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黄金衔尾蛇(二十)
贡达城外的激战已经到了第四天。
从第二天开始,参战的士兵们就已经杀红了眼,无关道德、人性,所有人在战争的漩涡里被一视同仁地抹平了所有个人思想,成为了这架绞肉机的零件,将目之所及的所有敌人都消灭是印刻在他们脑子里的唯一想法。
这已经不是战争,而是血腥的屠杀。
区别仅仅在于这场屠杀的双方都没有绝对优势,于是这又使得这一过程被无限地延长。
但是一切屠杀都会有尽头,要么是其中一方的最后一个人死去,要么是场上出现了足够倾覆天平的砝码。
亚曼拉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刀回到营地,长刀的护手上满是层层的血浆和黏腻碎肉,干了又湿的触感非常古怪,像是被浸透泡发了的陈旧结块海绵。
“敕拉赫那边怎么样了?”女王身上都是血迹和灰尘,盘在藤状冠冕里的长发脏兮兮的,和周围每一个士兵如出一辙,但她蓝色的眼睛里光彩熠熠,透着令人无法直视的灼热神采。
阿淑尔面不改色地接过女王的长刀,沉重的斩马|刀在她手里像是没有任何重量,内敛的女官长轻声回答:“敕拉赫城的战报一个小时前抵达,您的先锋官为您砍下了不忠之人的头颅,敕拉赫已向您宣誓效忠。”
亚曼拉翘起了唇角:“那庞勒那边呢?”
阿淑尔摇摇头:“庞勒城还没有消息传来,那边似乎陷入了僵局。”
亚曼拉沉吟着,拽下湿漉漉的手套扔在地上,大步走到帐篷中间巨大的沙盘地形图边上,双手撑住桌沿,目光在上面逡巡。
以贡达为中心,敕拉赫和庞勒分别位于王城两边,而它们又分别把守着前往其他城市的咽喉要道,三座城市呈现三足鼎立的态势,像一个牢不可破的结界,让所有觊觎亚述的人都要掂量一下其中分量。
亚曼拉这几天疯了一样往贡达绞肉机里填入人命,就是要牵扯住贡达的主力军,不让王军前去支援敕拉赫和庞勒,而庞勒作为只有亚述贵族才知道的工业与机械之城,内部藏匿有大量的矿产资源和各种武器,就算不能打下它,围困住庞勒不让它支援贡达也是必须的。
贡达的王军拥有着亚述最顶尖的作战能力,作为曾经亲自率领过这支军队出征的公主和现今的女王,亚曼拉对此最为清楚不过,一旦让王军突破封锁和庞勒联系上,那这场战争她就再也没有了翻盘的可能性。
“贡达发起了第十一次突围!”一个灰突突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报告,干裂起皮的嘴唇上都是血口子。
亚曼拉随手将桌上自己的杯子往边上推了推,里面还有她上次回来时没来得及喝的半盏茶,阿淑尔会意,端着那杯水递给了那名极度干渴的士兵。
对方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才在阿淑尔无声的催促中接过杯子,珍惜又贪婪地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目送着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向战场跑去,阿淑尔拿着杯子走回来:“……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亚曼拉没有抬头,冷淡地说:“战场上没有孩子,谁都不会因为年纪而放弃杀掉自己的敌人。”
阿淑尔欲言又止,看了亚曼拉一眼,无奈地走开了。
亚曼拉明明知道她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是……
女王没有在帐篷里停留多久,几乎是和那名士兵前后脚地,她提着被阿淑尔简单清理过的长刀,再度跃上了马背。
等下一次她回到这里,就是三个小时后的事情,罗曼的最后一批援军,穿过山脉抵达了贡达。
他们带来了最后一批士兵,以及亚曼拉目前急需的资源,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十二具蒸汽轻甲和上百具重装铠甲。
亚述的战士天生适合杀戮,广袤的平原让他们拥有了超越常人的速度和力量,对野兽的原始崇拜使他们本能地学习着狼的狡猾、狮的凶悍、豹的敏捷,与罗曼和加莱人不同,亚述人体型更为高大健壮,需要两个人扛着使用的手炮他们一个人就可以拖着行走,甲胄的重量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当他们握着橡木的庞大盾牌嘶吼着往前推进时,像是大地都在轰隆隆地颤抖。
罗曼的先锋军里,有很多人就是被这样的盾牌阵给活生生挤死的。
罗曼人的身体力量比不过亚述人,于是他们撞不开盾牌,长矛刺穿不了厚重的防具,军官们的机械枪能够穿透木板,但是盾牌上还有铁皮包裹,火药卡在里面寸步难行……
步兵和步兵的对战简直是惨烈的一面倒,如果不是罗曼有技术高超和骑兵团,还有储备丰富的火药武器,亚曼拉很难将战况拉扯到现在的五五开局面。
不过这样的胶着很快就会结束。
□□的强悍,在绝对的武装面前不值一提。
人类史上最为伟大、最为残酷的发明,以蒸汽为核心驱动,将甲胄的各个部位通过齿轮和绳索等串联起来,达到一体化的效果,通过蒸汽的释放,这东西比寻常铠甲还要轻盈,行动灵活得可怕,穿着它的人在战场上的行动速度几乎能比得上一匹全力奔跑的好马,而只要他拿着武器——不管是最普通的刀也好枪也好,有谁能逃得过他的屠杀?
蒸汽轻甲,就是青铜时代的铁剑、白银时代的燧发|枪,是超越了时代的杀人武器。
当初桑夏和刚加冕的拉斐尔结盟时,罗曼私下赠送给他的礼物里就有两台蒸汽轻甲的动力核心,这两台动力核心被他交给了莱斯赫特重新研究组装,作为赠送方,罗曼当然还有更多的蒸汽轻甲。
但是这玩意造价极其高昂,每一具蒸汽轻甲的造价都等同于一座行宫,哪怕是罗曼这样的大帝国,目前在役的装备也只有二十六具。
而亚曼拉将其中的十二具调到了亚述的战场上。
“长生天……您会判处您的女儿罪大恶极吗?”女王勒住缰绳,掉转马头,看着自己的王帐后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机械师进进出出,喷涌的蒸汽像是云雾冲天而起,混杂着不容忽视的庞大热量扑面而来,让人的皮肤感受到密密麻麻针刺般的感觉。
女王的自言自语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听见,正如她心中的痛苦和纠结一般不为人知,士兵和侍卫们只能看见女王神情冰冷而严峻地站在那里,从脊背到头颅都高傲地挺直成一条线,没有什么能摧毁她对这场战争必胜的信念。
这里喷吐出的蒸汽团是如此明显,远处城楼上的人也看见了,贡达的城门在第一天午夜时分就已经被罗曼的进攻破坏,两方的拉锯战围绕着城门展开,一方拼了命要冲进去,另一方则拼了命地将冲进去的人推出来,城楼下的尸体堆积如山,亚述和罗曼的士兵如同扭曲的藤蔓一样纠缠生长在一起,肢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天只有傍晚的两个小时默契地停战,用来收敛同袍的尸首。
城楼上的亚述士兵看见了王帐后蒸腾如云团的雾气,他知道那里的主人是谁,亚述的女王,名义上来说,也是他的君主。
但是他的女王正率领着其他国家的军队来攻打亚述的王城,而他正拼命地抵抗着女王的军队,甚至以将女王杀死在这片战场上为目标。
哪怕是一个最底层的士兵,他也觉得这事情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极限。
不过这是大祭司的命令。
大祭司听从长生天的声音,说亚述不再接受亚曼拉女王的统治,他们将会拥有一个新的君主——一个新的敕勒拜拉额图,而亚述将在这位新的英雄的旗帜下,重新光复长生天纵横黑海的荣耀。
大祭司很快得到了消息,在神庙祭司们的簇拥和搀扶下登上了城楼,在视野最佳的位置站定。
一群人默不作声地看着远处汹涌如云海的雾气,心同时向下一沉。
亚述并没有蒸汽轻甲。
多年的内乱消耗了亚述的自主研发能力,亚述的武器水平还停留在叙拉古半岛的十年前,而在这十年间,蒸汽轻甲已经成为了罗曼和加莱的研究重心,但这并不妨碍祭司们知道这件恐怖的武器,他们也通过各种渠道见过相应的图册。
祭司们披着鹰的羽毛编织而成的外罩衣,里面是亚麻的圆领长袍,腰间牛皮带上挂着狼牙、牛骨等饰品,胸前草绳上串着许多晒得坚硬的果实——这象征着祭司们掌握着生与死的权限,是与长生天和自然万物沟通的桥梁。
他们脸上涂抹着草绿和猩红的油彩,古朴玄奥的图案类似最古老的文字,大祭司额头用新鲜牛血画着太阳图腾,以祝福战场上的勇士,当他抬头看向罗曼的阵地,尚未完全干涸的粘稠血迹流淌下来,滑过他的眼角,带来一阵刺痛。
“抓紧时间加固城门,避开正面作战。”大祭司最终还是下达了这个命令。
“为什么?我们的勇士不惧怕任何挑战!”提着巨大战斧的百人长激动地说。
但是大祭司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谁都能看见,王帐后涌动的蒸汽云骤然以一个极快的速率膨胀,有什么变化发生了。
十二具甲胄检查完毕,经过了精挑细选的骑士们拉下钢铁的面罩,将最后一寸皮肤藏匿在坚不可摧的甲胄下,他们按照程序一一活动手指、手腕、脚踝,最后站起来。
这一过程在手无寸铁的人们看来极其可怕,每一具甲胄都将近三米高,由钢铁打造的人形看起来既像人又绝对非人,当它们模仿着人的样子活动手脚时,有种异化生物骤然活过来的感觉。
齿轮在甲胄内部随着他们的动作一一旋转、扣合,发出细碎规律的咔嚓声,杠杆和旋钮开始运转,气缸和活塞在新添加的油脂作用下欢快地鸣叫起来,经过长时间的预热,甲胄已经达到了最好的状态,当骑士们站起来,链接在他们背后庞大的蒸汽动力核心装置上的管道应声断开,管道里喷吐出灼热滚烫的蒸汽流,瞬间烫伤了几个没来得及走远的人。
这是绝对的暴力武器,甲胄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用来杀人,每一个精巧的设计都为此服务,骑士们沉默地顺着事先开辟的路走去,像是移动的山峦在两边投下阴影,蒸汽随着他们的脚步从甲胄的链接缝隙里喷吐出来,让他们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中,看起来就像是魔神从古老神话中降临了此地。
一场毋庸置疑的屠杀开始了。
亚述人的力量再大,在机械的杰作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蒸汽动力疯狂地运转,让从山坡上飞奔而下的骑士们瞬间超过了前面的马匹,旋风般卷入了亚述军队中,他们所到之处,亚述士兵一触即溃。
长达四米的长刀握在他们手里如同玩具,轻轻松松就能拦腰砍断一排人,橡木盾牌能够被大功率运转的甲胄捏碎,他们疯狂地向前推进,毫不吝惜武器的使用,长刀沾满了血太滑了,就拔出腰间的刀或者背上的剑,铁靴子前端能够弹出短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够收割走数不清的亡灵。
没有人能对这一幕无动于衷,哪怕是最为残忍的刽子手、杀人狂魔,也会在这种肆意屠戮生命的场景前目瞪口呆,我们可以忍受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杀戮,但是绝无法接受这样超越常理的大规模死亡。
亚曼拉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看着这一幕,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冰冷,只是比之前惨白了几分。
蒸汽轻甲已经问世很多年,但真正应用在战场上,且是面对这样低一个层次的对手,似乎还是第一次。
就连一旁的罗曼士兵,目睹这一场景时心中也是毛骨悚然,那点喜悦不知不觉就被冲淡到了几不可察。
阿淑尔站在女王身旁几步远的距离,同样看着下方的惨烈景象:“您后悔了吗?”
亚曼拉没有说话,她坚定地站在那里,背影比雕塑更为坚硬。
“亚述从此会视你为暴君,”阿淑尔的声音像一阵风,不注意听就会被吹走,“你减少了伤亡,但哪怕是对你尚且留恋的亚述子民,也不会再靠近你了。”
亚曼拉还是没有说话。
阿淑尔沉默了两秒,走上去,张开双臂,将手里厚重的斗篷披在女王肩头。
她的手在女王身上停留了片刻,手掌下女王身躯在微微颤抖,很轻。
“但这是战争,”亚曼拉望着前方,“我的父亲告诉我,不要考虑对错,身处战争,唯一要想的就是取得胜利,我是女王,我不可以输。”
“我曾经为亚述取得了无数次的胜利,让亚述自由而独立地生活在黑海这头,现在我还是要胜利——就像以前一样。”
女王轻声说,她的身躯在颤栗,可她的声音却比磐石更加稳定。
她不在乎做一个暴君,她必须夺回她的亚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