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关关雎鸠(二)

如赫连桓先前所说,西府海棠最是忌潮,而眼前在烟雨云梦中却是胭脂点点,如晓天明霞一般浓郁娇媚,袅袅婷婷,阵阵芬芳香艳枕着椒墙。

说来也是一件妙事,这东厢满院的西府海棠本是周氏夫人太过喜爱这类娇葩,硬是托人从京城特意移栽回来的。

眼见着一天天焉头巴脑,本以为是活不成了,但是在周夫人的悉心照料下,这些海棠居然一天天又茁壮了起来。

另一边周夫人也是产期将近,在周窈棠出生的那天,院内的海棠竟全部一夜绽放,争奇斗艳。

周老爷眼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出生就伴着如此花开富贵、金玉满堂的好兆头,顿时眉开眼笑,旋即给这小女儿命名为棠。

再说这周氏老爷。

周老爷单字厘,祖籍幽州,祖上的药材铺营生传到他爹娘这代断了。早年又闹了饥荒,无米无炊的,一家子人竟生生饿死了,就剩下周厘一人。

于是他揣着几本祖上传下来的旧医书,一路浪迹江湖来到江州,在街头做些半卖草药、半给人看诊的江湖郎中的营生。

许是他为人诚恳踏实,几年下来做出了口碑,找他问诊的人络绎不绝,倒也攒下了一笔小钱买了间铺子。

后来因缘际会,周厘又偶然在江州郊外林间搭救了被野狐纠缠的赫连桓。

赫连桓当时还是一个九岁的黄口小儿,初抵江州便听闻府中下人讲近期有奇兽在郊外山林,于是便一意孤行而只身一人前去狩猎。

那日赫连桓在林间盘桓了大半天还未曾捕到像样的猎物,眼瞧着天色渐晚,却突然寻得了一只白狐的踪迹,仿佛是向山林深处。

年少气傲的赫连桓突然心潮澎湃,仗着自己骑术精湛一路疾驰,妄图追寻那白狐的气息和脚印。夕阳下最后一抹橙色从头顶掠过,殊不知少年郎早已迷失了方向。

眼看自己不仅要铩羽而归,甚至于迷路,赫连桓心中止不住地焦躁不安,毫无方向地在林间疯狂策马。

夜色逐渐降临,月色还未明了。

沮丧又疲惫交加的赫连桓在昏暗的林间小路上疾驰,心中想着再迷路下去怕是要招来猛兽了,心神一个不稳,居然从马上坠下,随即摔下了一个小山坡。

他的腿部传来剧痛。

屋漏偏逢连夜雨,赫连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除了痛,他的腿似乎失去了旁的知觉,根本无法发力。

当赫连桓正在思考是否能找回马,却听见周围的林间晚风伴随着树叶飒飒的声响,抬眼间已被数只褐红色的眼睛包围了。慢慢地,一对与其他不同颜色的绿莹莹的眼眸出现,从树后窜出了一只白狐。

赫连桓这才明白许是之前这白狐故意露了踪迹,好诱自己深入。如今自己腿部受伤,根本无法逃跑,再加上摔下坡时数不清滚了几滚,箭囊早已不知所踪。

眼看以白狐为首的野狐群逐渐向自己逼近,那白狐正蓄力起跳,利爪就要拍上面门,赫连桓只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加速,难道今日要命丧于此?他已下意地闭上了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林间“咻”地一声仿佛弓弦拉响的声音,接着便有阵风伴着皮毛的丝滑之感贴着耳边呼啸而过。

接着又是“咻——”

“咻——”

“咻——”

几声过后,再睁开眼,赫连桓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

而刚才的野狐群,已向山林中隐匿而去了。他这才明白过来适才的贴耳之风原来是白狐转了方向,贴着自己鬓边逃去时所造成的。

这时,有个背着箩筐的青年男子小心翼翼地从远处树后跳出,正是刚才救了赫连桓的周厘。

周厘告诉赫连桓这几日他在山中挖笋、采药,今日也是为了寻仙株忘了时辰,这才无意中遇见被围困的他。

另外刚才的弓弦声也是他模仿的,只能吓走狐狸罢了。之后,周厘便帮赫连桓检查了伤腿,带其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山洞休息,等着王府中的侍卫和家丁连夜上山寻到二人后,方才分别。

因着周厘的救命之恩,赫连桓对其甚是感激。

再加上他当时虽是小王爷的身份,却是孤身一人被外放至江州的。而年长十几岁的周厘待自己如兄长一般亲厚,于是便叫他在身边做些差事,总好过给人看诊的街头营生。

这一来二去,周厘也在小王爷身边与各色人物都混了个脸熟。

后经赫连桓引荐,周厘与官府相交,凭借为人仗义且胆识过人,施展手腕成为江州府内数一数二的大盐商,而立之年便已富甲一方。

几年之后因着些机缘,周厘更是抓住机会与官府衙门牵线,谋了个江州官盐协辅司的职位,协助江州府盐运衙门总管着江州和下辖十一郡的盐课转运以及协收。

虽说是商人发家,如今的周府却是江州府内真正的显贵。

别看周老爷如今身份今非昔比,却依旧只有一位夫人,就是周窈棠的娘亲,郭氏阿宁。

周郭氏原为京城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

刚及笄的郭宁与家人到江州游历。斗草阶前初见,粉面罗裙的阿宁回首,恰巧望见在铺面上正给人问诊的周厘。少年衣袂飘飘,意气风发,抬首回以微笑,两人一眼万年。

金风玉露一相逢,郭宁当即偷偷遣人去打听了他的名字。回到京中,两厢依旧念念不忘,私下里书信往来不绝。

周厘甚至还托了个商队里头的药材贩子替他前往京城寻了个媒婆去郭府提亲。只是给的银子不多,只寻得了个下九流的婆子。

换了旁的正经人家,那婆子怕是连府都进不得便会被轰走——奈何郭府是书香世家,修养极好,郭太傅竟然还耐着性子听完了。

而当年周厘还是个小小的江湖郎中,虽说有家铺子做着正经营生,但终究还是个贱商,还远在江州,郭家绝无可能同意郭大小姐下嫁。

然而郭宁甘愿与家族决裂,一心要与周厘长相厮守,于是只身一人来到江州。

周厘想着曾经自己一人还好,在铺子里对付对付便过去了。如今有了妻子,总不好带着个世家闺秀在外抛头露面。

于是便咬了咬牙,当了医药铺子,再加上阿宁又帮忙添了些从家族跑出来时带的银两,二人在江州府的西南角低价买了个宅院,总算是成了家。

没了铺子,周厘只好又在街头支起了小摊看诊。看起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但他自个儿心里却洋溢着幸福。

后来这便成为江州府内一件风流佚事。

周老爷曾经起誓与郭宁此生绝不相负,每每念起当年发妻与自己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都唏嘘不已。

那些命妇贵女都称周夫人如今真是苦尽甘来,但个中滋味只有周夫人自己才有体会,当年的离亲之痛和今时的宾客盈门,其间的苦乐不足外人道也。

周厘与周夫人早年生有一长子,却因先天不足早夭。幸而夫妻二人福泽深厚,后来又孕育一双男孩。

自他们两个降生,周老爷一直感叹自己与夫人只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承欢膝下,却不成想仅仅一年便心想事成又得一女,还是这么一个伴着奇迹出生的妙人儿,于是自小便当是明珠一般被捧着含着。

如今周窈棠已是碧玉年华,十六岁的她正如花蕊般娇嫩,生的冰骨雪肌,窈窕天成。

尤其是她的一双翦水秋瞳更是极美。周夫人也常对周窈棠说,她的眉眼酷似自己幼时家中的小妹,湿漉漉乌溜溜的眸子似小鹿一般,里面闪烁着天真灵动的娇态,令人忍不住想要多些怜爱予她。

周窈棠的大哥周煊自幼习武,考了武科举之后如今在京郊外置营服兵役,在一个从八品副尉手下,平日里性子沉稳温厚,做事有条不紊;二哥周韫在赫连王府内跟随王爷习事,因着天资聪颖又懂得变通,深为王爷所喜,就差着认了他为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