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嫔
我本想与瑾合影,但是瑾的身躯太庞大了,如果我坐在瑾身旁,父亲将无法看见我。仅仅想了想我就放弃了。不过,瑾该有一张单独的照片送回家去。我和瑾进宫已有五年。
瑾的状况让我忧虑。
每天,瑾从厌倦中醒来,又带着厌倦入梦。只有在梦中,她才能逃离食物。她是这样厌倦食物,却不得不依赖于食物。几乎所有的食物都向瑾的永和宫涌来,瑾阻止不了这食物的河流。她被食物冲垮了。一睁眼,她就要吃下十种不同的粥、茶和二十种点心。永和宫的小厨房昼夜不停地忙碌着。从瑾醒来的第一个时刻,便是钻入眼帘和鼻孔的食物和食物甜腻的香气。香气飘浮在永和宫,遮蔽了香粉、胭脂和香水的气味。
四个宫女将瑾搀扶起来,为她穿上中衣,洗脸漱口,在太监为她梳头的时候,她开始用这一天的第一道膳。她喝下了松子百合粥,然后吃下一盘小饽饽,这两样东西将她从热烈的睡眠中拉了出来。而她的梦蜷缩在被褥里。宫女将被褥叠了又叠,梦被折成长条状,等着她天黑后重续旧梦。瑾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每天这个梦都会向前推进一小段,从未中断过,也从未受到外界影响,瑾在食物的香气中能轻易进入梦,她的梦是一匹高头大马,她高高骑在马背上。瑾拒绝说出自己的梦,瑾不愿我窥见她的秘密。
梳头匠熟练地挽起瑾的头发,将它们一缕缕梳到纹丝不乱,每一缕都紧贴着头皮。瑾开始用第二道膳,黏稠的汤从咽喉流入,她又清醒了一些,可她只能清醒到这个程度,食物阻挠了她的理性。
我以为只有照片能提醒瑾看见真实的自己。她的吃相狂暴又粗野,我坐在她对面,心狂跳不已,时刻担心食物上得不够快,而她一不小心就会吃下我。
我十分担忧地望着她,她的手好大,脖子跟脸一样宽,脸,早已不是瑾以前的脸。我们所有相似之处都改变了,没有人能从外表上看出,我们是一对姐妹。我不得不对自己说,我们曾经是一对姐妹。现在的瑾,恐怕没有人认识了。
食物改变了她,入宫没多久,她就不再照镜子了。她皮肤白皙,没有一丁点儿雀斑和黑痣,肤色白皙的瑾像一个发酵的面团,持续膨胀着。食物和我阻止了她获得爱的机会。她厌倦食物也厌倦我。然而她越是厌倦食物却越是依赖食物,而厌倦我却令我们远离和生疏,我们几乎不再说话。
瑾的喉咙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瑾喉咙里有一架水车。她膨胀的躯体导致身上的袍子随时都需要修改和补救,于是她身后总跟着两手捧着针线的宫女。每次,她出现的时候,宫眷们会为她让出一大块地方,瑾像一个巨大的面花,在人群中赫然醒目。她的荷包里藏着糖果,在无人注意时塞入口中,以填补那些无以名状的心悸。唯有心悸能撼动她巨磬般的身体,令她的躯体瑟瑟抖动。
她时常心悸,需要不断填充食物。她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窟窿,这个看不见的窟窿不断扩大,几头牛送去后都会消失无踪。瑾身体里漏斗状的窟窿,腐蚀着她心里余下的空间。每天,她要做的就是填充它,用食物,安慰窟窿也安慰自己。
她任由我照相。她对拍照不感兴趣,也不害怕和担心。事实上很多人拍照,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照相为何物,我发现,不解释照相这件事,反而会使拍摄变得容易一些。瑾在照相时也没有停止吃。我等了又等,直到她将旁边一桌子的面食和水果都吞进咽喉,在喝茶的间隙,我拍下了她安静的瞬间。
她满月般占据了胶片里所有的区域,只留下很小的影子。
“你知道吗?太后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会封赏每个人,我的嫔位会升为妃位。”瑾说。
我不明白从未得到皇帝宠爱的瑾为何会盼望得到妃位。妃位不过是意味着多两名宫女,自然,服饰和日常用度的等级也会升一级,可即便升为妃子,也无法使瑾回到从前,恢复她苗条的身材和吃的教养。
“别这么看着我。你若是我也没法停下来,为了补上这个洞,我得不停地吃。”她指了指自己的心,“为什么你这里没有洞?”
她指着我的心。
“我的心好好的,跟以前一样。”我说。
“为什么?”她依然往嘴里塞东西,并不看我。过了很长时间,才又说,“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而你还和从前一样,为什么?”
天空里积满了云朵,我该走了。我不能回答这个为什么,她知道答案。走到门口,我回头,她正望着我。她望着我,眼里的恶意像两道闪电。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分辨不清那恶意到底是什么,是仇恨还是嫉妒,我在这眼光里缩小,变轻,我掉进瑾说的那个不断扩大的窟窿里。同时,我听到瑾的笑声,像一串耗子在撕咬,这笑声连续几天在我梦里挥之不去。这导致我对景仁宫进行了一番彻查,墙壁和地上的缝隙一寸寸清扫,一丁点的小洞口都要堵上。尽管这样,藏在瑾笑声里的耗子,还是溜进了我的梦里,在梦里撕咬着我的衬衣。
十天后,我拿到了瑾的照片。我没有托人将照片带给父亲。父亲不会认出照片上的人是瑾。如果父亲知道她是瑾,父亲会被吓着的。我将瑾的照片放在梳妆盒的最下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