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

我在等。

在珍贵人的故事里,没有我。同样,在皇帝的故事里,也没有我。他们小心避开我,以为我是不幸的征象。他们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对,好像我眼珠子里还藏着一个人,藏着一个令他们感到恐惧的怪物。我一直没有问他们为什么。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我是皇后。尽管,是一个可笑的皇后。可我不得不提醒珍贵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在这里,住在钟粹宫,每天与你们擦肩而过。至于皇帝,我放弃了。很久以前我就认识皇帝,而我们一直形同陌路。

我姨母的儿子四岁进宫去当皇帝,这虽是一桩令人羡慕的事,却也蕴含着苦楚。醇王府从此失去了这个备受瞩目的长子。我九岁进宫时,已经知道,小皇帝不喜欢我。九岁的时候,我还知道,尽管他不喜欢我,我还是会成为他未来的皇后。还要与他,这个不喜欢我的人,一同扮演皇帝与皇后的角色。

一直以来,我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进宫是为了什么。我与皇帝,我们是表兄妹,弟弟扮演皇帝,姐姐将扮演皇后。事情早就决定了,从同治皇帝离世的那个时刻开始。也许还要更早。早到从咸丰皇帝离世的时候开始。由于知道这样的命运势不可挡,因而,一直以来,我都是平静的。事情的发展,我一生的走向,我长大,适龄,被册封为后,这些事,都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每一次推进,都会在确凿无误的时刻,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到来。

我凝神倾听时间的响动,仅仅只是倾听,没有期待也没有希望。我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既无好奇,又无动于衷。真的,我无所谓。

事情总是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到来。譬如说在体和殿选秀时,皇帝捧着如意,一心想要交给珍贵人。然而在太后的授意下,这柄如意还是如期到了我手里。我从未对这柄如意有过期盼,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安排的,也会这么发生。我该得如意,而且不能拒绝。又譬如说,在我被册为皇后不久,那年的二月,一个凄楚的雪夜,竟然天降大火,将太和门焚为灰烬。这场大火很不吉祥。如果我的凤辇无法从太和门下经过,就意味着我并未得到上天的许可。宏大庄严的太和门,是无法在不到一个月内重建的。当所有人质疑我的皇后身份,或是在质疑皇帝的婚事之时,太后却以令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工艺重建了一座太和门。能工巧匠们用纸扎了一座太和门。即便日日从门下经过的人,也瞧不出异样。所以,事情总归无可阻止,总会依时间的顺序,有条不紊地到来。

我这一生中最大的事,是要做光绪皇帝的皇后。这件事,事先,并没有人告诉我。告诉我,我会从皇帝表姐的身份变成妻子。是我自己知道的。我熟悉这件事,因为这一切早在另一个地方发生过了,而且不止一次。我无法证实,但我确实认为,我入宫当皇后,是从另一件事上转移或是拓印而来的。就如同,事情原本有一个原件,从原件上,又复生出许多一模一样的附件,事情重复发生,反复演绎,才导致我失去了对整件事基本的兴趣。我太熟悉这一切了。我,就像伶人,一生都在反复演绎同一场戏。穿同样的衣服,画同样的妆容,以同样的表情,说同样的唱腔。无论如何,这件事从开始到结尾都是索然无味。这便是我对我当皇后这件事的态度和看法。

我对入宫,成为我表弟的妻子这件事,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去扮演一个皇后,就像戏里演的那样。只是,我没有卸妆的时候,我得一直演下去,直至老死。

事实上,我不是衰老而死的。至于我会以何种方式死去,倒是我想要知道的一个疑点。这件事发生过很多次,在我单调的一生面临结束的时刻,每次,总是死亡挽救和赦免了这一切,使得一切又重新开始。尽管,我认定,我的人生是重复上演的戏剧,在这一场剧目中死去,在另一场剧目中,又活过来。尽管我认可这一切,视为平常,但是,我就是记不住死亡。我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我死于何时,在哪个地方,是在钟粹宫还是在涵元殿,又在哪个时刻。然而我总归知道,我不是老死的,我是在还应有所作为的时间里死去的,那么,我是在哪一年,又因何而亡?

珍贵人的故事里没有我。

她小心避开我。她的记忆将我排除,这让她的故事略有残缺。为了让她记住我,我威胁她,并向她展示了我的手。这一举动的确让她印象深刻,她的故事里着重讲述了这一段。之后,她又放下我。她没有提到我对她的惩罚,她有意忘记了这些。我让她看到我的手,这个举动虽然刺激她留心于我,却也令她小心避开了我。皇后是危险的,珍贵人对自己说。我会为她带来灾祸,她回避灾祸,也避开我。她总是绕道而行,为了在路上不至遇见我。在太后面前她低下头,为了不与我的目光相遇,也为了不看我眼睛里的颜色。我眼睛里的颜色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只是珍贵人告诉自己说,皇后眼里有残忍的东西——如果珍贵人愿意花时间了解我,她会知道,我只是对自己有些许残忍罢了,别无其他。

我认为珍贵人有意避开我,视我为空无,这是一桩极不明智的选择和做法。假如她谦虚,向我请教我对此生的见解,那么她将会从我的见解里得到启发。至少,她会明白,我们都为了一个角色而来,我们没有自己的人生。然而珍贵人与我的想法不同。珍贵人一开始就错误地认为,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不光如此,珍贵人还认为,她是为了一个男人而生,也为这个男人而死。珍贵人死于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使命解救这个男人。她还有一个更为令人恼怒的理由:爱。正是这个东西,给这个小贱人以分量,让她过于看重自己的人生,以为自己肩负着世间无比重要的使命,为爱而亡。

珍贵人错在不懂得谦虚。

这恰恰是我与珍贵人的不同之处。珍贵人知道自己死去的原因,由此,她为自己的死找到一个理由。这个理由足以说服她沉溺于死,也使得她拥有了一个十分明朗的死期和记忆。在这一点上,她比我聪明,也比我幸运。每次,我都想不起自己死去时的时间、理由,和原因。所以,每次我都会想一想珍贵人死的经历。然而,当我将目光移向自己,每到这个时刻,我便从死之前的瞬间逃脱了。

我不羡慕珍贵人的人生,我唯一羡慕的,是她对死亡的铭记。

在我的一生里没有死亡。我的一生并未将死亡包含其中。我是不死的。我总能重新开始。就像我的肉身。我吃掉一根手指,手指还可以重新生长。我吃掉整个自己,自己还可以从头再来。我沉默、静止,我旁观我表弟伟大的爱情,还时不时为他们的爱情添油加醋。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爱情不会这么悲壮,更不会传为佳话。但我的所作所为仅仅只是添油加醋而已,而添油加醋,又仅仅只是为了使他们的爱情更加热烈一些,如果没有我,这爱情就会平淡和逊色许多,难道不是么,没有人嫉妒、阻挠、破坏,他们会淹死在他们的爱里。

也为了在旁人眼里,这传世的爱情更有嚼头一些。可他们从不感谢我。他们对我的态度激怒了我,他们从不说起我,不揣测我,不谈论我,他们将我从他们的记忆和生活里轻轻抹去。他们漠视我,视我为空无。

他们激怒了我。

虽说,那不过是我打发宫中生活的一个消遣法子而已。

既然,我明白我来宫里只是为了扮演一个角色,那么我何妨不扮演另一个角色,或者更多的角色。我不介意除了扮演一个皇后,再扮演一个醋缸,或是太后的另一只眼。

我有大量时间,用来研究与我的死亡相关的问题。宫里每个人都想逃避这唯一深刻的现实,唯有我敢于知难而上,不为死亡动容。因为,我这一生里没有死亡。我翻遍记忆,寻找我来自的地方,每次在快要接近答案的时候,却总是一无所获。

为了研究我记忆之外的内容,我的死亡,或者说,我是如何轻易越过了死亡,我不得不重新回顾我的出生。但也许更有价值的是另一部分,我看不见的那部分。为了看见那些看不见的内容,我将重新回顾一些重要的片段。譬如,砸碎珍贵人的照相机,还有第十二位皇帝,还有冷宫……

我不介意回顾这些事,正如我不介意撕咬自己的身体,一次次品尝死与生转换的瞬间。在珍贵人的故事里,我只关心那些我曾经在场,而珍贵人偏偏只是一笔带过的地方。为了提醒珍贵人我的存在,也为了更正珍贵人的故事中不完善的段落,我不介意在珍贵人的讲述中,加入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应该从入宫那天开始。

如果说我这一生有值得荣耀的时刻,那么,由凤辇载着入大清门,进午门,经太和门、中左门、后右门、乾清门,至乾清宫,步行过交泰殿,入坤宁宫东暖阁大婚洞房,便是不得不提的段落。毕竟这是尊贵如太后都无法企及的荣耀。

在我的凤辇启程前,皇帝要具礼服先至皇太后宫中行礼,再在装点一新的太和殿举行大朝,之后皇帝还宫,正、副使节去皇后府邸行册立之礼,并奉迎皇后入官。在皇后与皇帝入婚房后,帝后要一起等候吉时,进合卺宴,行合卺礼。

就如同我知道我必然当皇后一样,我知道皇帝心中期待的是后日将要迎娶的珍嫔。因此,在我们进合卺宴,行合卺礼之后,皇帝起身回养心殿之举,并未引来我的惊骇。皇帝去哪里本不需要解释,也无需理由。我接受这个结果,因为我知道皇帝心中所想。我也接受他不发一言,默默离去的背影。

我独自坐在婚床上,一整天过去了,我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我勉强吃了几个半生不熟的饽饽。吃下后又吐出来。我看着一桌子的合卺宴竟毫无胃口。可我的确很饿。可也的确没有一样东西能让我吃下。我拿起一只放在汤碗里的木汤匙仔细观赏。它是从一块整木里刻出来的。它光滑温润,样子甚合我意。我想,它的味道或许不错。我尝了尝。虽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鲜美,但的确比得上皇帝看也未看一眼,动也未动一筷的盛宴。我慢慢嚼着这把木汤匙,一种新的味觉代替了我原有的口味,成为我日后欣赏的味道。在我只住一夜的婚房里,我以极大的耐心细细品尝,并吃下了一只汤匙。我漱口,重施丹寇。我发现自己其实意犹未尽。于是我又连着吃下另外三只汤匙。我将一只漆碗里的菜食倒去。我又吃下半个漆碗。老实说,我不大欣赏碗上那层红漆,不过红漆下木头的味道比汤匙要好些。之后我又吃了七双筷子。看看窗户纸,已经透出牛乳般的微光了。第二天,在慈宁宫向皇太后行过礼后,我搬进了钟粹宫。

接下来,珍嫔和瑾嫔会从神武门入宫。她们一开始就以嫔位入宫。老实说,我也想看看,皇帝将如何度过这一夜。

三个女人入宫,都是在水仙盛开的时候。花很香,加之寝殿里又熏了浓香,一整天,我昏昏欲睡。按理说,皇帝今日应该来钟粹宫与皇后共进晚膳,以象征夫妻和顺之意。既然我知道皇帝心仪之人是珍嫔,也知道皇帝不会留宿钟粹宫,那么,倒不如顺水推舟。我推说身体不适,将机会留给珍嫔。这一夜,暗黑的宫里亮起了一条彩龙,向着珍嫔的景仁宫而去。这一夜,整个后宫都是醒着的。此后,连着三个晚上,宫里也都是醒着的。我虽然昏昏欲睡,却未能入眠,我总听到细碎的哭泣声不知从何而来。我问我的贴身侍女韶颜,是不是听到同样的声音。韶颜说,娘娘,您一定是听错了。我吩咐侍女去睡,我独自坐在完全黑下来的窗前,外面有太监当班,连一只耗子都无法容身,不会有人这么大胆。哭,不可能。

我凝神细听,发现是水仙发出的声音。是水仙在哭泣。我安静地看着哭泣的水仙花,一朵一朵素妆带露,楚楚可怜,的确惹人怜爱。但这是我大喜的日子,怎容水仙哭泣?为了消除这些声音,我摘下水仙花,细心撕碎。大半夜我都在做这件事,哭泣声却依然不绝于耳。为了彻底消除这些不详的哭声,我将已经丢入瓷缸的水仙又拿出来。我用了前夜相同的办法,吃下它们。花在我齿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响动在我听来甚为动听。当我将最后一朵水仙吃下后,哭泣声终于消散了。我勉强躺了躺,便起身整理妆容。每天向太后请安是雷打不动的节目。

作为从大清门入宫的皇后,我不美,而且蜂腰驼背。这的确有碍皇家颜面。因而,我在装扮上花费心思,倒并不是为了弥补缺憾,让自己光彩些或是引人注目些。我做了相反的事,我尽量隐藏自己,让自己更加晦暗,更加不引人注目。我沉默少言,为了减少在典礼上出错,我将本该由我主持的仪式转交珍嫔。她聪明伶俐,比我年轻,又美貌,出现在典礼上也的确赏心悦目。而我自甘堕落,在太后太妃太皇贵妃贵妃福晋夫人女官的瞩目之外。我总站在人群之后,要么,与太监宫女为伍。我除了具有一个皇后的身份,便一直都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没有从宫廷生活中得到过乐趣,却也能安身自保。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易了。

我纵容皇帝宠爱珍嫔,以至她终究变得胆大妄为。一开始,珍嫔只是偶尔穿一下男装,在养心殿侍奉。可后来珍贵人恃宠骄纵,竟然与皇帝对换龙袍,假扮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我向皇帝问安时被这一幕吓了一大跳。我尽量收紧口风,假装并无所视,假装我并未发现坐在龙椅上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的侍妾。假装我眼拙,假装我对此事并不看重。我低头问安,奉上茶盏后便退出养心殿。养心殿是皇帝和珍嫔的地方,我来这里不过是自讨无趣,自取其辱。我走后,皇帝和他的侍妾会嘲笑我的笨拙和愚痴。

回到钟粹宫,我坐了坐,便感到一阵迫切的饥饿。有很久没有这么饿过了。自打入宫,我便失去了对日常饮食的爱好。我厌倦了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唯独对木器还留有一丝好感。我命韶颜为我摆下七副木制碗筷。碗里不盛汤不装菜。我盘腿坐下,开始吃这些碗筷。我慢条斯理地吃着这些木器,渐渐高兴起来。为了增加口感,我会蘸点儿盐,或是糖,或是就着些许乳酪。大多时候,我欣赏木头原有的单纯味道。我一边吃着这些精雕细刻的木头,一边想,尽管,我不在意皇帝和珍嫔的越制之举,但也不该忘记皇后的职责。我应该给珍嫔一个小小的警告。我的想法正好与皇太后的想法不谋而合。过了两日,太后便真的给了珍嫔一个警告。在我看来,太后罚跪的做法并无不妥,而珍嫔因此晕厥倒是显出几分造作。后来,珍嫔竟小病一场,调养了好一阵子。

我在钟粹宫里想着这一切,想着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确信,这是珍嫔应有的惩罚。尽管,珍嫔年纪轻,可如果责罚能令其幡然悔悟,做到安分守己,这个责罚便是恰当的。说到底,这也是为了皇上。我盘腿坐在西暖阁的明窗下,一边想,一边开始咀嚼一块檀香木饰件。我心情很好,檀香木在我的齿间软和可口,释放出丝丝蜜糖的甜味儿。食物带来的满足,会持续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我依旧站在宫眷们身后,与太监宫女为伍,默默无闻,身处背景之中。

在宫里,我食欲不振,没有人也没有哪位太医能帮我,我得依靠自己。经过一两次婉转的举报后,我开始从教导皇帝的侍妾身上,领略到了满足食欲的妙处。所以,每当口中无味时,我便寻一件珍嫔的错事来为自己的餐桌助兴。这位珍嫔,如果我稍稍留意,便能寻出不少错事来。为什么她绝口不提凤辇被砸一事?这桩事着实丢人。为了安慰病愈的珍嫔,皇帝命内务府悄悄做了一乘凤辇,放在珍嫔回宫的途中。皇帝此举是为了警告我,我并不能因调教珍嫔而从他那里得到好处。但皇帝没有想到,这个警告于我而言又是多么愚蠢。令人惊奇的是,珍嫔也未能从凤辇上看出即将到来的责罚。珍嫔只当这是皇帝的赏赐,便乘凤辇回宫。珍嫔没有想到,八个人抬的大凤辇,岂是一个小小的嫔能坐的?想来,珍嫔此举是为了弥补我正在变淡的味觉。我立即闻到这次机会,我想,太后若遇见珍嫔乘八人凤辇回宫,将会如何处置呢?太后会立即让人动手砸了那乘凤辇。这是无疑的。事情果然便如我想的这样发生了。这也证明,我虽然在太后面前不受待见,却总能与太后心有灵犀。

为珍嫔抬凤辇的两个轿夫被杖毙而亡。这等于当面羞辱了珍嫔,又大力提醒了她。珍嫔眼睁睁看着凤辇被砸,轿夫当场毙命,的确受到很大的刺激。珍嫔在数月间一直惊恐万状,无法入眠。

当景仁宫的珍嫔因惊惧而无眠的时候,我却得到了几日难得的好睡眠。我并非有意报复珍嫔,我只是饥饿。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多半装在瓷碗里。木制的碗筷并不是寻常所用之物。而且,每件餐具都有编号,以防宫中偷窃之事。我不能享用太多。钟粹宫有许多摆放的木件,不打紧的,譬如笔筒、毛笔,各种器物下面垫着的木座,几只梳妆匣,几套梳子,这些都被我吃了,笨重的,譬如桌椅、床、榻、小几,也都是固定摆设,万不得已,是不能变更和损毁的。有一个月,我将炕上的一只香几吃掉了一块。吃掉的部分,第二天命人拿去内务府修好,再拿来。再吃掉一部分。这件事不能重复太多次。如果一只香几总来回来去地修,势必引来质疑。

为了排遣烦忧,我想到去东六宫不住人的宫殿里瞧瞧。我对字画不感兴趣,只想看看每座宫殿里所用的木材。我去了承乾宫。这座宫除了先帝爷的几个嫔和贵人住过,一直闲置着。虽是闲置,倒也时常有人打扫清理。正间内悬乾隆爷御题“德成柔顺”匾额。我从“德成柔顺”下走过。我从未留心着意,细细端详过这座大殿里我头顶的这些构建。这次,我有意看了看。我仰头看见的,是许多纵横交错的梁枋。梁枋上彩绘双凤,宽阔庄严。这让我感到羞惭。我想,堂堂一国之后,竟如窃贼般只顾吃掉几只碗筷,吃完后,还总担心内务府的记档与查询,这的确有些丢人。即是吃,索性不如从几个最大最正的梁枋开始。那几个梁枋,选材上十分讲究,多半远途运来,木头生长少则百年多则千年,又被小心切割,方方正正,成为栋梁。若吃,我为何不吃些方方正正的栋梁?只有这些栋梁之材才配得上我日益增长的胃口和母仪天下的品位。若只吃些精工雕刻的小件物品,不仅小家子气,也难免不引人瞩目。

自那日看见承乾宫里的木举架后,我便生出一份宏伟的信心。我不必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为自己的饮食操心了。我应该放心大胆、心安理得、平心静气地吃,且要吃得符合礼仪规制。有这么许多大殿摆在我面前,我还担心什么呢?差不多,我是宫里最穷的皇后。当然,别的妃嫔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每个人都有敛财的法子,与其老是监视他人,不如小心安排好自己的日常用度——除了应对饥饿,我的礼服常服吉服各种冠冕首饰都由内务府配置,何况太后也会送我衣服衣料,这些都不用过多思量和破费,唯独每日膳食,是我不得不应对的。从承乾宫出来,我心下大安,我想明白一件事,像我这样拥有不死之身的人,今后再不必为饥饿上心了。一座一座连绵不断的宫殿,不过是我的粮食和粮食的储备。

为了找一处合口的地方,我以东六宫为主,将每个大殿都尝了尝。

我随身带了把蒙古小刀。我会先尝一尝门。门是建筑中首先受到重视的地方,在选材上尤为精心。如果门的味道不好,那么由此而入的正殿、偏殿、后殿,从一开始便带着一丝咸涩的味道。这味道可能是由我的印象所致,但如果印象总挥之不去,便成了整座大殿的味道。所以门尤为重要。我先后尝了斋宫,奉先殿,成肃殿,宁寿宫,景阳宫,延禧宫,以及黄极殿。像斋宫这样的地方,我略略舔了舔宫门上的一点木屑,就知道不合口味。斋宫是咸的。也许正殿的梁柱口感不错,但既然咸的印象已经有了,我还是去别处为好。成肃殿是涩的,承乾宫我只吃了一点“德成柔顺”,便放过了。那里每天都有人往来清扫。景阳宫有一点腥味儿,而延禧宫则带着焦煳味儿。事实上,最合口味的是钟粹宫,可钟粹宫毕竟是我的寝宫,如果我吃的目标是梁枋,我便不该以自己的寝宫开头。总之尝到最后,我定下的目标是景福宫。景福宫是甜而微酸的,而且位置再合适不过了。

景福宫我吃了两年。我并不想吃毁这座宫殿。这座宫从建造之日起,算来也有二百多年,梁枋醇香绵长。木材的口感软而耐嚼。木材与膳食的取材正好相反,膳食无论肉食菜蔬都以新鲜为佳,可木材反而以古老为上。上百年的木料已脱干水分,日益累积天气与季节带来的影响。闪电雷鸣,风暴雨雪,都会在木材中留下味道的记忆。我尝遍东六宫,发现唯有景福宫是最安宁的,从未遭遇过火灾、水患、虫蛀,以及被改造的风险。所有被改造过的宫殿,味道都是杂乱的,带有拼凑的什锦味儿。而景福宫更像一座密殿,一直保持着未受惊扰的、连贯一致的醇香。景福宫的梁枋,木质紧密,规格统一,恰如罕见的珍禽。我命人彻底清扫了景福宫,尤其是梁枋部分。梯子不必撤去了,我说。我让宫女太监候在宫门外,我沿着梯子登上梁枋。我在宽大的梁枋上走动,暗自计算可以吃掉的部分而不危及大殿。后来,我屈腿坐下,从边沿开始。

当我坐在巨大的木梁上享用时,一时忘了所有的不快。品食美味的确是令人忘忧的好法子,却不是能让人记起的办法。往往在结束时,我都会想到那与我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我是因何而亡,又是如何而亡的?我的记忆里有一个模糊的区域,怎么擦拭也无法变得清晰干净。那里充满了雾气。

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一天,韶颜陪我在御花园的万春亭里小坐。我看见珍嫔正路过此处。这一年,因太后寿诞,珍嫔与瑾嫔此时已经诏封为妃,只是还没有举行册封礼。我让韶颜去请珍嫔来亭子里小坐。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过一句半句的。珍嫔向我问安。我看见她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小仙女。我并不为珍嫔的容貌恼怒,而是为了她的眼神。她似乎在努力辨认我,仿佛刚刚意识到在与谁对话,而我若不叫她,她便视我为空无。她屈膝低头向我问安,我觉得这声问安言不由衷,既虚伪又矫饰。难道你真的没看见我吗?我问。她倒毫不含糊,只说一心想着为太后六十大寿贺礼之事,竟而忽视了亭子里还有人坐着,何况,这个时辰,恐怕亭子里有人坐着,也并不合时宜。不错,这是宫里午休的时间,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午休。珍嫔想要说的,其实是另外的意思。

我看到的,是忽视的态度,听到的,是“不合时宜”的说辞。这让我反胃。我胃里空空如也,我在万春厅里小坐是为了等午休的时刻,稍后,我正打算去景福宫用膳。我很想,立即,给这个扮作仙女的小妖精以警告,扇她几个耳光,或是命其拆去头饰披散头发待罪长跪。可我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将手放进嘴里。这个举动连我自己都深感疑惑,但是我停不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这一举动,将被珍嫔视为愚痴。我吮吸手指,直到珍嫔离去。她背转身,脸上一定带着嫌恶和讶异的表情。

她的背影就带着嫌恶与讶异的表情。

我看着珍嫔带有表情的背影,看了很久。午休的时间白白浪费了,而我的食指一直放在嘴里。我尝到了另一种味道。这是一种复合滋味,带着甜、咸,和鱼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沉迷,也让我警觉。我的胃里空空如也,而我正要用午休时间去景福宫用膳。可是,因为珍嫔的忽视和一句“不合时宜”,我对景福宫里木头的味道忽而厌烦起来。我回顾那木质里有股烟的味道。其实那木材里倒并未有过烟的味道,而是随着珍嫔,我的舌尖上涌来一股烟的味道。我急于用另一种味道取代它,我自觉木头单纯醇厚的味道无法遮掩这烟的味道,我需要更为浓重、更为鲜艳与强烈的味道,而此时,我嘴里正充满了渴望中的味道。手指的味道。

我打道回宫,坐在钟粹宫的屋宇下,望着最好的点心和正餐,觉得自己吃木头的举动恐怕要停上一段时间。我在吃上有了新的打算。这似乎是一种疯狂的冒险,可我抑制不住对自己的欲望,这欲望独自、孤立,含着爱与恨。当天我吃掉了半截手指。半截手指与半截木头相比较,不仅微不足道,而且口味相差极大,然而,这两种东西在材质与含义上都所有不同。手指,能让我更快地得到满足。一整天,我是在近乎眩晕的安慰与满足中度过的。我用护指遮掩残缺的部分,竟然掩饰得很好,没有人看出,护指里面是空的。护指里没有指甲、指尖,只有一小段残留的中指。

这是认识自我的开始。顺着血与肉连接的脉络,也许会找到令我更为在意的问题的答案,我记忆中模糊空缺的部分。吃掉的部分不需要止血,包扎。血很快凝固了,残缺的地方也开始重新生长,进展惊人。我从未发现我不死的身体里竟然蕴含这股神奇之力,不仅能迅速愈合伤口,而且能重新长出骨头、肉和皮肤。这是我不死之躯的有力佐证。而这部分并未含在我的记忆之中,需要重新认识和发掘。我发现了吃手指与吃木头之间的区别。我吃那些正正规规的木头仅仅为了单纯的味道,也为了单纯的安慰。而吃自己却令我兴奋,令我对每一天都充满激情。后一种吃法区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我,并表明,我即是我自己一切满足的来源,一切兴奋的来源,以及一切饥饿与饱腹感的来源。我能满足我自己。

所以,我在宫宴上向珍嫔显露残缺的手指,其实不是想给她一个警告,而是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感谢她给我认识自己的机会,也感谢她让我发觉另一种滋味和食欲。但是珍嫔并不这么看。她反而认为,这是我对她的警告。

我想,出其不意地,我倒是真给了珍嫔一个警告。警告她的忽视与“不合时宜”。我从珍嫔眼里看到了畏惧。没有畏惧就没有敬重。我从珍嫔的眼神里终于找到一丝敬畏。通过残缺,我将她的目光引向我自己。我想她的记忆里从此便该有我,她的故事里也不该再绕过我。我不指望皇帝能为所动,也不指望对珍嫔有所震慑。我或者并不能作为噩梦,从珍嫔的记忆里跳出。可差不多,我的努力已经见效了。虽然大部分时间处在背景之中并刻意隐藏自己,但是,既然我已经让她见识了我的残缺,我就不怕她了解我,并进一步看穿我的隐私。到了这个阶段,事实上,我倒很想与一个人分享我的隐私。而珍嫔恰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渐渐向她展露其他被我吃掉的身体部位,欣赏她眼里的恐慌与迷惑。而在第二天,第三天,又让她看到,残缺又恢复如新,所有吃掉的部分都自行修复了。我是宫里唯一能更新自己的人,而整个后宫,唯独珍嫔能看出我的不同与新,这一不同寻常的眼光正是我赋予她,主动交给她的。

珍嫔对我的做法的反应,过了一段时间才体现出来。她打算为我照相,将我的样子记在特殊的纸上。

照相,我们不熟悉。皇帝将这种东西送于珍嫔,我们无以衡量,这个行为是否有悖祖制。照相在宫廷等级之外,是宫廷制度的漏洞,因而,即便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太后在照相这件事上态度含混,是因为太后的注意力全在六十寿诞上,太后一心想过好生日,却忽略了照相这一新巧稀奇之物。滥用新巧稀奇之物本身就是一桩罪责,可太后还未意识到这一点。但她总会意识到的,我相信。不过,从这件事上看,皇帝真是耗费了心思。皇帝并不理睬太后的警告,反而耗尽心思要与太后作对。这样做是危险的。所有与太后对着来的想法,都是危险的,更不要说行为了。

珍嫔从一个蒙着布的箱子里望着我。据说,那是一件可以代替画像术的工具。因为这个工具,珍嫔可以对我提要求,让我的脸对着光,让我一眼不眨地看着照相,让我坐正,毫不委婉地暗示我,我的背是弯曲的。她从小箱子里看着我,而我看不见她。她说,单凭这个工具,可以记下这一刻,我的脸。我怯懦地看着小箱子等着被她记下来。可我知道的常识是,人在死去的时候才会想到要画一张像,才会想要一张像让活着的人记住自己。除此,她要一张像做什么?如果不是用来放在灵柩前,我们是不需要一张像的。但是珍嫔说,你需要。

到底是谁需要?珍嫔到底要做什么?

我被要求看着几米开外的小箱子。我看不到她。我不习惯这样被看。也不习惯这样看别人。我喜欢待在暗处,背景里,不被看,却可以随意看着别人。即便,我有此打算,允许珍嫔分享我的隐私。但此刻,我孤零零,被固定在椅子上,忍受着被看、被注视,而且是在强烈的光线下。我望着她,更多的是想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我看到的,是一个古怪的机器。我将手放在膝盖上,手是新长出来的,我将脚收回长袍里,脚上有些许残缺尚未长好。我在被看中渐渐松弛下来。我并无秘密可言,我不过是不想被排除在记忆之外,不被视为空无而已。我想隐匿我的爱好和残缺,但我并未打算脱离所有人的记忆,尤其是珍嫔。哪怕是珍嫔。这是一个很小的要求,很容易满足,关键在于,珍嫔是否已经意识到我和我的存在。我在这里,我想说的无非是这个,我在。我要求她重拍。她拍了三次,我也重申了三次,我在这里,就在你眼前。我的提醒记在特殊的纸上,我会命她每天看一眼我的提醒。

据说珍嫔的那只木盒子已经照了300个人。就是说,有300个人被装进了盒子。甚至连太后也被计划装进这个盒子,与服侍她的奴才,与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嫔妃宫眷们装在一起,这样做,是极不合法度,也是大逆不道的。

她一言不发,看了我很长时间。随后,她手指一按,在我们之间燃起一团火光和烟雾。如果她是用照相记下我的话,她也记下了我的手和脚。她可以一言不发。可是火光与烟雾意味着什么?她没有问我,为什么,没有流露出好奇,疑问,或是探听秘密的神情。没有问我吃自己的理由和心得,没有问我将自己展露在她眼前,所谓何故?没有问我深埋此间的喻义,没有问我,我何以是不死的。她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我是不死的。火光之后,她收起照相,说,皇后,照片拍好了。她没有顾及,我被那一束腾起的火光和烟雾弄乱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离光线,我是被那一束火光和烟雾弄乱了,我想要将自己袒露在我的对手面前的想法随着烟雾消散。从这一刻起,我发现,她不可能改变对我的漠视,即便我拿出诚心诚意打算与她分享我的隐私。这个想法是愚蠢的。突然散开的烟雾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其实就是火光和烟雾,是她窥视完钟粹宫后得出的结论。从这一刻起,我认定她是我的敌人,再也无法改变。因而,我要名副其实地报复珍嫔。报复她用照相,再次将我排除在记忆之外。

火气,总是要发出来的。

因此,十二天后,太后给了珍嫔一个更大的警告。太后摔碎了珍嫔的相机。因为珍嫔用那机器采集被摄之人的灵魂。太后砸碎了那只装了三百多个灵魂的黑匣子。有谁不会这么做呢,当然要这样做。尽管,我并未有灵魂离去或是重新归来的觉察,可我认定,珍嫔该得此罚,该得被褫衣廷杖。事实上,在廷杖之前,太后命我去扇那贱人二十个耳光。我准确地执行了这二十个耳光,一个不少,一个不多。我的手刚长好,皮肤、肉和骨骼都是新的。因而,这二十个耳光扇得十分清脆,十分悦耳动听。然后,然后,然后,我退到太后身后,将位置留给执行褫衣廷杖的太监。这可是开天辟地一宗大事,比赐死更为严重。耳光,加上褫衣廷杖,足够珍嫔死两遍了。死,在宫里我们称死为驾崩,薨,殁。死对于紫禁城而言是珍贵的,不是轻易就赐予的。赐予最多的羞耻。耳光与廷杖,仅此,就够要珍嫔两条命。

太后将奄奄一息,即将晋为妃的珍嫔,降为了贵人。

我如此明确、准确地提醒珍贵人,我的在场。然而,珍贵人的故事里依然没有我,她没有记住出自我之左手和右手的二十个耳光,以及出自太监之手的杖责。周围围着那么些个宫眷,才几个板子珍贵人就昏厥过去。不是板子和耳光打晕了她,而是羞耻打晕了她。每个人都帮她记住了她的耻辱,也记住了她神昏不语、四肢抽搐的骇人之状。珍贵人被搬回景仁宫,脱离我的视线,然而我能想象太医的描述。她抽搐的情形在夜间尤为严重,她整夜无眠,心中懊恼。白天,她绝少进食,即便稍稍入睡,也立即从惊恐中醒来。这是一个很重很长的惩罚,有几次太医禀奏说,她病势危重,已经到了用十香返魂丹的地步。可这些都不在她的记忆里。不仅不在记忆里,而且,她活了过来。这是一桩奇事。不过,我并不希望她死,我说过,死是珍贵的恩赐。我只希望她记住这一切,记住我。然而,她的记忆却恰恰舍弃了这一切。就连皇帝的故事里也没有我。从此,也许该说从来,他们将我彻底逐出视线,脑际,眼前和耳朵。我站在太后身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我继续吞食自己,更新自己,我活在我的不死里。我放弃了珍贵人,即便一年后太后又赏还她妃的封号。我早已知道,皇帝救不了她。没有人能救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