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芳站在自家门前的时候，嘴里的糖块刚好化完，只剩了点儿芒果的酸甜滋味。

她已经在自个儿身上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了，始终没找着防盗门的钥匙，张洁芳估摸着是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太匆忙，落在朱启武那儿了。

问题是现在俩人已经彻底撕破了脸，钥匙也没法回去拿了，张洁芳只得抬手砸门。

“……谁啊？大半夜的，砸你妈砸，等会儿！”

张洁芳刚砸没两下，门里就传来唐耀灿醉醺醺的含糊叫嚷。

他起身的时候大约是没站稳，把脚边的酒瓶子给碰倒了好几个，伴着叮呤咣啷的动响，唐耀灿又含糊不清地咒骂了两句，才趿拉着拖鞋往门边走。

张洁芳当即意识到他喝了不少，果然脚步声很是凌乱，就连开门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他都折腾了好大一会儿。

“……哎哟喂，谁啊这是？我没看花眼吧？稀客呀！”

光着膀子的唐耀灿一看到张洁芳，原本烦躁不耐的神色就立刻变得刻薄讥诮起来，他还假模假式地抬起手，用掌根用力揉了揉他那双满是血丝的眼泡儿。

张洁芳懒得搭理他，抬脚就要往屋里走，唐耀灿却故意岔开腿、张开胳膊，跟只大肚子蜘蛛似的，死死把着入户门，不让张洁芳往里进。

“别着急进啊，说说吧，您怎么有闲工夫上我这儿来了？您不是都要嫁老头子、过好日子了嘛……嘿嘿，不会又让人骗了吧？”

张洁芳一直沉默不语，她微微低下头，耸着肩膀一使劲，就把唐耀灿给撞开了。

喝得醉醺醺的唐耀灿踉跄地连退了好几步，脚上的拖鞋也让他自己给踩掉了，他一下子就炸了，冲着张洁芳便开始肆意谩骂。

“张洁芳，你他妈就是属狗的，还是他妈的癞皮狗，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连个退休的糟老头子，你都拿捏不住，又让人白……啊！”

张洁芳被唐耀灿吵得脑子都要炸了，她忍无可忍地抄起桌上的一支啤酒瓶子，劈手砸在了唐耀灿的脑袋上，玻璃碴子登时溅得到处都是，还把她的手背也划开了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唐耀灿捂着流血的脑袋，吓得嗷嗷直叫唤，酒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看向张洁芳的眼神里终于不再只是鄙夷嘲讽，浓稠的恐惧在其中飞快蔓延。

“我心情不大好，你少说两句吧。”

张洁芳甚至用上了商量的语气，她说完还低头看了一眼攥在手里那只剩下半截的啤酒瓶子，尖锐锋利的玻璃茬口在灯光下亮晶晶的，跟宝石似的。

她愉悦地欣赏了一会儿，而后把那半截酒瓶子扔在了地上，冲着满脑袋是血的唐耀灿再度开口，“去医院把脑袋包扎一下吧，回来记得把你造的这些都收拾干净，听见了吗？”

唐耀灿呆若木鸡地看着张洁芳，跟被敲傻了似的，张洁芳面无表情地又抄起一支瓶子，结果唐耀灿立马跟那上足了发条的铁皮青蛙似的，瞬间蹦得老高，“听……听到了，我……这就去、这就去！”

从那天开始，唐耀灿在张洁芳面前老实得不得了，真正做到了“夹着尾巴做人”，就连唐继文生日当天离家出走，他知道后，都没多说一个字。

张洁芳只觉得可笑，早知道一啤酒瓶子就能把唐耀灿“调教”好，之前那么多年她到底在干什么。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张洁芳打定主意要走，她准备换个城市重新开始。

“洁芳姐，你真的要走啊？我舍不得你。”临走之前，张洁芳还请李媛媛吃了个饭。

吃饭的时候，李媛媛一直都在劝她留下，“小萍姐知道吗？她肯定不知道……你们之前不是一块搞那个什么老年助浴嘛，还有姜鹤，我记得是叫……叫‘洁萍助浴’是不是？哎哟，现在让姜鹤搞得可好了，我那天还在电视上看到有人采访姜鹤呢，你怎么不接着搞这个了？”

“……有点累，想歇一歇。”张洁芳强笑着说道。

张洁芳打算先去深圳，她托朋友联系了一个家政公司，准备过去干住家保姆，刚开始的时候是一个月6000块钱，要是干得好，半年后能涨500。

临走的前一天，她开始收拾行李，结果刚收拾了没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外头敲门。

“hello，张大姐，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张洁芳一开门，站在门外的年轻男人就立刻抬起手，朝她敬了个礼，右侧脸颊上也瞬间浮起一个深深的酒窝，那模样看着就讨喜。

可张洁芳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模样。

她当然认得这人，亚和信贷的彭英河，当初帮她办理抵押贷款的，就是他。

他这回过来，显然是来上门要账的。

“……我没钱了。”张洁芳看着男人开口道。

其实她兜里有钱，朱启武用8万块钱“赎”回了他那部旧手机，问题是这点钱对眼前的这个大窟窿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再一个，张洁芳还想试试唐继文撂下的狠话到底当不当真。

“房子是你们的了。”

“张大姐做事儿就是痛快、地道。您放心，到时候手续走完，多出来的钱还是您的，我们一分都不多要。”

彭英河说着就从深棕色的公文包里掏出文件，递给张洁芳，让她在上头签字。

“哎，等会儿！”一直竖着耳朵偷听俩人对话的唐耀灿见状，猛地从他屋里窜了出来，慌得连拖鞋都甩掉了一只。

“张洁芳你他妈……咳咳，”唐耀灿故意清了清嗓子，掩饰那声咒骂，“这房子又不是你一个人儿的，你凭什么说给就给啊！小伙子我跟你说，这房子有我的一半！”

“哦？是吗？房产证上可是只有张洁芳这一个名字。”

彭英河的视线落在唐耀灿身上，神色疑惑，明显不信。

“你……你等着，我有证据……张洁芳你先别签啊，你一个人签了也没用！”

唐耀灿边说边跑回自个儿屋，从床垫下头翻出当初他跟张洁芳签的财产协议，抖搂着手腕子往彭英河跟前杵。

“好好瞧瞧，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房子有我的一半！你们非要拿走，也不是不行，把我的那份钱先给我，要不然……反正我没别的地儿去，我就跟这儿住着！”唐耀灿暗戳戳地威胁道。

“您想要多少？”彭英河接过财产协议，一边认真翻开，一边好脾气地问道。

唐耀灿乜斜着睡肿的眼泡儿，上下打量着彭英河，他估摸着这人比唐继文大不了几岁，肯定也没什么经验跟阅历，当即决定先试试“以理服人”的路子。

要是不管用，再吓唬也来得及。

“你放心，叔不是那胡搅蛮缠的人，绝对不跟你多要。”

唐耀灿边说边打开二手房APP，翻出同小区二手房的最新成交价，呲着大黄牙，往彭英河跟前儿凑。

“你看啊，这家跟我这儿是一个户型，不过它是顶楼，而且装得稀烂……就这，还卖了213万呢，是我们整个小区的最低价。我这儿是4楼，最好的楼层，还有这装修，另外这家具都是新换的，大牌子，SUM，听说过吧？光那皮沙发就好几万呢！我这房子要是卖，最少也得……230万，我跟你要115万，不算多吧？”

“确实不多，实在价儿。”彭英河极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唐耀灿闻言立马笑了起来。

不过他的笑意还没来得及从嘴角跃到眉梢，一个矮壮的男人却突然从彭英河身后冲了过来，直接照着他肚子，就是邦邦两拳，唐耀灿立马跟只软脚虾似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痉挛着身子，把昨儿的夜宵跟啤酒全都呕了出来。

整个过程不过两秒的工夫，张洁芳根本都没反应过来。

“……啧，怎么又搞得这么恶心啊？”

彭英河嫌恶地捂着口鼻，看着抱着肚子痛苦呻吟的唐耀灿，瓮声瓮气地抱怨起来，“不是说好了，动手的时候小点劲儿嘛，有没有点儿记性了还！”

“彭哥，我真收着劲了！这人不抗揍，我有什么办法呀！”矮壮男人一脸无辜道。

“行了，赶紧把人拽起来。”彭英河不耐烦地吩咐道，那股子一直努力掩饰的盲流劲儿终于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别乱来啊，你们乱来的话，我……我报警了啊！”

张洁芳紧张地看着那矮壮的男人跟搬一袋子大米似的，把唐耀灿从地上扯拽了起来。

虽然她跟唐耀灿现在没什么关系了，终归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彭英河一个外人随意折磨他。

“放心吧，张大姐，不会乱来的，我就再跟他说两句话……最多三句。”

彭英河笑着安抚完张洁芳，可转头就把手里的协议撕得粉碎，吓得张洁芳差点叫出声，而此刻那矮壮男人已经把唐耀灿的嘴给生生捏开了，彭英河则直接抓着碎纸片子往唐耀灿的嘴里硬塞。

“全都给我咽下去，要不然的话，我就在你胃上直接戳个大窟窿，把这些碎纸片子都给塞进去。”

唐耀灿让这俩人都快给吓尿了，眼泪鼻涕哗哗地往下淌，他老老实实地把撕碎的协议嚼烂了吞下去，担心彭英河不信，还特意张大了嘴，让他检查。

“乖！”彭英河用力拍了两下唐耀灿的脸颊，那语气跟逗狗没两样。

“现在好了，这房子跟您没关系了吧？大叔，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中午12点我来收房子，到时候，不光是你，还有你身上这股子……”

彭英河嫌弃地闻了闻自己的手，“油灰味儿，还留在这屋里，我保证让你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你信不信？”

那俩人一走，唐耀灿连滚带爬地跑进洗手间，把自己关在里头洗了一个多钟头，然后就开始疯狂打扫自己的房间，连饭都没心思吃上一口。

等张洁芳一觉醒来，唐耀灿连带着他的所有东西都没了，屋里还弥漫着一股子有些古怪的空气香氛的味道，要不是他屋里白墙上那些擦不掉的黑乎乎脚印，张洁芳都要怀疑那屋里压根就没人生活过。

12点很快到了，敲门声如约响起，张洁芳一开门，震惊地发现外头居然是姜小萍跟姜鹤母女俩，外加顾老板。

“……都不让我们进去坐坐啊？再生分也不至于吧？”姜小萍见张洁芳半晌没动静，忍不住开口吐槽了一句。

“啊？不是不是，我是没想到……都快进来坐吧！”张洁芳十足慌乱地招呼他们进屋，眼神异常飘忽，尤其不敢跟姜鹤对视。

她关门的时候，紧张地看了一眼楼下，唯恐彭英河突然出现。

“洁芳姨，您放心吧，彭经理不会来了。”顾夏注意到了，立刻跟她解释了一句。

“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张洁芳完全懵了。

“事情经过稍微有一点儿复杂，不过现在的结果是你欠亚和信贷的钱，姜鹤帮你还上了。”

姜小萍边说边把贷款结清证明发给了张洁芳，“至于昨天彭经理搞那一出呢，是我的主意，很管用吧。”

她说完颇为得意地冲姜鹤挑了挑眉毛，姜鹤跟顾夏同时扭头看了一眼唐耀灿那间空荡荡的房间，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还真是不服不行。

姜小萍决定请彭英河帮忙吓唬唐耀灿的时候，姜鹤打心眼儿觉得没用。

“死马当活马医呗！”姜小萍无所谓道。

彭英河当时听完，明显也是要拒绝的，不过姜小萍立马从包里摸出一个非常扎实的红包，塞到了他的皮衣口袋里，“就拜托彭经理了。”

“谈不上拜托，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姜鹤怀疑张洁芳根本就没听她妈说的那一大套，打从她确认抵押贷款真的还完的那一刻，她就彻底崩不住了，捂着脸呜呜地哭。

那哭声里头有释放、轻松，可更多的却是无助懊悔还有一些更为复杂酸涩的情绪，听得人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顾夏的鼻头微微皱着，姜鹤严重怀疑张洁芳再哭上一会儿，他的眼泪也得掉下来，姜小萍也是一脸的感同身受，一直轻抚着张洁芳的背低声安慰。

就只有姜鹤，全程面无表情，甚至都没等张洁芳擦完脸上的湿痕，就从包里翻出一大叠文件，直奔正题。

“洁芳姨，丑话我先说头里，这钱不是白给您的。这份是咱们之前签的股份协议，您还记得吧？洁萍助浴您占股49。”

张洁芳慌忙点头，而后又赶紧摆手，“……我……我都不要了，我写了一份自愿放弃书，交给小沈了。”

她话音未落，姜鹤就已经把她说的那份放弃书给单拎了出来，“很遗憾，这个不具备法律效应。”

“那……那我现在重新写，行吗？”张洁芳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这边已经准备好，您看一下，没问题的话，请在第1页、第3页、第17页还有第31页的签字区签字。”

姜鹤把手里的两份空白合同递到张洁芳面前，张洁芳看都没看，就抓起笔开始签字，顾夏顿时一脸绝望，姜小萍却是喜上眉梢，只有姜鹤还跟那儿努力绷起公事公办的脸。

张洁芳很快签好了一份合同，第二份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她把合同往前翻了两页，用手指比着看了几行，而后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姜小萍。

“你别看我，现在洁萍助浴鹤儿当家，我也就是跟着她喝口汤。”姜小萍狡黠地冲着张洁芳眨了眨眼。

“姜鹤，我不能要，我……我没脸要。”张洁芳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

她这字都快签完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姜鹤给她的不是自愿放弃股权承诺书，而是合伙人股权重新分配协议，姜鹤不仅帮她还了账，还给了她9的股份，她何德何能啊！

“洁芳姨，您真不要啊？那给我吧。”

顾夏跟张洁芳打趣了一句，哈哈，跟您开玩笑呢，您还不知道吧，瑞壹基金前段时间又跟姜鹤联系了，这次给的估值上亿，3000万的风投下周就能到账，您这9的股份值不少钱呢！”

顾夏那语气，就跟活脱脱跟掉钱眼儿里似的。

“说是这么说，可实际分红得三年后了，至于股权变现，那就更远了，得公司上市才行，现在它就只是个数字而已。”

张洁芳看着手上的股权转让协议，突然瘪着嘴又哭了起来，“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没办法呀，我妈这不是要去上海学习了，顾老板呢又要忙适老家居及房屋改造这部分，我这真是一个人忙不过来，要不然就我这眼睛里不揉沙子……

洁芳姨，您先别忙着谢，鉴于您之前的所作所为，现在还是‘取保候审’阶段，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为期6个月的试用期通过，协议才生效，您要是再敢弄虚作假啊、关键时候撂挑子……呵，到时候您这房子可就是我的了！”

姜鹤摆出资本家的丑恶嘴脸，故作不耐地敲了敲协议，“赶紧签字，明儿就来公司报道，培训师现在还差好几个呢！”

“……没登记吧？”张洁芳这边一签完“卖身契”，姜小萍就立马关切地询问张洁芳，张洁芳轻轻摇了摇头。

“没登记就行，要不然离婚得麻烦死！我是不是跟你说了好几遍，这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靠自己比靠他们强！”

“小萍您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的人啊！”顾夏闻言忍不住抗议道，“总有那例外的。”

“有吗？反正我没见过。”

姜小萍根本不接他茬儿，顾夏立马看向姜鹤，又是那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姜鹤当即体贴地往他身上一靠，“目前看来不仅靠得住，而靠得很舒服，至于以后嘛……以后再说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