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黄金衔尾蛇(十九)
拉斐尔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了这本牛皮本子里的所有内容,此时距离他起床也只过去了半个多小时,落地钟里的时针准确地指向弯曲如藤蔓的数字十一,昏黄的灯光将教皇的影子在地毯上无限拉长。
一场被尘封多年的秘密谋杀,由血腥、仇恨和背叛组成的复仇盛宴,战利品是一位教皇的性命,与推迟了数年的王室继承法案的修改。
拉斐尔将薄薄的本子扔回箱子里,忽然失去了探索其他东西的欲望,他感到有些疲倦,这种疲倦原因不明,像是潮水一样从身体深处蔓延上来,浸没了他的骨骼和思想。
距离他获得新的人生只过去了一年多,但那种烧灼在他身体里复仇的暗火已经变得干涸。
拉斐尔从未放弃寻觅真相,但随着他越来越浸入过往,那些腐烂的东西像沼泽地里的淤泥一样,慢慢地将他包裹。
有时候……拉斐尔会想,说不定和上一世一样,作为无知无觉的傀儡、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挺不错。
比如说现在,他突然就想到了郊外的葡萄庄园,往年他会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在庄园里度假,将所有事情都扔给尤里乌斯处理。
不过——拉斐尔不由自主地想,德拉克洛瓦的死亡真相,尤里乌斯是否知情?唐多勒在德拉克洛瓦死后依然稳稳占据着枢机的位置,谁在他背后支持着他?除了拉夫十一世埋在翡冷翠的人脉外,还有谁介入了这一场秘密的谋杀,将天平上的权力与血腥平衡了?
思绪一旦运转起来就不受人控制地开始奔腾,聪明人总是有这种多想的毛病,还喜欢疑神疑鬼,拉斐尔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就是多疑和掌控欲的代名词,尤其是死过一次之后,他恨不得把身边的所有人都翻来覆去剖析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么看来,他之前设想的什么做个舒服的傀儡教皇也不过是自己自娱自乐的遐想而已。
这样猜忌是没有尽头且毫无意义的,拉斐尔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强行将思绪停止,随手打开箱子里的两封信件,心尖上签着拉夫十一世的名字——看来唐多勒枢机也没有那么信任这个幕后指使者。
他留下了拉夫十一世和他的来往通信中最重要的两封,里面用不那么隐晦的话语表明了对于教皇圣维塔利安三世的谋杀计划。
显然,拉夫十一世对他的同谋者非常放心,这场不可宣之于口的共谋让两人拥有了牢不可破的信任基础,信件上还留下了属于拉夫十一世的私人印鉴,但他显然没想到,唐多勒竟然将这些要命的东西保存了下来——这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如果这两封信被公开,那么拉夫十一世死后必然名声臭不可闻,且罗曼会成为所有教徒的仇恨对象,教皇国能够轻松地在罗曼掀起一场复仇的圣|战,将这个庞大的帝国拉入分崩离析的深渊——只要拉斐尔愿意。
拉斐尔将信件塞回信封,疲倦地合上箱子,里面还有一卷羊皮卷,但他现在没有什么心情去打开它。
背叛,谋杀,毒药和短剑,这些词汇听起来简直熟悉得可怕。
拉斐尔用手指撑着额头,盯着桌面上繁复的花纹,脑子前所未有地放空了,像个出生的婴儿一样呆呆地看着前方,直到久违的睡意轻柔地拥抱住他。
费兰特双手揣在袖子里,轻柔无声地在翡冷翠祝祷的晨钟响起前走进了教皇的套房,他深蓝的眼睛微微向下,显而易见地有些走神,否则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趴在桌上的那个人影。
不过他的反应也只是稍微迟了两秒而已。
“嗯?”拥有着诸多恐怖头衔的青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吃惊的咕哝,他抽出了塞在宽大袖子下的手,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凭借着高超的个人职业素养,意识到了他的圣父并非遭受了什么不幸,而是睡着了。
但是,在这里?
费兰特没有吵醒圣父,而是轻巧地潜行到了那张四柱床边,伸手摸了摸被子。
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显然圣父早就已经起床了,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睡?
费兰特皱起眉,他有点生气,这种怒气说不清道不明,也许还有一部分是对他自己的。
……以后要定时过来检查一下圣父的睡眠。
仲裁局领袖回到了教皇身边,略带点苦恼地看着依旧在沉睡中的冕下。
这个姿势睡觉对身体很不好,尤其是圣父的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太好,但费兰特也知道教皇的睡眠质量从来都很糟糕,可能是因为需要思考和处理的事务太多,教皇很难睡一个完整的好觉,能让他走得这么近而没有被惊醒已经很少见了。
所以要叫醒冕下吗?
费兰特痛苦地纠结着,如果叫醒了,依照圣父的性格,一定会直接起来工作,如果不叫醒,圣父醒来后说不定会浑身疼痛……
仲裁局局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在他深沉地思考这一世纪难题时,晨钟轰然敲响,费兰特一惊,来不及想更多,下意识地伸出手罩住了拉斐尔的耳朵。
直到这套动作做完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
但是收回手已经来不及了。
费兰特半弯着腰,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动作,视线下滑,看见拉斐尔安详地闭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温柔地在下眼睑投出一片淡淡阴影,淡金色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脖子上,有几缕因为费兰特仓促的举动而缠绕在了他的手指上,像是黄金凝固的网,捕捉住了翅膀翕动的蝴蝶。
心脏开始疯狂跳动,费兰特怀疑自己此刻的心跳声足够让整个翡冷翠的人都听见,他努力想要保持安静,但是哪怕他已经屏住了呼吸,他都还是悲哀无奈地听见了自己嚣张的心跳。
费兰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顺着拉斐尔白皙的侧脸下滑,教皇的脖颈曲线优美,男式睡袍的领口都是圆形,于是利落顺畅的线条就一路隐没进了领口之下,连同起伏恰好的锁骨都一览无遗。
费兰特的眼神凝固了片刻,而后又猛然转开。
他的脸色先是泛起了红,随即淡下去,变成惨白。
和过分单纯的莱斯赫特不同,费兰特的成长环境极其恶劣,再加上他出生于玫瑰花房,费兰特从小就接触着形形色色的欲望长大,耳濡目染之下,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些阴暗幽微的思绪和动作代表什么。
他疯狂如擂鼓的心跳瞬间停止,像是直面了世界上最为恐怖的场景。
他——竟然对圣父抱有那种想法?!
这怎么可能——这不应该——
种种旖旎思绪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费兰特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意外,但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刚才的想法究竟意味着什么。
拉斐尔拯救了他,将他从淤泥般的世界里拉拽出来,给了他崭新的生活,成为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和信仰道标,一个完美的、高贵的存在,多少人希望靠近拉斐尔,而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将视线投注在你身上——有谁能面对这样的偏爱而无动于衷呢?
让费兰特爱上拉斐尔的理由有太多,足够汇聚成滔天的洪流,而能够拒绝他这么做的借口在这些洪流面前不堪一击。
更不用说,费兰特根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循规蹈矩的人怎么可能在下城区那个泥潭里活下来。
堪堪步入青年的男性有着矫健高挑的身体和出众的外貌,他垂下眼,深蓝的虹膜中完整倒映出了趴在桌上熟睡的人。
肆无忌惮地,仔仔细细地,将拉斐尔一寸一寸凝视过去。
捂住拉斐尔耳朵的手一如既往地稳定,为了保护教皇,费兰特及其麾下成员学习的武艺更偏向刺客的隐秘,讲究隐匿自身、出手见血和极致的耐心与稳定,无论他此刻心里在想着多么激烈疯狂的事情,他的手还是一动不动。
拉斐尔完全是因为脖子的酸麻被惊醒的,脖颈的肌肉因为睡姿的不正确而蛮横地开始叫嚣自身的存在感,拉斐尔痛苦地睁开眼睛,就对上了费兰特深沉如海的蓝眸。
“费兰特?”教皇含混不清地念出了自己信任之人的名字,对方则朝他露出一个依赖的笑容。
“您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费兰特的语气里有点不轻不重的责备,拉斐尔因为自己的心虚和脖颈的酸痛没有回答他,然后就感觉疼痛的肌肉被一只温热的手用力一按。
“!”
极致的酸痛混合着被揉捏的轻松,被脊椎里的神经挟裹着一路冲进了大脑,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感官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回应,拉斐尔的眼尾瞬间就被过分复杂的感知给刺激红了,眼眶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泪水,低低的呜咽从喉咙里流泻出来,又被他吞回去,就成了含糊如哭泣的哽咽。
年轻的教皇下意识地要避开这只手,但是费兰特上前一步,双手不容拒绝地按住了他,一只手松松地圈住拉斐尔的身体靠近自己,一只手仍旧稳定地揉捏着他的肩颈,语气里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要怕,拉斐尔,很快就好了,不然你一天都会很难受的。”
拉斐尔非常怕痒,于是也很抗拒别人摸他的腰和颈窝,哪怕只是轻轻的触碰都不行,这会儿突然被费兰特揉按,简直像是怕生的流浪猫被狠狠抓住了后脖颈,想逃都逃不掉,只能颤栗着被人圈在怀里,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费兰特的称呼。
不,其实是注意到了的,但他现在没有心力去分析这个变化,只是模糊地想着,之前允许费兰特喊他的名字,可是费兰特一直拒绝,怎么现在又忽然变了?
这个念头很快被浪潮一样打来的酸麻冲刷着消失,脑子里炸开了五颜六色的烟花,拉斐尔压抑着呼吸的频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费兰特的衣角,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毛茸茸小动物,拼命往费兰特怀里钻,像是要钻出一个能够供他原地逃跑的洞,彻底消失在费兰特手心里。
有着黑色卷发的青年低垂着眼睛,看着怀里哆嗦着缩成一团的教皇,不得不手动将他挖出来,顺便摸了两把对方柔顺的长发,当迎上那双泛红的淡紫色眼眸时,费兰特的呼吸很轻地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笑道:“您不喜欢这样的按摩方式吗?这是我从波利医生那里学来的。”
拉斐尔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丢脸地尖叫出来,他眨了眨眼睛,把那层遮挡视线的水汽眨掉,声音都发着颤:“不……我只是不习惯。”
“啊……那多试几次就可以习惯了。”费兰特用最无害的语调说出了令拉斐尔毛骨悚然的话。
教皇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然后被费兰特轻巧地阻拦,同时转移了话题:“我注意到您的被子是冷的,您该不会昨晚就是这样睡的吧?”
这个话题让拉斐尔再度心虚气短,费兰特轻声说:“波利医生说过,您非常需要舒适的睡眠,如果下次我再看见这样的情况,我会告诉波利医生——在此之前,我会不定期来探望您的睡眠情况。”
他的一段话令拉斐尔脸色变了又变,但理亏的教皇终究还是没有反驳他,只是心里隐隐觉得不太对劲,费兰特以前也很关心他,但是他之前有这么强势吗?还是说他今天特别生气?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拉斐尔结束了晨间祷告和早餐,关于翡冷翠下城区积水问题的报告已经在他桌上堆积如山,其中有不少都是费兰特手下汇总整理的,情况比尤里乌斯所整合的更加全面,毕竟秘书长阁下手里并不会有出身下城区的乞丐线人,而费兰特……
拉斐尔可是听说费兰特最近正在尝试着将手中的线人根据职业进行划分,目前已经有了窃贼、乞丐、娼妓、小作坊主等等群体了,翡冷翠的违法行业是打击不绝的,如果费兰特能将他们握在手里,拉斐尔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费兰特做这件事也非常小心,这和官方的行会不同,被他拢在手里的线人将他当作了某种灰色地带的掮客,这让他更方便获取信息,所以费兰特很注意身份的保密,如果让那些人知道他们正在为教皇宫提供信息,他们一定会像是白昼到来的老鼠一样钻回洞穴里,并且再也不会出现在费兰特面前。
但也有些聪明人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费兰特更欢迎这样的聪明人与自己共事,只要有欲望存在,他就能熟练地将他们掌握在手里。
“唐多勒伯爵目前还算是尽职尽责,交给他的事情都认真完成了。”费兰特随口说。
听见这个姓氏,拉斐尔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语调平稳:“那就给他更多的任务,我不亏待能做事的人。”
费兰特迟疑了一下,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张,铺在拉斐尔桌面上:“我手下的人发现,下城区最近有人在收购六岁到十岁的孩子,经过追查,在隆巴迪枢机的庄园里发现了他们。”
拉斐尔停下笔,凝视着面前的名单:“他想做什么?”
费兰特舔了舔嘴唇,其实在被圣杯教堂选中前往教皇宫之间的一段时间,他也曾经在隆巴迪枢机的庄园里生活过,他很清楚,如果当初拉斐尔没有选中他,他将会成为隆巴迪枢机手里的一把刀,而这些孩子显然就是他另一条命运线的写照:“或许……是训练作为私人卫队。”
虽然用了不确定的词汇,但他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拉斐尔从费兰特的语调中意识到了什么,抬起眼睛与费兰特对视了片刻,淡紫瞳孔中冷峻的冰凌缓慢融化成温柔的水,他轻轻拍了拍费兰特放在桌上的手,什么都没有说,但费兰特的心奇迹般地放松了下来。
“教皇国的法律并没有明文禁止人口买卖,但是他这样的数量……又是一名枢机……他是想要干什么?难道他的人缘已经糟糕到了不被护卫围着吃饭就会被餐刀砍下头的地步吗?”拉斐尔皱起眉,刻薄地讽刺,神情有些厌倦,“把这件事告诉尤里乌斯,他擅长处理这个,那些带回来的孩子送回家,如果没有地方去,就安置在教皇宫名下的修道院里。”
费兰特接受了这个命令,看着拉斐尔扯过一张便笺迅速而潦草地写了几行字,盖上了自己的私章:“有空记得提醒我,隆巴迪这个枢机的位置坐的够久了,是时候换一个人坐了——多得是人想要为自己换一身红袍子。”
枢机主教的位置一直是终身制,但是……教皇的话怎么会错呢?
费兰特翘起了唇角:“我会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