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选妃
第五章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薛寄云却觉得,世间万般造化,不过是此消彼长。
譬如这不如意之事,他便全占了这十之八九,而薛家其他人则成全了那仅仅一二分的如意。
那头薛陵亭有了官职不说,这头薛丞相便在晚膳时透露出了,薛明珠恐要入宫为妃的消息。
大夫人喜不自胜,饭后竟也不摆嫡母的架子了,径自去了小祠堂捡佛豆。
可怜薛寄云,近日诸事不顺。
上次从竹里馆回来,曼娘送他的那根金钗怎么也找不到,他还想看看是不是他当出去的一根,也不知是不是在马车上丢的,之前有此问了薛陵玉,他说没看到,估计还是被旁人捡了去。
而之前与崔雪游要商议的事情,竟也不知不觉搁置了,只因崔雪游不知为何,现在都不愿同他说话。
前几日他们倒是在国子监碰过好几次面,但每次崔雪游都像是没看到他似的,很快不见了人影,又或是他周围多了许多其他的世家公子,全无薛寄云挤到他身边的可能。
原本薛寄云还担心自己上次被薛陵玉中途带回家,会惹得崔雪游不喜,来找他麻烦,却不想对方干脆理都不理会他,倒让薛寄云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时半会儿甚至也不敢去招惹崔雪游,生怕他如上次宴会那样突然发作。
现如今又得知薛明珠入宫的消息,对薛寄云更是多重打击。
如果说前几日薛寄云还不过是冷眼旁观,如今却是一刻也坐不住了,回到自己屋子里关上门时,忍不住无头苍蝇似的在地上乱转。
若是那薛明珠再进了宫,母女俩里应外合,恐怕薛丞相未来也无法奈何得了她们。
薛寄云怕薛丞相,却更怕大夫人。
一瞬间薛寄云心头涌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若是、若是薛明珠无法入宫,或是入宫的是其他世家的贵女,那薛明珠和大夫人说不定还会遭到薛丞相的厌弃,哪怕动摇不了她们的地位,也能让大夫人分身乏术。
薛寄云打定了主意,便想打听打听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好对症下药。
搜刮了身边所有认识的人,最终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人。
薛家大郎。
薛陵玉自归朝后,每日公务繁忙,区区一个从四品的尚书右丞,不知怎么撞了大运,竟有幸身兼少傅之职,虽无实权,却得以入宫辅弼圣人经学,因而可以知道许多宫中趣闻,想来关于选妃的事,他也多少知道一些内幕。
但薛寄云去找了他几次,都不见人影,几乎忙得头不点地,直到新元节前一日,朝廷正式休沐,薛寄云拿着自己前两日请侍女们做的新鞋袜来找他,顺便打听打听薛明珠入宫之事。
本来薛寄云囊中羞涩,只待侍女们答应了,便想将当月的例银赏出去,没想到侍女一听是给大公子做的,倒是热情得很,十分痛快地问了尺寸。
薛寄云心中不忿,见她们爱做着白工,只让她们白做了去,自是再也不提打赏之事。
薛陵玉住在正院东侧,离前院最近,也是府中最大的一处院落。
他并不常在府中住,院子常年空置,大夫人曾惦记过要他的院子,可惜薛敏钊实在尊重先夫人,更偏疼这个幼年丧母的儿子,哪怕薛陵玉不回来,也会每日专门差人在院门外打扫。
这次薛陵玉回来住了半月有余,这处地方倒还多了些人气。
薛寄云进去时,并未见到薛陵玉的身影。
书房里打扫得很是整洁,桌上端放着笔墨纸砚,正中摊开几张字帖,一旁的画缸里倒是七零八落放着些画作。
因着薛陵玉比薛寄云虚长几岁,二人从未一同入学,这几年间,薛寄云甚少见过薛陵玉的墨宝,这会儿见了,倒是有几分好奇。
他随手从里面抽出一副来准备观摩,方打开画轴,还未看清,便有人眼疾手快先他一步拿走了他手中的画轴。
“别动。”
薛寄云抬起头,却是刚从外面回来的薛陵玉。
“长兄。”薛寄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道,“刚刚正在等你回来,闲来无事,便想取长兄墨宝一观,想必会获益匪浅。”
“非我墨宝,都是一些名家藏品。”薛陵玉淡淡地道。
话虽如此,薛陵玉放那画的姿势却是随意,看上去并非薛寄云不能碰的珍贵,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他看到。
薛寄云不禁有些疑惑,他方才打开的那副,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好像上面是个人影……
不过转念一想也许是前朝留下来的仕女图呢,薛寄云对自己方才的鲁莽感到心有余悸,若是一不小心弄坏了一副,岂不是赔都赔不起,幸亏薛陵玉回来得及时。
“这样的古玩珍藏,长兄应当放个妥帖的地方,若是侍女们打扫时不小心弄坏了,该如何是好。”
“我院中并无女侍。”薛陵玉凤眸微闪,道,“三郎既有此心,改日为兄挑选一批摹本给你。”
薛寄云不过随口一说,却不想薛陵玉顺坡下驴,他平日里读四书五经都尤为吃力,更没有什么鉴赏书画的闲情逸致,不由得讪笑道:“我哪有那些才情……”
“三郎何处此言。”薛陵玉颇为不赞同地道,“在为兄眼里,三郎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说着,薛陵玉将薛寄云一把拉过去,来到书桌前。
侍从不知何时早就研磨好了松烟墨,薛陵玉拿出狼毫沾墨,然后将笔放入薛寄云手中。
薛寄云一双美目圆睁,其中写满了不解。
“来得正好,今日正好为兄有空,不如就来考考三郎的功课。”端的是兄友弟恭。
薛寄云一愣,脸上的表情瞬间愁苦起来,弯弓也似的眉毛耷拉下来,他今日来,分明是有要事要跟薛陵玉相商,怎么这会儿被叫过来温习功课。
饶是如此,他也只敢暗自腹诽,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反倒用另一只手挽住袖口,笔尖在宣纸上几欲落下。
“便默写诗郑风篇。”薛陵玉布好镇纸,“为兄看着你写。”
也不知如何发展到这一步,薛寄云只能去除心中杂念,握笔下墨,不一会儿略显圆润的娟秀小字在纸上整齐排列。
几年前,薛陵玉每在薛府住时,时不时会指点一下薛寄云的字,没成想昔日写得什么样,现在竟是大差不差,似乎没有多少进步。
却见薛寄云仍旧写得一脸认真,时而抿唇,时而歪头,时而用贝齿咬住笔根,额前掉下两丝乱发,藏不住剪水双瞳左右乱转,眉尖跟着蹙起,实在做足了认真思考的模样。
但不知是在薛陵玉的注视下过于紧张,还是功课确实生疏了,薛寄云写得很是磕磕巴巴。
“……溱与洧,浏其清矣。是这句。”正写得入神时,薛陵玉站在他身后,突然出声提点。
薛寄云吓了一跳,手上一抖,纸上瞬间多出个豆大的墨点。
“三郎为何写得如此不专心?”薛陵玉在他背后,彷如一个抱月入怀的姿势,骨节分明的五指轻轻覆在薛寄云紧握狼毫的手上。
他的掌心温热有力,十指修长,指腹隐有细细的茧子,与薛寄云细嫩纤柔的素手形成一定的反差。
接着他如少时一般,攥着薛寄云的手,一字一句教他下笔。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句我记得。”薛寄云小声辩解道,他虽然记性不好,但这些诗句其实已背了好些年,总还是记得一点的。
薛陵玉也太瞧不起他了吧。
薛寄云有些委屈地想。
“三郎还未告诉我,今日过来所为何事?”薛陵玉未曾理会他的说辞,依旧带着薛寄云写出一句又一句的诗。
他说话的气息在薛寄云耳边萦绕,声音低沉带哑,想是这会儿心情已经好转,不若刚进来时那样冷冰冰。
听他这么一问,薛寄云倒是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他本是想问问薛明珠遴选入宫的事,凭借一腔冲动而来,这会儿被薛陵玉这么一打岔,却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心里头瞬间冷静了下来。
这会儿来问长兄又有什么意思,难不成长兄能帮他坏了这桩姻缘,况且薛明珠入宫,对薛陵玉也并非没有好处,何苦来哉。
薛寄云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不甘道:“我找人做了鞋袜给长兄送来。”
“就这个?”薛陵玉挑眉道。
“嗯。”薛寄云闷声应道,微低下头,露出白皙细长的后颈,显得单薄而又脆弱。
“三郎与为兄真是心有灵犀,”像是信了薛寄云的话,薛陵玉带着薛寄云写完最后一句,将笔放下,手却没松,带着薛寄云来到房间另一角,“我也为三郎备好了年礼。”
“什么?”
薛陵玉将薛寄云的手打开,在他手心里放了一枚玉璧。
“这是……”
玉璧小巧精致,外面一圈玉环,其上刻有云纹图案,中央嵌一颗鹅卵大小的宝石,与玉环相得益彰,各放光彩。
薛陵玉将玉璧拿出,穿好络子,亲手帮薛寄云戴到脖子上。
“长兄,我……”薛寄云还是忍不住开口。
可话还未说出口,薛陵玉突然叫了一声:“三郎。”
“嗯?”薛寄云循声应道。
“你之所思所想,我都明白。”
薛陵玉温和地在他耳边说道。
“你只需乖乖听话,莫去外面招惹不三不四的人。”
“用不着多久,你想要的,都能得到。”
他点了点薛寄云的胸口,像是往里面种下了一个巨大的诱饵。
薛寄云被薛陵玉的古怪态度弄得云里雾里,他倒是有心问清楚,但薛陵玉并未多透露什么,只叫他听话。
听话,听长兄的话吗?
他一直都很听话啊。
***
新元节过后,薛寄云恢复了上学的日子。
天蒙蒙亮,他就得从不怎么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几日不去上学有了惰性,再次这么早起时,整个人都感觉要冻得灵魂出窍了。
府中的马车早早驶出了几辆,薛丞相和薛陵亭上朝去了,薛陵玉不知为何前两日都宿在了宫中。虽说是莫大的殊荣,但因为前朝甚少有例子,薛丞相便让府里的人把紧口风,不让外传。
薛寄云是没有心思管这些的,他一上学就头疼,蜷缩在马车里昏昏欲睡,一不小心就倒下去撞到头,疼得他龇牙咧嘴地醒过来。
他读书没有什么天赋,而且入学时已经十岁上了,同同龄人一起读书,本就跟不上进度,但大夫人执意要这样安排,薛丞相根本不管这些,薛寄云只好就这样跟着一起学,学了几年都毫无所获。
这日刚进国子监,远远便看到崔雪游被簇拥着走过来,薛寄云倒是按照往常一样,往边上靠了靠,遥遥抱拳道:“世子。”
崔雪游不想见到他,他也不愿在他面前碍眼。
然而正当他向后走时,有人在他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发髻。
“唔……”薛寄云头皮一绷,感到有一点点地痛。
“薛三。”崔雪游放下自己的簇拥,一个人走过来,抓着薛寄云道,“你前几日不是一直跟着我吗,怎么今天不跟了?”
崔雪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上次在竹里馆喝醉了酒,竟然当众将薛寄云抱在怀中,还差点、差点……
不过是个小跟班,一条听话的小狗,怎么就会被他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崔雪游甚至觉得匪夷所思。
事后那群公子哥儿将这事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令崔雪游又气又恼,连带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薛寄云。
前几天他只想避开他走,看到薛寄云便浑身不适。
纵是他再不承认,薛寄云当日在他身边温顺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殷红柔软的唇,白皙小巧的脸,还有那温热的、柳枝一般的细腰……
崔雪游甚至在后面的几天里不断地做着一些奇怪的梦,醒来后衾被湿透,不知怎得被阿母知道了,非要往他房中塞两个贴身的女婢。
刚来就被崔雪游打发到外间掌灯去了。
崔雪游甚至暗暗记恨上薛寄云了,身边的人以为他是觉得上次给薛寄云的教训还不够,还要帮他出谋划策教训薛寄云一顿。
看着对方眉飞色舞的脸,崔雪游不知为何怒火中烧,竟与人动了手。
虽然那人并非什么富贵已及的世家公子,但也足够让他被父亲压在家中面壁思过一整夜。
崔雪游一整夜都未参透,他到底是怎么了?
等到第二日在国子监见到薛寄云时,只见他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地坐着,慢吞吞地写着书贴,就好像一只被人丢弃可怜巴巴的小狸奴,先前涌上头的戾气竟然被全数抹平了。
结果还没等他不理睬薛寄云没两天,薛寄云竟然也开始跟着不理他。
这还了得。
所以这次一看到薛寄云在那,崔雪游便立马跟过来了。
薛寄云也没计较之前的前因后果,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抱着书包认真解释道:“我以为世子不再理我了。”
崔雪游神情古怪,道:“休要胡说八道,我没有不理你。”
说着他自己别过头去,似乎有些别扭。
薛寄云虽不理解他为什么忽然转变了态度,但依旧有些欣喜道:“既如此,世子,三郎确实找你有要事详谈。”
崔雪游点点头,飞速地看了薛寄云一眼:“那你下学别走。”
下学后,薛寄云坐上崔家的马车,来到了崔府。
崔府比之薛家还要大出许多,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层楼叠榭,风景怡然。分明还是冬日春初时节,府中的假山之下却有活水不断流动,水面上残荷随着水流轻轻摆动,煞是好看。
薛寄云生怕在崔府迷了路,忙跟着崔雪游去了他的寝卧。
崔雪游差人拿了点心茶水来,一块一块递给薛寄云,薛寄云原本不想吃的,但那些糕点都是上京最好的点心坊里做出的,平日里很难吃到一块,现在却跟不要钱似的摆在他面前。
他自是忍不住,像只仓鼠一般吃得脸颊圆鼓鼓的,崔雪游时不时用手戳一下。
这时薛寄云便停下来,瞳仁微微转动,颇为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我不动了,你吃吧。”
等到吃得八成饱时,薛寄云依依不舍地擦干净手。
见崔雪游已仰躺在一旁的塌上,便找寻最合适的说辞开口道:“不知世子听说了没,宫中圣人选妃,我家中有个妹妹,被太后娘娘相中,要选她入宫。”
闻言,崔雪游不甚在意道:“知道又如何。”
薛寄云紧抿嘴唇,期期艾艾道:“我是怕……我自幼与嫡妹不合,如今她青云直上,我什么都不是,万一她刁难我我该怎么办?世子,所以我……”
“你说这个……难不成你想求我?”崔雪游半支起身,看着他若有所思,“我又能做什么?”
薛寄云半分城府也无,崔雪游随便一套,便道出了自以为打得非常好的如意算盘:“再过些许时日,淮南王的车骑就要南下前往封地,届时世子与王妃肯定同行,跟去的奴仆侍卫不在少数,我想、我想世子能带我一起去淮南。”
崔雪游“嚯”得一下坐起身。
“你可曾想好了?”
薛寄云绞着双手,最终下定决心:“我上次去找世子亦想说同样的事。”
崔雪游却是暗自忖度着,下意识地问道:“如此,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
薛寄云心下一凛。
他来时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若是崔雪游不愿,他亦会勉力一试,现在他都这样问了,薛寄云慢慢挪过去,走到塌前。
崔雪游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静静看着他下一步动作。
接着,只见薛寄云抬起一只腿,半跪到塌上,双手支撑着不太平稳的身体。
崔雪游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后倒去。
薛寄云再往前爬去,爬到崔雪游身边,轻微地低下头,不断地靠近崔雪游。
芸娘生下薛寄云后,两人在勾/栏后面的巷子里住了十年,芸娘为了养儿未曾断了生意,薛寄云自学会吃饭开始便耳濡目染,大字不识几个,打小只学会了些勾/男人的手段。
他从前并不关心自己的容貌,只是上次看到崔雪游的表现,他心中隐隐有个大胆的猜测,便准备在这一刻用上。
薛寄云晃了晃柔软的腰肢,脸颊因紧张和羞赧泛起淡淡的粉红,明灿的星眸微转,其中自有波光潋滟的水雾,分明像是勾魂摄魄的魅,却用着最为笨拙娇憨的姿势爬过来。
红嫩的一张樱唇微张,几乎就要亲上来。
崔雪游手下一酸,脱力向下倒去,差点砸到了后脑勺,他赶紧起身一把挡住薛寄云,脸色涨得通红,颇为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干什么?”
许是表情太过狰狞,本就孤注一掷的薛寄云瞬间瞪大了浑圆的双眼,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仓皇又怯弱。
前一刻积攒的勇气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颤颤巍巍地,带着糯糯的哭腔道:“上次在竹里馆的时候,……你不是想要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