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症

华文从一本厚书上移开手臂,向后靠,身体伸出灯光以外。他习惯在晚上研究心理学课题。一直以来,一篇无法完成的论文让他忧心。论文的题目是《论恐惧与妄想》。从读医学院开始,华文就在研究恐惧和在极度情绪状态下产生的妄想。他原来的专业是神经内科,在神经内科工作两年后,他重返学校,将自己的专业调整为心理学基础研究。他原本计划带着这个课题在医院边工作边完成。他很需要临床经验。自他来到北海医院新成立的心理科室后,他和他的科室就一直闲置着。原因在于缺乏患者。他的心理科门庭冷落,他知道其中的原因,一是科室刚建立,一是人们还没有意识到所谓的心理问题。门庭冷落造成了华文在医院的尴尬处境。他时不时被通知,到急救室帮忙,好在,当心理医生前,他曾是一名不错的内科大夫。

身后书架上堆放着几年来搜集的心理学专著,只有回到这套两居室,华文才感到自在自如。他不再是被称为华医生的职业角色,在这所房子里,他是将心理学当作爱好与研究方向的学者华文。

房子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装修风格。

天花板用复合材料做成螺旋形,客厅的墙壁用深褐色的木板包裹。卧室和书房的墙壁都用花卉图形的丝质壁纸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90年代初,还看不到后来流行的落地窗,窗户的大小完全出于通风保暖的实用目的。窗子下方,是铸铁暖气片,暖气片也用木片包裹起来。华文并不喜欢这种酒店式的装修风格。房子的主人显然不是华文,而是放在客厅里,假壁炉上,一张合影里的人。他站在华文左侧,西装革履,满面笑容。他是华文的大学同学,在装好房子后就去了德国。他认为将房子交给像华文这样的单身汉照看,总比交给蜘蛛、虫卵、老鼠、灰尘,所有这些看不见的腐朽力量,要好得多。

与好友在照片里表现出的饱满信心不同,华文眉头微蹙,表情淡漠,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子稍稍倾斜。照片中的华文尽管冷峻,多少还是带点儿孩子气的装腔作势。

二十八岁的华文,在北京有五六年的居住史,可还是个标准的外乡人。华文自认为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外表闲散,漫不经心,内心严谨、热情。他用自己接近冷漠的外表包裹这种热情。华文有了解伤害、了解心灵不解之谜的热情。的确,这就是华文的热情所在。

下午,找来科室道谢的女孩儿的父亲,说出了溺水者的秘密。

“她的情况说起来比较复杂。”这位父亲顿了一下,显出被某件事长期困扰的表情,欲言又止。“这孩子,有点神经衰弱……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孩子近三年以来,情绪一直不大稳定。她现在休学在家。她病了,出了些问题,我们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或是她看到了什么,总之,她时常自言自语……甚至,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

“一开始她总求我们帮她赶走水鬼,可我们什么都没发现。后来她不再尖叫,也不跟我们交谈,怕我们送她去精神病院。”

“她现在情况好吗?”

“近来……,她的情况还比较稳定。我本以为她安心静养一段时间就可以返校,不想发生了这种事。”

“您是指她意外落水这件事?”

“实不相瞒,我觉着,这不是一次意外。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北海公园,为什么落水,整件事很古怪,不像是意外……她是被划船的游人救起的。”

“您……没有问过她?”

“她现在很虚弱,直接问怕又刺激她。得缓些时候。”

“您刚才进来时,没看见门右边的牌子吗?”

“什么牌子?”

“‘心理治疗室’。我其实不是内科大夫,而是心理治疗师,我叫华文。如果您认为您女儿有心理问题的话,我建议您,不妨带她来我这里做些调整和治疗。”

对方并不高兴,望着华文,沉默了足有半分钟才说:“我会考虑的。”

医院里,那拉坐在靠窗的床铺上,低头看着自己交织的双手,长发散下来,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她先是看到一双明亮的皮鞋,接下来是烫得笔直的裤缝,一件褐色薄毛衣,最后是一张轮廓清晰的脸。他的眼睛很亮,短发,下巴上有一个明显的小坑。我在哪儿见过他。那拉想。

华文脱下白大褂,从办公室到病房,他一直在想,该如何开口询问。那拉的父母有意避开,旁边床位上的小女孩睡着了,女孩的母亲在门外的走廊里活动腰身。他们将一个空旷的病房留给了华文和患者。

“是我爸让你来的吧?”

那拉直截了当,仰起的面孔,在黄昏的光线里熠熠生辉,让人心惊。华文被刺痛般退了半步。他清清嗓子,暗自鄙视自己。

“怎么样,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爸会向每个人求救的。”

那拉垂下眼皮,随即又直率地凝望华文,在他眼里搜寻着。华文觉得他很难和她一直对视下去。他拉把椅子,坐在对面,伸手测她右手的脉搏。她的双眸紧紧抓住他,眼里绝无普通女孩子常有的羞涩。

她面无表情,紧抿嘴唇。

“我应该向你道谢,是你救了我。”

“别客气。”华文笑了笑,“你的脉搏很正常,气色也很好。”他打算移开手,和她闲聊几句,让气氛轻松些,不想,她使足劲儿一把抓住他。

“帮帮我。”她说。

她长长的手指陷进他的皮肉里。他有些吃惊,一时无语,只是望着她。

“没有人相信我,有时我也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可我看到的不是幻觉,都是真的。我不会欺骗打算帮我的人。爸想帮我,却不肯相信我。每个人都不相信我,每个人都以为是这儿出了问题。”她指指自己的脑袋,“他们说我妄想,过度沉迷幻觉。可是,医生,我起誓,我说的,看到的,都是真实的,没有一点儿虚假。”

“你是说,你看到了鬼?”

“是一个水鬼。”

华文让回忆停在“水鬼”这个字眼上。患者那张亮闪闪的面孔,似乎就漂浮在他周围。他四下望了望,觉得有人在注视他。是窗外树木的影子。水鬼。无疑,这是妄想症或人格分裂。患者确如其父所言,病得不轻。但是单纯从患者的言谈分析,她的逻辑,她希望被了解的企图,都看不出破绽,只是在说到“水鬼”时,谈话才变得荒谬。可若将水鬼换作张三,李四,患者所说的每句话都与常人无异。没有人能分析鬼。患者用妄想置换真实。这种现象,大都源自创伤记忆。这类患者的逻辑和讲述能力都很顺畅,但讲述的事往往荒诞不经。患者用象征性形象隐瞒了真实记忆,以此逃避真实记忆的伤害。创伤,使患者借用不同的形象,或从自身人格中分化出另一种人格,来分担无法承受的记忆。

华文再次回想患者的眼睛。在说到水鬼时,患者的眼眸骤然加深,似一团潮湿的雾,掩没了意识,使她在瞬间跌入深渊。华文唤她的名字,将她从失神迷离中拖出。华文认为这是精神的凝聚反应,因精神过度紧张而令幻象入侵。

但是,那双眼睛依然是可以交流的,那不是一双沉浸在个人世界、只反映自我情绪的眼睛,不是变幻不定,被内心的狂躁与无法控制的思绪所控制,只被动地映现狂乱与沉迷的眼睛。她的眼睛并没有失去常人清醒的光泽……她和精神病患者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不像他们,对外的窗户完全关闭,眼里只流露出来自精神神秘园地的信息。那些信息,像一团死水,因凝固,不流动,变得腐败、混乱与浑浊。

那拉的眼睛是醒着的。

这很矛盾,直觉和分析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华文用力将指尖从前额向脑后拢去,起身,推开门,眼前,那拉坐在医院的铁架床上,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向她走去,却觉得与她离着相当远的距离。她一直在后退,即便,他触到她的脉跳。华文自觉无法缩减这个距离,她在另一个地方。他被她所在的地方隔开了。而那地方,孤独,冷清,向四周散发寒意。除了脉搏的跳动,他还触到一丝无法抑制的悲伤,使他的心为之一紧。

华文推开的,是书桌前的窗户。黝黑的夜色像一张透明的网,在他面前张开。黑夜是紧密的,松动的,带着诱惑般的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