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妖女持家

  刀望山和刀夫人对于这种“公子”和“丫鬟”之间庸俗得不能再庸俗的情事自然是十分不满,但疏忽大意之下连儿子都生了,就算他们有一千条一万条不满意,也不愿“神悟刀家”落人口实说二公子始乱终弃。

  刀狻猊的婚事,在仓卒之间举行,亲朋好友一概不通知,等孩子满月后补。一则是因为根本来不及,二则是刀家还没有想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明刀狻猊仓促成婚的原因。

  总不能说是因为刀二公子行为不检和女婢私通,先生了孩子后成婚吧?

  刀望山头痛不已,对他的“孙子”更是厌恶,偏偏这时候刀狻猊和甄甄被刀夫人叫去问话,那孙子就交给刀望山照顾。

  一个白白胖胖,眼睛乌黑浑圆,表情十分天真的小东西。

  他把他放在桌上,小东西两只手在桌上拍啊拍的,摇晃着桌子,格格地笑,大眼睛老是看着他这位“爷爷”。

  看得久了,刀望山忍不住想这个孙子还蛮可爱,长大以后定然又是个相貌出众的美男子。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如果刀狻猊不这么胡闹,要是和江湖上随便哪个名门之后,就算是扬州韦家韦大宝的孙女韦铜钱生个这样的孙子出来,他的面上也有光彩。偏偏堂堂刀二公子和府中女婢成婚,真是“神悟刀家”的耻辱啊。

  正在发呆的时候,突然他眨眨眼,桌子上的孙子不见了,猛一转头──那肥嘟嘟的孙子却躺在他的床榻上揪着锦被在睡觉。刀望山目瞪口呆──孙子是怎么从桌子上消失又怎么爬到床上去的他竟然懵然未觉!就算是天下第一轻功高手要从他刀望山眼皮底下从桌上掠到床上他也不可能全然不知,何况他一直看着孙子:他的的确确就是突然消失,然后在床上出现。

  这是他年老眼花,还是有鬼?

  “呜……呜……咿唔……”睡觉的孙子翻了个身,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对着他笑,那笑容八呆七傻,可爱极了。刀望山突然伸手去戳了一下孙子的脸,触手娇嫩柔软,孙子猛地一下低头去咬爷爷欺负他的手指,刀望山又戳了一下孙子的小肥腿,“哇呜!”孙子又低头去咬他的手,咬不到,却在叽叽咯咯地笑。

  他自己的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他都没这么逗过儿子,难道是人老了,逗弄孙儿的心也就起来了?望着孙子傻笑的脸,刀望山突然觉得,其实刀狻猊娶了甄甄也不错,老老实实、贤惠貌美,又生出个大胖儿子,足以令他心满意足了。

  刀望山幻想中的贤惠儿媳妇刚刚听了刀夫人长达两个时辰的教训,踏出刀夫人房门的时候正在愁眉苦脸地问刀狻猊他娘教她做好媳妇除了要绣花拜佛整天坐在房里修养身心以外还有什么?甄莘-自认听得十分认真完全不敢跑神,但对于她这种野地里乱跑茹毛饮血从来不知道菩萨是什么东西的女人来说,她连织布都不会,何况绣花?不要说织布绣花这种高难度的事,她连刀夫人拜的那尊佛像是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刀狻猊说:“每天早上起来要给我爹娘请安,然后陪我娘去做早课,中午回来和师父一起下厨,做了饭菜和大家同吃,吃完了午休,午休完了陪我娘去绣花,绣完花陪她做晚课……”

  甄莘-一瞪眼,“我是嫁给你,又不是嫁给你娘,我为什么要陪她念经?”

  刀狻猊叹了口气,“因为我娘喜欢淑女,偏偏你又装得有点儿像。”

  甄莘-喃喃自语:“我现在要是告诉你爹我是偷娘,你爹会怎么样?”

  刀狻猊苦笑着说:“他会把你绑起来关进地牢,点住你的穴道封住你的武功,然后在武林大会里叫卖,看有没有人要把你领回去报仇。”

  “那你呢?”

  刀狻猊摸摸鼻子,“我在你被绑进地牢的时候就被他押去列祖列宗面前自杀了。”

  甄莘-同情地看着他,“我开始后悔答应嫁给你了。”

  刀狻猊微微一笑,“我家大门进了以后难受得很,如果不是你这打不死的野兽,我还真不敢把别人家的姑娘带回家……”他话没说完甄莘-一脚就飞扫过来,“你就看上我命硬死不了是不是?”

  刀狻猊转身就逃,边逃边回头说:“哪有、哪有,我还看上甄丫头只要三两只老鼠野兔什么的就能养活……”

  甄莘-娇喝一声“看暗器”,绣花鞋飞出打向刀狻猊双眼之间,刀狻猊一把抓住她的鞋子,另一手抓住她踢过来的脚,把鞋子帮她套上,迷人地微微一笑,“我还看上你很有情。”

  “有情?”甄莘-反问。

  “你是一个不会给人压力,温情脉脉的女人。”刀狻猊柔声地说。

  甄莘-一怔,她活到二十二岁,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说她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女子。

  她曾想过自己是个很有韧性的女人,似乎无论什么打击都能活下去。

  如果刀狻猊赞她坚强,她会一笑了之。

  但他说她温情。

  她有吗?有吗?有……吗……

  她在反问自己的时候。刀狻猊一笑搂住她的腰,“咱们接儿子去。”

  这一年的九月九日,这位名叫“甄甄”的贤惠丫头就这么嫁给了“神悟刀家”的二公子。江湖上众女兴叹,早知刀二公子喜欢窝边草,我就是易容乔装卖身葬父都拼死去刀家打工。可惜为时已晚,刀二公子名花有主,再去就只有为妾为路边野花的份,幸好君大公子还是孤身一人,还在天山赏雪,还可以期待。

  婚嫁过后的第二天。

  甄莘-准时去刀夫人那里报到,陪她念经。

  她穿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地迈着小脚步“挪”进刀夫人静坐的佛堂,天知道平时这段路她只走十步,现在她却走了一百零三步。好不容易走到刀夫人身边,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安,她一本正经地陪刀夫人坐在那里面对着一尊不知道什么大佛,垂眉低目,宝相庄严。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刀夫人突觉有异,诧异地往旁边看了一眼──身边端庄贤淑的儿媳妇背后靠着个椅子宝相庄严的盘膝坐着,脸上微露笑容,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刀夫人毕竟是名门媳妇,眉头抽搐了三十下之后终于决定继续念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然后甄莘-睡了一个半时辰,时间到了她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拍拍灰尘,擦擦口水,端端正正地给刀夫人行了礼,下厨去了。

  刀夫人满面黑线,他们家狻猊到底娶的是什么媳妇?

  厨房中。

  甄莘-拿着双筷子跟在刀家做莱的师父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炒热这个,蒸熟那个。每一盘莱做出来刀二夫人先尝一口试试看,好吃就多赞两句,多吃两口,把从未得过主人赞美的苏大厨乐得心花怒放。她也吃得兴高采烈。

  用餐时……

  刀家的新媳妇恭恭敬敬地说她伺候大家用餐,她连椅子也不坐,给刀家二老端茶倒水,给刀狻猊夹菜夹肉,对刀家七兄弟详加指点,这菜吃下去对什么什么好,那菜做得又是如何繁琐。习惯沉默按顺序吃饭的刀家顿然有些不习惯,刀望山本想斥责,但他嘴巴一张,甄莘-一筷子鱼肉就塞了过来,还柔声地说:“吃鱼肉对老爷身体好。”

  刀狻猊一本正经地按照规矩吃饭,刀望山夹一筷子,刀俊殷夹一筷子,他自己夹一筷子……但他嘴角在抽搐着偷笑──刀望山碗里已经堆满了甄莘-夹给他的各色菜肴鱼肉,要刀望山按照家规这么一筷子一筷子夹下去,他如果不夹,下面的人没菜吃,他如果夹了,碗里的那些怎么办?看着自己老爸微微抽筋的嘴角,刀狻猊闷头吃饭,没有菜吃就吃白饭了,他是个对菜肴很挑剔的人,但对白饭却并不怎么挑剔,听说白饭分香米、胭脂米、猫牙米、珍珠米……煮饭的水有山泉、有井水、有河水……可是刀狻猊对鱼肉鸡鸭挑剔之极的舌头却吃不出那些白饭有什么不同,这点让公孙朝夕大肆嘲笑说他没有淡雅的天分,彻头彻尾是个俗人。刀狻猊却俗得悠然自在,一点儿惭愧的意思也没有。

  他扮着乖儿子,但刀俊殷第一个无视僵在那里的老爹,夹走了一块鸡腿。老大做榜样,其余的老三老四老五等儿子们纷纷效仿,刀家按长幼吃饭的家规一败涂地。

  吃完饭刀狻猊问甄莘-:“你不饿?”

  甄莘-笑吟吟地说:“我已经吃过了。”

  “吃老鼠?”他故意问。

  甄莘-不以为然,依旧笑吟吟地道:“你没发现那碗酱鸭少了两条腿吗?”

  刀狻猊斜眼看着她,“以后我要在厨房放老鼠夹抓偷吃的老鼠。”

  甄莘-娇媚温柔拂了拂衣袖,“你确定抓老鼠的人不会被老鼠抓?我陪娘绣花去了。”

  “不要扎死自己。”刀狻猊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说。

  “我尽量。”

  经过念经和吃饭两件事,刀夫人已经对这位儿媳妇满腹疑窦,甄甄平日羞涩少言,胆小怕生,不料一嫁给刀狻猊就变得如此古怪。她从她生的那“孙子”那儿就觉得这姑娘古怪,今天一天下来就觉得更古怪了、走到绣花棚里坐下,她便开始默默绣花,甄莘-也跟着坐下,可她托腮对着棉布发呆,一呆就呆了半个时辰,当她终于拿起绣花针要扎下历史性的第一针时,突然有个小婢上前通报:“老夫人,君家的大小姐到。”

  刀夫人现在看儿媳妇是狐疑,看君大小姐是头痛,小婢刚刚通报完毕,只听佛堂外“啪啦”一声大响,君霜梨用长剑砍破刀家佛堂大门,冲了进来。

  哇……甄莘-护着刀夫人往后跳了一步,这位花痴加白痴的大小姐最好去换把柴刀,这柄剑看起来像君家的另外一柄名剑,和君霜桐“文柏沉渊”齐名的“鸣凤合歌”。这种虽然名气很大样子好看但是不知道好不好用的“家传宝剑”还是不要随便拿出来砍门──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刚好闪过君霜梨的第五剑,“当啷”一声,君霜梨一剑斩在地上,“啪”的一声剑断了。

  刀夫人是个纯粹的名门闺秀,不会武功,看着君霜梨持剑杀人吓得全身僵硬,符合闺秀标准地眼睛一翻昏倒了──她嫁给刀望山三十年,还没见过明晃晃的刀剑在自己身前划来划去的险境。

  甄莘-瞟了君霜梨一眼,这女人真的很奇怪,现在居然满面悲愤,全身发颤地来找她拼命。明玉君府的层次果然和神悟刀家一样差。君霜梨毫不怀疑地认为刀狻猊对她有意,在她惺惺作态以后刀狻猊应该痛哭流涕地来求她嫁给他,她再摆摆姿态,最后委委屈屈高高贵贵地嫁入刀家,这是君霜梨自己以为的过程吧?结果刀狻猊不但没想到要去求君霜梨原谅他的无知无理,还闷不吭声娶了她“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默默无闻的小草”的刀家丫鬟甲,难怪这位认祖归宗之后趾高气扬的大小姐会神志失常,挥剑杀上门来。

  她在心里为君霜桐惋惜,好好一个江湖名门,大好的名声被这种白痴无聊的女人毁得一乾二净,以前她看君府用的是瞻仰的目光,现在她用的是同情的目光。正当她同情之时,刀家上下几乎同时飞奔到被打烂的佛堂前,刀狻猊目光微闪,本想立刻冲上去动手救母亲和甄莘-,突然一呆,上上下下打量起那位疯疯癫癫花痴白痴的君霜梨起来,咦……

  这么个花痴得弱智的女人居然武功练得很好,念头正在转,君霜梨突然一剑往昏倒在地的刀夫人身上砍去。围观的刀家公子们大惊,纷纷抢进门来,刀狻猊眼珠子一转一脚绊倒所有兄弟,自己也假装跌在地上起不来。甄莘-没想到君霜梨势道凌厉真的要刀夫人的命,也没想到刀家兄弟居然会在门口跌倒滚作一团,这一剑她距离太远无可招架,情急之下她大喝一声:“让开!”

  “倏”的一道白光闪过,寒意-那间弥漫了整个佛堂。

  刀俊殷骤然抬头,失声叫道:“苦寒勾!”

  “当”的一声,甄莘-袖中掷出的东西架住了君霜梨的断剑一击,但她自己防无可防,被君霜梨欺到身前,“砰”的一掌击中胸口,横摔出去,口吐鲜血。苦寒勾临空架住君霜梨的断剑之后自动飞回甄莘-的衣袖内,看不清什么模样,但是这么一个三寸不到的小东西一掠竟然让四周宛如寒冬,江湖上再没有其他东西有如此威力!

  刀狻猊娶的妻子,侍候刀家满一年的羞涩丫头甄甄居然就是“偷娘”甄莘-!

  刀家兄弟瞠目结舌,但是她为救刀夫人舍身拼命却是有目共睹,现在更是跌倒在地,生死不明。刀狻猊大怒,一跃而出抄起地上另外半截断剑,一招“八云开四季”,“啪”的一声,断剑再碎裂成八块碎屑爆打君霜梨上下八处死穴,喝道:“你给我留下!”那刚刚展示绝世武功连伤两人的“君霜梨”转身往外就逃,刀狻猊如影随形地追了出去。

  刀俊殷和刀峻樵等几人面面相觑,抬起头来,却看见刀望山早己沉着脸在旁,似乎早已来了,扶起刀夫人,确认她只是受了惊吓,又按了按甄莘-的脉门,阴沉着脸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救人?愣着干什么?”

  “是,是。”刀俊殷心里最讨厌刀望山的家规,也最喜欢二弟这个古怪老婆,听老爹这么一吼,他就知道刀望山接受了她──甄莘-舍命救刀夫人,虽然她曾经是刀望山厌恶至极的妖女,但现在查明武当静闲非她所杀,她又给刀家生了儿子,又舍命救婆婆,也是厌都厌不起来了。

  他为二弟高兴,老爹顽固成性冥顽不灵,这还是第一次没有“除恶扬善”。

  刀狻猊追着君霜梨追出刀家大门,长得和君霜桐一模一样的君霜梨突然转过身对他拉开脸颊做了个鬼脸,笑眯眯地说:“我想砸烂你家的房子已经很久了。”

  刀狻猊瞪眼看着她,半晌才说:“我居然一开始没看出来是你,想想君书生那样的气质,怎么可能会有你这样猥琐的姐姐。”

  “君霜梨”“嫣然一笑”,笑得刀狻猊直起鸡皮疙瘩,她慢吞吞地说:“我是好心在帮你,这叫苦肉计,一呢,能试试看甄莘-到底爱不爱你;二呢,你看她这样舍命救你妈,就算她以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你爹我伯父难道还能把她赶出去?”

  刀狻猊望天翻白眼,“你不是耍了君无双又弄断君大老爷最宝贝的那柄破剑,找到借口砸烂我家房子,还顺便耍了我,而玩得兴高采烈吗?”

  “君霜梨”笑吟吟地撕掉脸上戴的君霜桐的面具,露出一张同样俊朗潇洒,但比刀狻猊稍微俊美圆滑的脸,肤质白皙泛着漂亮的粉色,“我明明是为你好。”

  刀狻猊哼了一声,这个易容惟妙惟肖、扮花痴扮得淋漓尽致的“君霜梨”就是“天下第一厨”桃如丑。

  如果说轻薄和尚、公孙朝夕这些人都是些江湖上少了他们就会很无趣的妙人,那么桃如丑就是江湖上少了他轻薄和尚和公孙朝夕都会因为没有美食而去吊死,因为过度无聊而闷死的妙人中的妙人。

  桃如丑是一个传奇。

  他本姓柳,叫柳梨花。

  即使是认识他很多年的人也只知道他菜烧得登峰造极,武功也很高,改姓桃的原因是不想有柳下惠那样的祖宗。

  他喜欢三样东西:整人、恶搞、烧菜。

  刀狻猊自认比之公孙朝夕和桃如丑之流,他正常得多,简直是太正常了,是江湖子弟规规矩矩的典范。

  所以他突然认出君霜梨就是桃如丑的时候他只能摸鼻子苦笑,当然他也知道桃如丑是好心帮甄莘-光明正大轰轰烈烈亮出她是偷娘的身份,但是显然,帮他一把只是附带,桃如丑这回整得“明玉君府”和“神悟刀家”鸡飞狗跳神鬼不安,那才是他心里最舒服最开心最享受的事。

  突然刀狻猊想起一件事,昆仑山天下第一聚会桃如丑也去了,不免阴阴笑着看桃如丑的肚子,“你最近身体如何?”

  桃如丑居然眉头也不皱一下,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当一个人不必讨老婆就能有儿子,那是多么让人开心的事。”

  刀狻猊苦笑着道:“你这种人能讨到的老婆,约莫就是牛魔王转世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