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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时间的规矩,方圆,秩序,伦常,犹如这乌云压顶,如同这暴雨倾泻,终究逃不过,打不破,挣不脱,走不掉。

被缚其间的凡人啊,就应该恪守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说着符合身份的话,做着符合身份的事。

循规蹈矩,周而复始。

大雨瓢泼倾盆,将这世间的一切都荡涤干净,冲刷着一切肮脏、混乱、不合规矩与不合情理。

心里的那丝蠢蠢欲动,硬是被大雨浇熄了。

待到风停雨歇之时,又是浩荡的白日青天。

陈博涉揽在云霁腰上的手,渐渐松开了,滑了下来。云霁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竟然已经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窗外雨声阵阵,好久没下得这么酣畅淋漓了。大概是今春的最后一场春雨了吧。

明日初晴之时,新翠变油绿,万物生长,草木昌盛,夏天就该来了吧。

云霁竭力抚顺着自己的呼吸,他已经乱了,忘记要问陈博涉是怎么发觉的,只是抬眼对上他的眼神。

陈博涉的眼里是不甘,是无措,是挣扎,那眉头锁得那么深,仿佛那个男人曾经趴在云晗昱的身上,抚着他的脸,也是用这般受伤和不甘的眼睛看着他,想让他给一个答案。

而云晗昱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牙关,闭口不言,甚至在男人大力撞着他的时候,都不出声。

将心底的软弱与仇恨也好,身体的痛楚与欢愉也好,全部都咽下去。将自己包裹成一个坚硬的石头,一个了无声息的,没有情绪和反应的,已经死了的人。

现在陈博涉用那么相似神情注视着他,也是想要他给一个答案吗?

“今日天色已晚,请将军慎重考虑,季某先回去了。”

对不起,他给不了……

给不了答案,给不了答复,给不了开解……因为他自己都踌躇在这漩涡之中。

度不了劫,何谈度人?

陈博涉意外地没有阻止他的离去。

云霁几乎是仓皇而逃。

——

陈博涉准许云霁带一小队人马进入陇南山中。

自从那晚之后,陈博涉想明白了些什么,仿佛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似的。从初春的嫩芽,瞬间长成了连枝叶都肥厚的翠绿。

不再对他纠缠不清,也不再私下邀约。连着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模样。

如那个大雨滂沱之夜,盯着他的,带着痛苦和困惑的眼神,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先生记得发信号。”陈博涉几只响箭递到他手里,“虽然我知道先生神通广大,但有时不必过于逞强。事情办不成了,就回来,我不会怪罪。”

陈博涉说这个话的时候,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成熟的主公,那么包容而理性,使得一同出使的将士们都为之动容,发誓要效忠陈将军。

云霁郑重地点头,上马。他不知道陈博涉是想通了,还是有意要摆出个主公的姿态。如今这个变化,他看在眼里,有些欣慰。

就好像……自己学生终于开窍了一般。

虽然陈博涉一直都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睿智与精明,但这次却多了一种愿意特意呈现出来的贤明的姿态。

云霁宁愿他是这样。

有时,人是需要戴着面具的。若对谁都是真心以待,坦诚相告,恐怕只会坏了规矩,乱了人伦,徒添烦恼罢了。

退一步,伪装起来,体面地笑着,行着君臣之礼。

这样一来,总是不会出错的。

——

云霁启程去陇南山中,随行带了五六个人马。简衣便服,低调出城。

这次陈博涉没来送行,似乎是意识到两人地位之差别,而刻意回避。将他与其他谋士同等相待,也省得其他人看了说些闲话。

这样的“送别”,云霁固然欣慰,只是临行时,在与向边兴和芮深辞行之后,不自觉地往城中看了一眼。然后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陇南山中不同于北方的干燥。这里常年适温,草木丰茂。饶是初夏时节,乔木灌木也是郁郁葱葱,颇为苍翠。虽然不至于林荫蔽日,但野蛮生长的枝枝桠桠,多少有些阻碍前行。

打前阵的两名士兵不得不下马,砍掉些树枝,才能让后面骑马的四人通行。

“前方似乎已经有人砍出了一条道路来。”探路的士兵来报,“大概再走十分钟,便可以进入陇中山道了。”

“那条道路,会不会是殷将军砍的?”随行的军长问云霁。

“不好确定。”若说军刀和柴刀砍出来的树枝断口有什么差别的话……恐怕还真没什么差别。因此云霁也不好判断。

“那殷将军他们是走的这条道,然后失踪了吗?”军长又问。

按理说从东边入陇南,连接陇中山道的道路只此一条。若不是走这条路失踪了的话,恐怕就是根本没有进来。

“先行一段再说。”

陇中山道是一条沿河边山崖而修的小径,宽阔之处依山崖断面而起,可容两匹马并排通过,但狭窄之处仅容一人通行。

山崖无断面的地方,有一条年久失修的栈道。栈道斑驳之处连木板都腐朽了,只有几根固定木板的绳子悬在山崖之间,看着好不惊险。

云霁下马走上栈道最为失修的地方,脚下只能踩着腐烂了的只剩半截了的木板,几乎只能靠手攀着绳子或攀着山壁凸出的地方,踉跄前行。风吹过来的时候,绳子便晃了起来,连带着手抓的绳子也在摇摆,上下同一频率,连站都站不稳,更别提通行了。

好不容易通过了那段栈道,云霁已经是满身大汗,而身边随行的士兵也都是大汗淋漓,觉得有惊无险。

“这个栈道破烂成这样,殷将军他们五百人,恐怕不好通行吧。”军长擦了把汗。

的确,一人通过都要一刻钟的时间,五百人的话恐怕要通行五天。如果殷辰他们稍微动动脑子的话,就应该先花两天时间修好了栈道,再走过来。但既然这个栈道没有被修好,所以殷辰一行,应该不是从这里通过的了。

线索至此彻底断了。

无法判断殷辰是否进山,如果他们进山了的话,也无法获知他们走了哪条路。

“找当地人问一下,还有没有其他入桦国的道路吧。”云霁只得带人暂时出了陇南山中,在山脚下的广桦镇歇一晚上。

——

夜半时分,云霁轻轻吹响哨子,召唤了朱雀。

“陈将军那边什么动静?”云霁问。

“似乎是在查奸细。”朱雀报告。

他之前跟陈博涉说过有内奸一事,看来陈博涉是放在了心上。这次能派他出来,恐怕多少是不想让他被列入盘查之列。

“查出来了吗?”

“似乎还没有。”

可能是得花点功夫,因为上次指派殷辰带队入山,可是在朝上之上说的。满朝的文武大臣都听进了耳朵里,要从这么多的人里面找出那个奸细,确实需要花点时间。

“那关于殷将军的下落,可有消息?”

朱雀犹疑了一下,不知当讲不当讲,“没有殷将军的消息,倒听了一首民间的打油诗,是说陇南这边的地形的。”

“什么打油诗?”

“陇南山中九千九,妖魔鬼怪遍地走。层峦叠嶂近却无,藤缠树绕无似有。朝南晚北不相对,横东竖西不同轴。”

云霁听着这个打油诗,倒是觉得有点意思。基本将陇南山中的地形描述得有点变幻莫测。

“层峦叠嶂近却无,藤缠树绕无似有”,是说本来有路的地方突然中断,而本来看似没路的地方突然又有路了吗?云霁回想起下午走栈道时的惊险,虽然名义上陇中山道的一截,但实际上基本不能通行了。

“朝南晚北不相对”,这是什么意思?云霁有些疑惑。

“大概是说早上看到的路和晚上不是一条路。”朱雀回答,“但不知道这首诗是谁作的,所以当地人也只能说个大概。他们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进过山,只是哼着这首诗,吓唬小孩子不要去山中玩耍。”

“那么横东竖西不同轴呢?”云霁问。

“东面的野径是东西走向的一条横着的道路,而西边的陇中山道,是南北走向的一条竖着的道路。”朱雀道。

“仅此而已吗?”云霁有些疑惑,如果只是形容道路方向的,跟前面那些诗句又有些不搭。

“那么最开头的一句,陇南山中九千九,妖魔鬼怪遍地走是什么意思?”

朱雀摇摇头,表示不知,“大概是……押韵?我问过很多村民,无一人能准确说出诗句的含义,只是听着顺口,便跟着这么唱了起来。”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云霁开始以为殷将军一行是中了埋伏,以至于全军覆没。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是在山中迷路了?

“你知道有没有什么人是特别熟悉山中道路的?”云霁道:“明天我们先去找几个当地人引路,后天再上山。”

朱雀说了几个人,云霁一一记下,其中一人是个弯腰驼背的白胡子老头,人称“王伯”,号称在陇南山下住了几辈子,对山中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

云霁请他一同上山,但他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所以便让他的儿子跟着云霁上山。对于那首盛传的打油诗,和诗中描述的山路之奇诡,王伯嗤笑了一声。

“陇中的道路哪有那么邪乎?”王伯道:“那首诗近几年才流传开来,肯定是有人不想让我们进山,才造出这么个说法,吓唬小孩子。陇南山中就两条相接的道路,东边一个横道在富南国境内,西边一个竖道进入桦国。横道是脚踩出来的道,竖道就是陇中山道,修了栈道,只是栈道现在坏了。”

云霁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栈道现在坏了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栈道原本是好的,不是那种连木板都腐烂的样子?”

王伯摇摇头,“我好多年都没上山了,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以前栈道都有人在修,近年听说是没有了。我看这山中,多少是有点变化了。”

云霁还想再问几句,但王伯推说年纪老迈,身体不好,要吃药睡觉了,于是让他儿子将一行人送走了。

王伯的儿子送他们走到门口,小声说了句,“爹似乎有心事,自从听那句打油诗传开之后,他便不愿意再上山了。”

“为什么?”云霁问。

儿子摇摇头,“爹没同我们说。”

云霁只得跟儿子约定了个时间,准备明日清晨一同上山。

“最后一个问题,”云霁问:“最近可有除了我们之外的外地人,问关于上山的事宜,来请教你父亲?”

儿子回忆了一下,“有几拨人,你说的是哪一拨?”

第33章中计

“共有几拨,都是什么人?”云霁问。

“这个……无可奉告。”王丛想了一下,“恐怕你们也没有以真实的身份相告吧。”

云霁笑了笑,“我们确实是行路的商人,这次打算开辟个新的货物通道。你若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咱们各取所需便好。”

王丛点了点头,“那好,依照约定,我明日领你们上山。其他的你就不要再问了。”

云霁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个浸泡着黄豆的大盆,里面满满当当的。黄豆涨得都快溢出来了。

王丛说他是磨豆腐的,如果明天早晨上山的话,这么一大盆黄豆岂不是要被白白浪费掉?云霁有些生疑,做小本生意的人,最在乎的是这一毫一厘,但这父子两个人,似乎都不太在乎。

——

第二天天亮得很早,一行人跟着王丛上山。

王丛确实对这山中极其熟悉。藤缠树绕之所,他不用柴刀砍树枝和树藤,而是轻巧地左右回避一下,便可以穿梭在几条枝干和藤曼之间。

行至昨天那个年久失修的,只剩下绳子的栈道的时候,王丛也是轻轻一跃,就踩着只有半截木板的栈道前行了。风吹来,绳子摇晃,对他来说仿佛不受影响似的,不一会儿便踩了过去。

走完了这一段栈道之后,前方又是一段木板铺就的羊肠小道,只容得一个人通行。

王丛正在前面走着,突然叫了一声,捂着脚踝,“似乎被毒虫咬了一口。”

“我这里有药。”这次出行,害怕遇到毒虫猛兽,所以军长特地准备了些驱虫,治伤的药物带在身上。

“你们外地的药,恐怕对我们山中的虫子没有用。”王丛摇摇头,示意不用,“我揉搓一下,将叮咬的毒液挤出来就没事了。你们先走,再走几步道路就会开阔起来,也就没这么多的毒虫了。”

军长一听药没有效果,又见王丛捂着脚踝,似乎是很痛苦的模样,顿时有些担心,“万一我们也被咬了,药又没有效果,怎么办?”

旁边的士兵打趣道:“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被虫子咬?”

一行人转身准备依照王丛的话先行,等过了这段狭窄的道路,再在前方开阔的空地等他。

云霁看着被众人落在身后的王丛,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为什么当地人还会被毒虫叮咬?从刚才他在林间自如穿梭的身手看来,确实应该是当地人。但一般生长在山林附近的人都有驱虫方法,为什么偏偏这个王丛会被咬了?

云霁让其他人走在前面,自己则走在最后一个。他身后是慢慢站起来,一跛一跛跟着的王丛。

在即将走完这条木板铺就的窄道,走到王丛所谓的开阔地方的时候,云霁一扭头,发现王丛居然不见了。

不好,有诈!

“军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