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建佑十年，昆明池畔，绿草如茵，衣香鬓影，峨冠林立。

帝后率宫眷及内臣正举行祓禊仪式①，祭礼结束后并未久留，径直乘楼船去水殿休憩。

豫章台位于万顷碧波之中，台上画楼高阁飞檐翘角，殿堂多以桂木为柱，熏风过处暗香袭人。

帝后盥洗罢，着家常服饰，于高楼上凭栏而坐，笑望着远处泛舟欢歌的妃嫔宫女们。

阁中有些冷清，皇后崔灵芸忽然回首，环顾左右道：“怎不见阿蕴？”

打扇的宫女回道：“蕴娘领着公主在田里挑荠。”

天子不禁失笑，打趣道：“你这个妹妹呀，真怕她把琼儿也带成野孩子了。”

“陛下，琼儿还小，别对她太严苛。”皇后不以为然道：“自打阿蕴进宫后，她就整日里形影不离，难得阿蕴不嫌她烦。”

“堂堂大齐公主，钻进田里挖野菜，这像什么话？”天子嘟囔道。

皇后觉得他太较真，他则觉得皇后太纵容，两人正僵持不下时，听到外面传来蹬蹬脚步声。

萧琼羽年仅四岁，是帝后的掌上明珠，呼哧呼哧奔进来，顾不上行礼便一头扎进了父皇怀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着她新挖的虫子样貌。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天子却听得头皮发麻浑身难受，借故要检查她的手是否干净，这才得以巧妙打断。

水面送来缥缈乐声，帝后一家沐浴着明媚的春光，正闲话家常时，宫女满面喜悦，禀报道：“蕴娘来了。”

珠帘悠然荡开，一个身着梅青色薄衫的垂髫少女翩跹而至。

她身姿袅娜脚步轻盈，虽是素衣淡妆，可霞明玉映，甫一进来，阁中众人便为之一亮。

少女轻车熟路地上前见礼，随后跽跗在皇后膝边，拿起她一只手贴在腹上，沮丧道：“阿姊，你摸摸，是不是像好几个月了？”

此话不啻于平地惊雷，帝后双双一震，面色皆是大变。

皇后此次出宫名为祭祀，实则求嗣，许是太过心切，所以听到与孕象有关的话便难免激动，禁不住手脚发颤，骇然道：“怎么回事？”

少女怔忪地望了望皇后，又望了望同样震惊的天子，未及开口，小公主却捧腹大笑，“阿姨今天吃了好多煮鸡卵，肚子撑得圆圆的。”

帝后对望了一样，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阿蕴苦着脸，委屈巴巴道：“曲水流觞是文人雅士们玩的，我和宫女们方才在玩临水浮卵②。”

她趴在皇后膝头，叹道：“阿姊，我运气太好……嗝儿……”

帝后一家忍不住大笑出声，阿蕴窘得捂住了脸。

皇后含笑抚着她纤薄的肩背，蔼声道：“傻丫头，游戏而已，你若不愿，她们也不敢逼你呀！”

“话虽如此，可我若不守规矩，将来就没人和我玩了。”阿蕴的声音从指缝间幽幽传出，带着几分失落。

“等我长大了，可以陪你玩。”小公主自告奋勇道。

“等你长大，我就老了。”阿蕴无精打采，噘着嘴道。

天子失笑道：“你才几岁啊？整日唉声叹气，莫非在宫里住着不如意？”

阿蕴笑着岔开了话题，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包，递过去道：“阿姊快闻闻，什么味道？”

皇后阖目轻嗅，含笑道：“是荠菜的清香。”

“对，”阿蕴解开丝帕，从中拿出两枚壳上有裂痕的煮鸡卵，笑眼弯弯道：“这是用我们亲挖的荠菜所煮，清新香甜，余味无穷，只尝一个的话是人间佳品。”

她往皇后手中塞了一枚，抻腰往前探身，将另一枚托到了天子面前，“见者有份，我知道陛下不会食来路不明之物，您就闻一闻吧，也算沾了春天的气息。”

她腕上套着两只弦纹细金钏，肤色明净如玉，柔荑纤美可爱，任谁也不忍拒绝。

天子接过来，转头递给身畔宫女，命人看赏。

他的赏赐极为实在，是一匣新铸的五铢钱。

阿蕴爱不释手，将那沉甸甸的匣子捧在怀里，喜滋滋道：“多谢陛下，待我回来时，一定会给你们带礼物的。”

小公主欢喜道：“我要一只会唱歌的黄莺。”

皇后忍着笑，朝身畔女官使了个眼色，轻抚着她顶心，打趣道：“你心里在算计什么，我和陛下还不清楚了？随便找些小玩意糊弄我们，我们还得给你十倍赏赐。”

阿蕴被戳破了心事，莹白的面颊漾起轻粉，把脸埋在她袍袖里闷声不语。

还是天子打了圆场，提到清明，阿蕴这才重又活跃起来。

皇后的赏赐也到了，描金朱漆盘中躺着几片灿亮的金叶子。

阿蕴喜不自胜，叽叽喳喳地说着清明出宫后的行程，为养父扫墓、逛东西市、帮义姐备嫁妆等等……

可帝后却笑不出来，两人对望了一眼，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淡淡阴翳。

如今局势紧张，风云诡谲，两大党派正斗得你死我活，今日难得离开宫闱，等回去之后，又要面临无休止的阴谋和争斗。

未来是什么样子？谁能如愿？恐怕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