眼盲,很多东西无法看到,又不能明确提问,唯一能弄明白的大概就是:黎氏产业一直在莫名其妙地赚钱。”
“莫名其妙地赚钱?”雷冰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钱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黎鸿皱着眉头说,“做生意是一个非常麻烦而繁琐、并且风险很大的行当,你眼里风光无限的富商们,都有过艰难的发迹史。即便我们黎家这样世代经商的,要维持生意,也需要付出相当的心血。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你想把江南的水稻卖到江北,就得事先调查好两地的产量、价格、需求量,并根据民生推测未来的价格走势,否则说不定你兴冲冲地把粮食运过去,才发现那边正在一路跌价。”
“但是黎耀做生意根本不花心力,你是说这个意思吗?”雷冰猛省,“你上次好像和我说过,‘我这位大哥经商如有神助,连两三年后的行情波动都能精确把握。’”
黎鸿苦笑一声:“基本如此,要说绝对不赔,那倒也不是,只是赚得太不正常了。事情就是那么奇怪,有时候明明是看上去稳赔的生意,最后也会突然出现一个急缺该货品的买家,以不错的价格把它拿走。这已经不能用天才来形容了,这几乎就是……先知。”
雷冰听到“先知”两个字,心里咯噔一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但又抓不住具体的思路。黎鸿虽然看不见她的脸色,却也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你已经想到了吧?我之前也一直在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神奇,直到在中州遇到你们俩,听说了那个河络部落的事情,才恍然大悟。”
他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了窗户。日已西沉,一阵凉爽的夜风拂面而来,将夏虫的喧闹送入耳中。如果雷冰这时候面对着黎鸿,将会看到他的脸上充满了落寞之情。这样的表情,南淮城里从来没有人在黎二公子脸上看到过。
“许多时候我真是嫉妒你们这些能见到光明的人,”他感叹着,“我一次次在心里想象着,夜空是什么样的,璀璨的星河会有多么华美而庄严,但我永远、永远也无法目睹它的真容。”
雷冰心里一阵同情。这个富家公子在人前飞扬跋扈,在她与君无行面前风度翩翩、气质非凡,但他天生的缺陷却永不可能弥补。一双能看到东西的眼睛,对旁人而言只是正常的拥有,对这位家世显赫的公子而言,却是无法触及的巨大财富。
黎鸿转过头来,表情已经恢复平静,“我的哥哥是个惟利是图的人,星相学这门学问,要是按他的性子,理应不屑一顾才对。如果他会对星相学产生浓厚的兴趣,甚至不惜下大代价追杀与之相关的人,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星相能给他带来巨额的财富。”
“那就是说,通过星相学来……预测未来?”雷冰的声调与其说吃惊,不如说是讥讽,“我所认识的一位专在天启城算命的星相大师曾告诉我,星相与人寰的对应是复杂多变的,理论上说,预测星命只能划定一个大势,却绝不可能精确到江南的水稻运到江北会不会赔。他说似乎是一个什么定律,但没细讲,我也不明白。”
黎鸿宽容地笑了:“真是很难想象你竟然是雷虞博得孙女。那个定律叫做‘星相师不可自算准则’,大意是说星相师无法预测自身的未来。而这条定律推而广之,基本上否定了通过星相师的帮助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之路的可能性,因为星相师的每一次测算,都会对未来产生影响。这条定律的存在,使得君王们依赖星相师的预言去打仗、商人们依赖星相师的预言赚钱变为不可能。”
雷冰思索了一会儿黎鸿这番话,忽然间身子一震,脸色变得惨白:“我知道了!十五年前,我爷爷他们聚集在塔颜部落,一定是找到了什么方法可以破解这条禁锢!如果这条定律真的被打破的话……真的被打破的话……”
她说不下去了。如果命运之轮从此不再掌握在神的手中,而是可以由凡人的手指来拨动,那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她重新回想起祖父雷虞博当年离家之前的神情,终于明白了祖父那时候的心情是怎么样的。祖父的那张脸上,带着深深地期待与狂喜,同时却也有着浓重的恐惧与犹疑。毫无疑问,对于这样一个可怕的发现,即便是一向处变不惊的祖父也会难以承受。
她终于慢慢将一个个看似孤立的事件联系起来了:塔颜部落的河络发现了一种方法,或者说找到了某种思路,能够打破星相学第三定律,于是邀请了六位最有名望的星相学家一同前往研究。在最终的结论得出时,其中的一个人策划了那起凶杀案,而他这样做有两种目的,要么是将那个吉凶推测成果永远掩埋起来,使之不为人知;要么就是独吞这个成果,成为世间唯一能预言未来的人。
如果是前者,以祖父的性格,说不定真的会做出那样的举动,但如果是那样,他一定不会逃走,而是会自己也自尽身死,与其他的星相师葬在一起。
而事实是,杀人者逃走了,还卷走了大批资料,所以祖父的清白在雷冰心中已经可以确认了,虽然要说服外人仍然需要证据。
“我相信你的判断,”黎鸿说,“那次与你们会面后,我详细调查了七名星相师的背景。令祖父一生谨小慎微,事发时年事已高并且儿孙满堂,应该不会有这个动机。”
“而且当时他已经重病在身,”雷冰补充说,“所以一定是另外一个人策划了此事,而最后……难道那个成果被你哥哥利用了?”
黎鸿并没有正面回答:“陪我出去逛逛吧,我虽然看不见,但你可以用你的眼睛去判断一些东西。”
雷冰摸摸自己这张尖嘴缩腮的假脸,确认没人能看出破绽,挺起胸膛跟在黎鸿后面出了门。黎二公子带着她登上华丽的马车,车夫做狗仗人势状恶狠狠地挥舞着马鞭,驾车闯入南淮城刚刚开始的夜间生活中。黎二公子所到之处,商家都诚惶诚恐,热情招呼,可见他老人家的声望之隆。当他一本正经地在灯红酒绿之所坐下,大嚷着“把最好的舞姬都给我叫出来”时,人们脸上的表情各异,或讥嘲、或鄙夷、或恶心、或愤怒、或因为又有笑话看了而兴奋。
只有雷冰在心里怀着深切的悲哀。她知道黎鸿真正的内心中对光明的渴望,但此刻他却把这种渴望完全掩盖在了粗鲁放浪的外表之下,没有人能触摸到他潜藏已久的伤痕。
她忽然想到,这个终究无法亲眼看到整个世界的男人,如此费尽心机的伪装、谋划,即使最后真的能战胜自己的兄长,他所得到的,又会比现在更多么?也许只是因为他是黎氏的后人,血液中不能服输的天性在起着作用吧。
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中,雷冰眼看着黎鸿酩酊大醉了,当然这种醉必然只是一种夸张、一种表演,但谁能保证他心里就没有一点借酒浇愁的意思呢?
最后这位改头换面的跟班随着黎二公子把他常逛的地方都走了个遍,二公子醉醺醺地跳上马车,伸手指了个方向,车夫确径直向着他所指的相反的方向驶去。
“喂,走错了!”雷冰提醒车夫。
车夫咧嘴一笑:“没错。你新来的吧?二公子喝多了,每次都是胡乱指方向,但我知道他想要去什么地方。每次他都要去那个地方,说是热了,吹吹风,冬天也不例外。”
马车晃晃悠悠,伴随着黎二公子“再来一壶”的胡言乱语,很快拉到了车夫所说的吹风的地方。这地方果然能吹风——因为它正好位于南淮城城内的最高处、一座废弃的观星台上。这座建在山顶的观星台的建造历史已然不可靠,只有零星的记载可以说明它的存在至少超过八百年。后来据说是有星相师称其位置选得不好,正好与帝星相冲,遂被国主废掉,如今留下来的,只不过是空空如也的遗迹。但这一片地是属于黎氏的,因此这个废弃的观星台也归黎氏所有。黎鸿黎二公子想要找一个风大的地方,到观星台顶上倒是最合适不可。
跟班雷冰不明所以,还是跟着黎鸿登上去了,车夫知趣地留在车上。这座主体由青石砖砌成的观星台已经残破不堪,四处可见裂缝与掉落下来的碎砖,虽然由于属于黎氏的产业,不至于有顽童进去乱涂乱画,也可见其颓势。黎鸿看来对观星台已是熟门熟路,虽然脚步故作踉踉跄跄,仍然准确地摸到了那座用来测量日影的日晷旁,将身子靠了上去。
“你们羽人能飞,将大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人类却没有这个本事,所以才有一句话叫做‘站得高,看得远’,”身边没有旁人,黎鸿的话语里已经不带半点醉意,“可惜我是个瞎子,看不见,只能借助别人的眼睛。你站到最高处,向着城东北看去,应该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我大哥的居所。喏,这个给你。”他一面说着,一面递给雷冰一个长长的圆筒,那是河络磨制的千里镜。
黎家并不像其他的富贵之家,喜欢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可以拿来点兵的大宅院里。黎耀自从接管家族那一天起,就搬出了大院,自己单独居住。站在观星台的最高处,眼睛对着千里镜,可以很容易在辉煌的灯火中寻找到黎耀的大院,因为它的防卫措施大大的与众不同。普通有钱人充其量豢养一些护院家丁也就罢了,黎耀却高筑院墙,修建岗哨,深挖沟渠,愣是把一座原本应当富贵大气的宅院变成了军营模样。
“一般人不会被允许进入到这里,”黎鸿在背后说,“我倒是经常来,可又看不到,所以我大哥慢慢也就不在意了。看到点什么了吗?”
雷冰的语调十分困惑:“很奇怪。那座院子里,其他地方都空空荡荡没什么东西,为什么最中间的大院地上补建了一座那么大的棚子?四四方方的,白色的……”
“不对,不是棚子,是用砖石砌成的,还是一座房屋!但是也太大了吧,能塞进一窝狰,和整个院子的建筑风格完全不搭调啊。难道里面……”
她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难道里面藏的都是军队?黎耀想要谋反?”
黎鸿乐了:“那些房子里面就算人叠人,也不会藏下超过一千个人吧。一千人就足够谋反么?”
“说不定还有河络帮他挖了地下兵营……”雷冰还要嘴硬,随即发现自己的猜测太过匪夷所思,怏怏地住了口。过了一会儿她又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那么晚了,黎府里到处都黑灯瞎火的,怎么这座房子还亮着灯?”
她又开始胡猜:“是不是他在里面试制一些新武器、新毒药?”
黎鸿这次没有笑她:“其实我也曾这么猜过。我早就觉得,大哥那样躲着其他人,不只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安全,一定还想要隐藏点什么。当发现这些房屋的存在后,我就一直在想办法去摸摸底细。但是我大哥对这座石头房子的看守比对自己的保护还要严密,我可以找到机会和他见面,却决不被允许进入他的住所。”
“显然最后你想出了办法。”
“没有,我并没有想到办法进去,”黎鸿的话语中有一丝得意,“但我有办法收买进去过的人。南淮城有一个名医,医术精湛,和我大哥交往甚密,但大哥并不知道,此人曾有重大把柄在我手里,所以对我言听计从。大约七八年前,他得到一个奇怪的邀请,大哥要他进入住所瞧病。这件事很不寻常,因为以往诊疗,都是在他自己的诊所或其他地方,从没到过黎宅。于是我叮嘱他留意观察。”
“他进去的时候,被蒙着眼睛,直到进入某个房间为止,但看病总不能还蒙着眼睛吧?他见到了病人,是一个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瘦弱男人,一看就知道缺乏锻炼、常年不见阳光。而且那个人手上有厚厚的茧子,衣袖上打着补丁,肯定是从事文书抄写一类工作的。那个人的病症倒是很简单,大夫一眼就看出他是由于经年累月地疲劳工作,身体已经完全透支,说起来好像没什么,实际上无药可医。”
“那位大夫一心想要讨好我,看到这种状况,就想了个冒险的主意,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大哥的管家,这个人已经活不了了,然后偷偷在那人嘴里滴入了几滴假死药水。我随后立即派人严密监视宅院附近的动向,当天夜里,那具尸体刚刚被抬出去埋掉,就被我的人刨了回来。那位大夫手段确实高明,虽然病人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仍然用药物吊了小半天的命,我这才知道我大哥究竟做了些什么。”
黎鸿深吸了一口气:“那座石头房子的确是用来装人的,但却不是什么士兵杀手,也不是什么炼药师,也不是什么上古怪兽。我大哥在那里禁锢了上百人,全部都是从各地想方设法掠来的普通读书人。那些人大多家境平平,没有背景,即便是失踪了,也很难引起他人的关注。他们被关在里面,也无人知晓。”
“读书人?”雷冰很意外,“他抓一大帮子书呆子干什么?给他填词作赋么?”
“并不一定要填词作赋才是书呆子的,”黎鸿说,“懂得算学的也行。”
“算学?算什么?”
“那个书呆子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交给他们各自计算的都只是一些单独的算式,不汇总分析毫无意义。但是,聪明的雷小姐,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能推测得出,他们究竟在算什么。”
雷冰疲惫地喘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抬头看着闪烁不定的星光,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幼年,回到了自己用稚气的声音向祖父提问的时候。
“爷爷,你成天看星星,星星能告诉你什么?”年幼的雷冰问,“可以发大财吗?可以做大官吗?”
祖父看着自己人小志大的孙女,微微一乐:“星星什么都带不来的,不管是升官还是发财。”
“那你玩它有什么意思……”雷冰撅着嘴,“什么好处都没有嘛!”
祖父摸摸她的小脑袋:“我们永远都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渴望,并且期望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命运这种东西,原本就是无法预知的。星相学所追求的,与其说是真实的命运,不如说是身之所安,心之所栖。指导你前行的并非是遥远的星光,而是你内心的执着。”
这话对小孩儿而言太深奥了,雷冰甩下“听不懂”三个字,转身跑开抓树上的松毛虫去了。十多年后再想起这番话,雷冰的心中充满了悲哀。
“那个倒霉的书呆子临死前说,他们的运算量相当惊人,因为他们所采用的工具,是河络发明的一种高明的机械,代替人工使用算筹,所以每一个人所能完成的运算量,基本相当于二十个人工,一百多个人,大致能完成相当于两千多人的计算量。”黎鸿又说。
“用两千多个人来计算……”雷冰叹了口气,“看来未来也不是那么好把握的。”
四阿络卡终于由于疲累而沉沉睡去,但她所说的话,对于君无行了解真相已经足够了。
君无行退了出去,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丘韵问:“你听到了什么?怎么和全身钱被抢光了似的?”
君无行长叹一声:“我到宁愿我的钱被抢光。”他把阿络卡的话转述出来,丘韵也听呆了,半晌无语。
“所以当年我的养父才会那么执着地追寻那份假神启啊,”君无行说,“同样的,也只有这件事才能像磁石一样把所谓的星学七圣全部吸引到越州来,把命运捏在自己的手掌心,那是任何财富或者权势都无法比拟的巨大诱惑。而到了最后,他会那么残忍地把自己的六位朋友全部杀死,也不足为奇了。”
“可那只是你的猜测,”丘韵说,“还并不能确认就一定是你的养父干的。”
“所以我才想去看看死者们的墓地,”君无行回答,“尽管我已经有九成肯定是君微言这老东西干的,毕竟还需要那最后一成的证据。”
大嘴哈斯领着他们来到墓地,看来有些畏首畏尾。君无行倒挺喜欢这个饶舌的河络:“怎么了?害怕鬼魂?”
“也不是,”哈斯回答,“只是站在这里,又想到了当年的惨状。我们的部落,也是因此而分裂的。”
“能说说吗?”君无行问,“我也在奇怪,当年你们部落可不是这副模样。”
“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哈斯语声低沉,“几年前,为了对长剑布斯的惩罚问题,阿络卡本来就首次受到了部分长老的质疑。你们人类或许推翻这个、颠覆那个已经习惯了,可能不大了解我们河络族,在每一个部落里,阿络卡是受到绝对尊崇、不容置疑的。当有怀疑的声音出现时,就说明问题相当严重了。在当时,长老们普遍认为,答应让外族人借阅神启是非常冒险而冒渎真神的事情,与其这样,宁可毁掉。而布斯固然有重罪,剥夺他的生命也比剥夺他作为一个河络的荣耀要好得多。”
“不过那些质疑的声音当时并没有造成祸患,而且神算德罗坚决地站在阿络卡一边,争执慢慢平息了。几年后,六位星相学家受邀而来,我们还觉得那是部落的光荣呢,毕竟这是星学七圣成名以来,第一次完整地聚在一起。可是等到惨剧发生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大师们是在我们部落死的,除了被认定为凶手的雷虞博,其他人的死我们都要负上不可推卸的责任,而神算德罗苏行的去世更是给了我们太过沉重的打击。”
“德罗苏行,唉,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是一个没什么心眼的人,满脑子除了星相学还是星相学,其他的都不怎么懂。像他的助手,本来并非我们部落的人,只是德罗苏行出于机缘巧合所收的学生,那是一个贪欲极重的人,绝非善类,我们都不喜欢他,但他似乎很擅长花言巧语,而且头脑也聪明,颇得德罗的信任。”
君无行听到这个助手的事情,心中一动:“这个人失踪之后,你们再也没有找到过他,对吧?”
“是的,当年我们只是急于追赶雷虞博,没有谁留意到他。等后来想起,他早就不见踪影了。”哈斯恨恨地说。
君无行又想到了那个跟踪着君微言而去的孤身一人的河络,不过他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哈斯,而是接着问:“那么六位星相师死了之后呢,你们内讧了?”
哈斯听到“内讧”这个词有些不明所以,问明白之后叹口气:“比内讧还严重,简直就是分裂了。多位长老都埋怨阿络卡,认为她不能分辨是非,听信了君微言的蛊惑,才闹出那么大的事来。其实即便阿络卡真是受到蛊惑,那也是德罗苏行劝说的,但德罗苏行一来已经死了,二来又是那种浑浑噩噩的人,长老们觉得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去,毕竟决定权在阿络卡手里。后来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多位长老不告而别,和我们素有仇怨的几个部落借机入侵,慢慢就衰败成这样了。”
“我明白了,可是我想到一个问题,”君无行皱着眉,“如果那位河络族的先辈所留下的笔记已经被布斯毁掉了,后来又怎么能拿出来吸引六位星相师到来呢?”
“因为那本笔记只烧掉了一半,就被德罗苏行发现了,”哈斯解释说,“德罗是个痴迷星相到骨头里的人,见到那种场面,发疯一样地冲上去,就用自己的手去灭火,为此还受了不轻的烧伤,手上留下去不掉的疤痕。也亏了他,才留下了一半的笔记,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神启罢了。”
丘韵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后来德罗才软磨硬泡,终于弄得阿络卡答应了请六位星相师来,就是为了合七人的智慧,将烧毁的部分补全?”
“应该是这样,”哈斯回答,“其中具体细节,我就不了解了。我只知道六位贵宾到来后,部落里的长老们多数都并不太欢迎他们,但是阿络卡用‘修复神启’的理由去劝说他们,他们也不能表示反对。”
君无行轻叹一声,对河络这个种族的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丘韵却已经来到了墓碑前:“不是说因为尸骨无法区分而合葬么?为什么会有两个墓?”
哈斯回答:“因为夸父炎图的骨头很好辨认,而她碰巧是为女性。按照我们河络的习俗,男女不能合葬一处。”
“难道女夸父还能和外族搞出点事来不成?”君无行小声嘀咕一句,被丘韵轻轻一掐,只好住嘴,将视线移向两块墓碑。他很快被墓碑上的图案所吸引:“这些图是什么意思?”
“那是最早期的河络象形文字,在一些特殊场合仍然使用,”哈斯回答,“这两个图案分别代表男性和女性。”
“为什么女性是盘腿而坐、男性却站着呢?”君无行刨根问底。
哈斯笑了:“因为女性在河络族中地位尊崇,她们都坐着,而男性需要出力气劳动。”
“真是不公平。”君无行又嘀咕一句。他似乎不再关注坟墓里的尸骨了,而是兴致盎然地蹲下来,看着女夸父炎图墓碑上的图案,感叹着:“幸好老子不是河络。”
炎图的坟墓不必动了,很快几位男性星相师的坟墓被挖开,除了神算德罗的阿骨头明显小几号,其他那些乱糟糟的骨骼的确完全无法分辨。不过君无行有备而来,只是检查每具尸体的颅骨,最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我终于可以确定了,我的养父君微言肯定不在这里。”
“他的头骨上会有印记,对吗?”丘韵问。她一直观察着君无行的动作,见到他只关心颅骨,大致猜出点端倪。
“对,他的脑袋被驴踢过。”君无行信口回答,等到看到对方面色不善,才赶忙补充,“真的是被驴踢过。有一次他骑着驴和一个侯爷同行,遇到了刺杀侯爷的刺客,侯爷没事,他的驴受惊把他跌下去了,然后给了他一脚。不过现在我知道他身上是有功夫的,当时肯定是故意假装文弱,没想到驴子不开眼偏冲着脑袋下脚。”
他的话有些幸灾乐祸,全无半分亲情,丘韵微微摇头:“虽然他心地不好,但毕竟你也是他养大的。”
君无行扮个鬼脸:“真没看出,你还是挺重感情的人。”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当时他们还没有成功!”
“你知道什么了?”丘韵被吓了一跳。
“我知道雷虞博死后,雷家的星图被盗是怎么回事了!”君无行大嚷起来,“他们并没有完成最后的计算,否则根本用不着雷家的星图。正是因为那个计算结果不完善,所以逃离塔颜部落之后,他还需要去宁州抢夺雷家的星图,然后他才投靠了黎耀,或者说操纵了黎耀。”
“那现在……现在得到了星图,成功了么?”哈斯小心翼翼地问。他并未听君无行讲过星图失窃的事情,但只要听到事情还有转机,心里便燃起一丝希望。
君无行没有回答他,只是喃喃自语:“可是究竟是谁呢?那个站在黎耀身后的、抢走了全部成果的人,会是谁呢?是把我养大的可亲可爱的养父,还是那个神算德罗的助手呢?”
五南淮城。
当山顶上的人用千里镜看着山下时,山下也有人在用千里镜向上看。
“看来他们已经快要猜到了,”山下的人自言自语,“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