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情裹义恋人救难?鹬争蚌渔翁伺机

清虚观后殿偏院的静室里,申老爷子、苍柱面对面坐着。

“五叔,”苍柱小声禀道,“眼下百业凋零,堪称否极。否极,泰在其中。我们是否顺势而动,出手救市呢?”

申老爷子应道:“否至,尚未否极。”

苍柱震惊:“否极何在?”

“在两个地方,一个是钱业,一个是川汉铁路。”

苍柱吸一口气,再入思索,有顷,抬头:“请五叔详释!”

申老爷子缓缓说道:“百业凋零,但钱业未倒,润丰源与善义源两大钱庄仍在撑持。否之极,取决于两家钱庄继续撑持的期限。如果两家钱庄倒塌,就会波及全国,凋零的也就不止上海一地。至于川汉路款,皆是百姓集筹,如今化为乌有,绝不会不了了之。如果朝廷处置不当,或将引发民变。川民若变,天下必乱!”

“乱了也好。大清朝这幢老屋子无处不朽,早日坍塌,天国的先辈英灵也好早日有个告慰!”

“唉,”申老爷子长叹一声,“苍柱呀,破旧易,立新却难。自天京失陷,数十年来,五叔无日不在反思的一桩事体,就是天京何以失陷。起事之初,所有人都认为大清朝是栋朽屋,拆倒它易如反掌。可拆来拆去,大清朝这栋朽屋未倒,我们自己却先倒了。”

“五叔是讲,大清朝这栋朽屋尚不够朽?”

申老爷子轻轻摇头:“不是大清朝这栋破房朽得不够,而是我们未能建起牢固的新屋!太平天国,单这名字,也是虚无缥缈!天王、东王、翼王、英王他们,追求过于理想,眼中容不得泥沙碎石,想用珠玉玛瑙建起一座空中楼阁,好看却不实用,从某种程度上还不如那栋朽屋,所以败了。”

申老爷子直言根本,苍柱大是叹服,连连拱手:“五叔之言,拨云见日,苍柱受教了!这栋新屋如何翻建,五叔可有思考?”

“翻建天下人之屋,谈何容易?不过,痛定思痛,五叔倒也有所感悟!”

苍柱再拱手:“苍柱恭听!”

“民生!”

“民生?”

“任何大屋,如果不能为百姓遮风挡雨,必为百姓所毁!纵观朝代史,但凡民不聊生,国必不国!但凡使民生者,必得民心。得民心者,必得天下!”

“是哩。”苍柱点头,“请问五叔,陈炯他们的同盟会能否建此大屋?”

申老爷子沉思良久,转开话题:“挺举呢?这孩子近日在忙什么?”

申老爷子对革命党的宏图大业不予回答,却问一个挺举,大出苍柱意料,惊愕一阵,方才回过神来:“好像在忙鲁家的事体。对了,说起这事儿,眼下倒有一桩急务,我们不能坐视!”

“是何急务?”

“公廨将一些倒闭钱庄和店铺交由拍卖行,将于近日拍卖,其中包括鲁家财产。”

“哦?”

“我得到线报,有黑道涉入。他们与拍卖行串通一气,不但提高竞拍准入条件,且还故意将公告刊在不起眼处。凡想参拍者,无一不收到匿名威胁。”

“哪条道上的?”

“据说与大英租界的王探长有关。”

“是章虎吧?”

“正是。傅晓迪跟他混在一处,形影不离,估计他们是冲鲁家财产去的。”

“你是何意?”

“鲁家财产不能落在他们手里。一则七叔在那儿,二则挺举尚需依托。”

申老爷子沉思许久,断然出声:“让他们吃去。”

苍柱盯住他:“五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挺举一到上海就有鲁俊逸罩着,一切顺畅,差这一课!”

苍柱正待说话,门外一阵响动,继而是吱呀一声门响,葛荔掩上房门,一脸喜气,急急匆匆地走进来。

申老爷子、苍柱不再说话,各自闭目。

葛荔扫二人一眼,在申老爷子身后站定,搂住他的脖子,声音微嗲:“老阿公—”

申老爷子眼睛没睁:“啥事体?”

“他??他??他有好事体了!”

“哪个他呀?”

“就是??你晓得的那个人!”

“是啥好事体?”

“他就要大喜了!”

“啧啧,”申老爷子夸张地吧咂两下嘴皮子,“老阿公贺喜那小子了,只是,老阿公好奇的是,新娘子会是哪一个呢?难道是??”

“老阿公,您就甭费心思了!”葛荔甜甜一笑,“是鲁碧瑶!”

这名字显然超出了申老爷子、苍柱的意料,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葛荔。

“嘻嘻,您二老想不通了吧?”葛荔不无得意地响个口哨,“辰光不早喽,小荔子这该去做大媒呢!”说着松开老爷子的脖颈,哼着小曲儿走进闺房,里面响起更换衣服的声音。

夜色朦胧,四周死寂,万家灯火相继熄灭。

挺举、齐伯双双蹲在碧瑶新家的小院子里。

“挺举呀,”不知过有多久,齐伯抬头,“不要勉强。再想想看,婚姻大事,意气不得呀!”

“该想的我都想过了,两条人命呀,齐伯!”

齐伯泪出,声音哽咽:“好孩子,只是??你这么做,委屈小荔子了!”

“我向神灵起过誓了,今生今世,我绝不辜负她!”

“你俩这是给小姐活路,神灵定会成全你们的!”

“齐伯,这事体托给您了,您挑个日子,我们给小姐一个名分!”

“你俩饿了吧,我来弄点儿消夜!”齐伯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向灶房。

与此同时,楼上房间里,碧瑶两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盯住葛荔。

“鲁碧瑶,”葛荔凝视她,“你必须清楚,你只是在名义上嫁给伍挺举,不可做成实的!”

“这??”碧瑶显然未能转过弯子。

“伍挺举是我的人!”葛荔伸出手指,亮给她订婚戒指,“这是伍挺举跪我面前戴到我手上的,我俩已经订过婚了!”

碧瑶木讷地点头:“我??我晓得。”

“晓得就成!”葛荔声音结实,“任何情况下你都不可生心!”

“我??我从没生心,我??我从未想过这事体,从未想过与他伍挺举??”碧瑶顿住话头。

“我晓得你与挺举不对铆,我晓得你的眼里只有傅晓迪。也是因为这个,我才同意伍挺举这个馊主意!再说,阿妹你三番五次寻死觅活,把我们几个全都逼到绝路上了!”

“我死我的,啥辰光逼你们了?”碧瑶脖子一硬。

“咦!”葛荔的脖子也硬起来,“鲁碧瑶,你哪能不晓得事理哩!齐伯是我七阿公,七阿公十几年如一日,鞍前马后守着你家,侍候你一家老小,把你爸待作儿子,指望你爸养老送终哩。可你爸倒好,生意做砸了,屁股一拍走人不说,还把你托付给七阿公,你若死了,叫我七阿公哪能办哩?叫啥人为我七阿公养老送终哩?还有我的挺举,你爸也托挺举了,给他写下一封遗嘱,你若死了,你阿爸若是夜半三更来寻挺举麻烦,叫挺举哪能讲得清哩?挺举是我男人,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的日子哪能过哩?”

葛荔胡搅蛮缠,生生讲出这套理来,碧瑶倒是无话可说了,闷着头坐在床上。

“鲁碧瑶,说呀,你同不同意?”葛荔盯住她。

“我??我不同意,我无法与伍挺举住在一起!”

“咦,”葛荔又来劲了,“看来你真还拎不清哩!方才讲得明明白白,你们只是名义上的,你想与他住在一起,小荔子我还不答应呢!我再明确一遍,你俩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是做给外人看的,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必须各睡各的,你睡在这个窝里,他睡在天使花园,睡在我眼皮底下,你俩甭说是做啥好事体,连相互之间多看一眼,我都要打喷嚏哩!”

碧瑶终于听得明白,扑哧笑了。

“鲁碧瑶,”葛荔顺竿子上了,“你甭灰心,更不要死心。晓迪与他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挺举更了解晓迪。听挺举讲,晓迪不是完全没有良心的人。晓迪的家世??你也晓得了。他能走到这一步,情有可原。他受到的伤害,只怕我们想象不出来。他更名换姓,为的是想摆脱不好的出身。眼下的景况,他怕是吓坏了,他??害怕回到从前,害怕承担你家的债务。待过去眼前这道坎,待一切好起来,待你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你不嫌弃他,相信他会屁颠屁颠地回到你的身边!”

听她讲到晓迪,碧瑶心又伤了,泪水出来。

“阿妹呀,”葛荔赶忙解劝,“我晓得你只是伤心,不是死心,因为你仍然爱他,你的心里仍然有他。爱不分出身,既然你爱的是他这个人,无论是傅晓迪,还是甫顺安,你都会爱他,是不?”

碧瑶哽咽。

“听挺举说,你的晓迪也是爱你的,是在心里爱。听挺举说,晓迪亲口讲过他爱你,还对三清爷起过誓。他敢欺人,但不敢欺神呀。挺举这人,就我所知,从不骗人,也不敢骗人!”

碧瑶抬头:“为啥不敢骗人?”

“因为本小姐我呀!”葛荔甩一下长发,“他敢骗人,看我小荔子不拿木棒子抽死他!”

碧瑶破涕为笑。

“阿妹呀,要是你没啥讲的,这事体就算定了。我做大媒,齐伯证婚,我们寻个吉利日子,把这桩好事体办了。”

“我??”

“阿妹,”葛荔和颜悦色,“我们再讲一遍,挺举与你结婚,只是做样子给外人看,好让阿妹得个名分,堂堂正正地生下孩子。你俩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绝不可假戏真做。我爱挺举,挺举也爱我。待妹子过去眼前这道坎,与那个负心贼重归于好,小荔子我就正式嫁给挺举,你我两家各过各的和美日子,成不?”

碧瑶接连“嗯”出几声,泪水嗒嗒流下。

翠春园后院,陈炯正在伏案写信,炳祺大步进来,将一个账册啪地搁在案头,结实的屁股沉重地砸在凳子上,呼呼喘气。

陈炯扫一眼账册,眼角斜向他:“啥人惹你了?”

“账房!”

陈炯笑了:“咋惹了?”

“钱做少了!”

“是吗?”陈炯严肃起来,拿过账册,从头翻到尾,眼睛眯起,“没看出来,哪儿做少了?”

“不是他做少了,是??这个月挣少了!”炳祺气缓一些,“他奶奶哩,好好的生意,说垮就垮了,码头货少了,堂子也冷清,我这??管吃管喝,还得倒贴钱哩!”

“不是有进账吗?”陈炯朝账册努下嘴,“码头净挣几十块,堂子也没赔呀!”

“什么没赔?两个月前码头月赚五百,堂子少说也有三百多!”

“呵呵,你呀,知道什么叫作不知足吗?这就是!睁眼看看,上海滩这辰光有几家赚钱的?你能不赔,就是赚了!”

“嘻嘻,是哩!”炳祺扑哧笑了,“刚刚把账房骂一大顿,解了口闷气!”

“你来得正好,我在向孙先生禀报上海情势。咱账上有多少钱了?”

“抛股票得二十三万三千两,另有八千,是我和师叔筹募的,合计二十四万一千两!”

陈炯记下来,冲炳祺竖根拇指。

“师叔,”炳祺站起,凑上来,“这款子放在银行就是死钱。眼下市场低迷,正是置业良机,因而我想??”

“想做啥?”

“想开家赌场,再开几家堂子!近日小娘好寻,二三十块就能买到上等姿色!如果可能,我还想开家剧院,那也是个捞钱的好场所哩!不瞒你讲,码头生意既赚钱慢,又没品相,我干腻味了!”

“唉,”陈炯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你呀,总是离不开这些下九流的勾当。己不正,焉能正人?我们是革命党,要做大事体的,无论做何事体,都要以正压诸邪,以正行于天下,晓得不?”

“嘿嘿,”炳祺干笑两声,挠头,“师叔,我??我不是就晓得这几手吗?”猛地一拍脑袋,“对了,师叔,有桩大事体,保管发笔横财!”

“啥事体?”

“鲁家财产明日拍卖,说是没几个入场的。”

“为啥?”

“有人下黑帖了!”

“啥人?”

“这种小事体,我没过问。不过,有黑帖子在,到场的必定不多,我们何不捡个便宜去?”

“再便宜也捡不得。近日成立中部同盟会,这笔钱要派大用场。先取三万两出来!”

炳祺小声询问:“是汇给孙先生吗?”

“交给巡防营李管带!”

炳祺皱眉:“给他做啥?”

陈炯掏出枪,比画一下:“弄这个!”

“太好了!”炳祺捏拳,“我这就取去!”

“还有两桩事体:一是派人去拍卖行,弄清爽鲁家财产究底落在啥人手里;二是派人跟踪石典法,盯死他!”

炳祺愕然:“盯住那个落水狗做啥?”

“甭问。记住,连他去哪儿撒尿,都不可放过!”

丁府大门外面,石典法披头散发,高翘屁股,一动不动地跪着。

大门紧闭,侧门守着两个彪形大汉。

一辆马车驰近,在大门口停下。

车康跳下车,看清楚是石典法,声音夸张:“咦,这不是石大人吗?”

石典法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两腿,涕泪交流:“老车呀,你??你快救我!”

“石大人,”车康挣脱不开,“这??从何说起?”

石典法悲泣:“老车呀,我??我跪有两个时辰了,只在等你呀!”

“唉,”车康叹出一声,摇头,“大人哪,你是皇亲贵胄,连道台大人也要礼让三分,我不过是府中下人,大人等我,岂不是??”

石典法将他两腿抱得更牢:“老车呀,典法从未屈待过你,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车康拉他:“好好好,请大人起来说话!”

“你不应下,典法就不起来!”

车康只得就地坐下:“说吧,石大人要在下哪能个帮忙?”

“典法混到这个地步,啥都不想了,只想求见丁大人一面!”

“石大人,这个难办哩。老爷交代过,但凡大人来,直接轰出门去!”

石典法松开他,从衣襟里摸索一阵,掏出一物:“老车,典法没有他求,只求您把这个交给丁大人!”

是只玉扳指。

车康细细审过,晓得有些来历,点头:“好吧,我应下。”

丁大人坐在正堂太师椅上,脸黑着。

夫人李氏跪在地板上,头低着。

丁大人盯住李氏,气得声音哆嗦:“两百万两呀,你??你叫我说什么呢?”

李氏的头低得更低。

“讲呀,车总管是怎么对你讲的?”

“他??”李氏嗫嚅,“他让我抛??抛股??”

“你为什么不抛?”

“我??我没想到洋??洋人也会??”

“什么洋人?”丁大人击拳震案,“生意场上连亲爹也不能信,何况是洋人?”

李氏埋首于地。

丁大人喘会儿气,又要训诫,在门外守值的丫鬟小跑进来,见李氏跪着,心里一震,赶忙跪地,禀道:“老爷,车总管回来了,在门外候见!”

“传车总管!”丁大人扬手。

待丫鬟起身走出,丁大人转对李氏,低声吩咐:“起来,回你房去!记住,从今朝起,泰记的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老爷??”李氏打个惊战,泪水出来。

“去吧,我和车总管要议事呢!”丁大人摆手。

李氏缓缓起身,小脚蹒跚着走出堂门。

李氏在院中甬道上遇到车康。

车康让到甬道边,哈腰拱手:“夫人吉祥!”

李氏不无怨怒地剜他一眼,从他身边蹒跚而过。

车康目送她走出院门,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远,方才吸口长气,小步趋进堂中,叩首:“奴才叩见老爷!”

“车康,甭过虚礼了。”丁大人扬手,示意他起来,“账核好没?”

“核好了。”车康应过,起身,哈腰,从随身包里摸出一本账册,“如夫人亲自督阵,奴才与士杰核对两天两夜,刚刚结账。总账在此,请老爷过目!”说着双手呈上。

丁大人接过,顺手放在案上:“如夫人呢?”

“如夫人仍在惠通银行,昨日是一宵没睡呀!”车康加重语气。

“有请士杰,叫她也来!”

车康应过,匆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车康带着如夫人、士杰赶到。见过礼,如夫人起身走到丁大人身前,半跪半坐,默无声息地按摩他的腿与脚。

“车康,”丁大人闭目享受一会儿,声音缓缓出来,“从今朝起,泰记账房的事,直接向如夫人禀报!”

“奴才遵命!”车康声音响亮。

“老爷?”如夫人显然没有料到幸福来得如此之快,身子微颤。

丁大人伸手捉住她的纤手:“家里的事,多劳你了!”

“老爷??”如夫人声音哽咽,身子微软,俏脸伏在他的膝上。

“士杰,说说商务总会贷款救市的事!”

“回禀老爷,”士杰哈腰,拱手,“总会总理祝合义带议董伍挺举、善义源总理彭伟伦与汇丰、花旗等六国西人银行协商救市,拿到六国银行首批救市贷款计三百五十万两,六国银行扣除钱庄抵押的部分庄票折款约八十五万两,余款二百六十五万两,一百万两贷给润丰源,一百万两贷给善义源,其余六十五万两由其他钱庄??”

“晓得了。”丁大人摆手,“听说贷款利息甚低,贷期也不短,洋人一向趁火打劫,此番何以突然大方起来?”

“听合义讲,是伍挺举谈判得法,洋人不得不做出让步!”

“哦?”听到“伍挺举”三字,丁大人来劲了,倾身问道,“讲讲,伍挺举是如何谈判得法的?”

士杰遂将合义转述的谈判过程简述一遍。

“唉,”丁大人长叹一声,“这个年轻人是个大才,只可惜??”

“士杰,”如夫人猛地想起一事,“前几日,此人四处借钱,说是替姓鲁的还债,不晓得他的钱借到没?”

“回禀夫人,”士杰应道,“借到了。有人送给他十万两现银!”

如夫人震惊:“啥人送的?”

“听祝合义讲,是麦基送的。”

如夫人、丁大人相视,表情诧异。

“麦基为何送他?”如夫人接着问。

“士杰没问。麦基做事,向来匪夷所思!”

“士杰,”如夫人点头,“老爷相中这个年轻人了,有意让他为泰记效力。只要此人乐意,就让他到你的惠通银行任个职吧,至于职位??”看向丁大人。

“协理!”丁大人不假思索。

见丁大人出口即许如此之高的职位,如夫人吃一大惊,闭目稳会儿心神,缓缓看向士杰:“照老爷吩咐!”

“老爷,”车康哈腰禀道,“方才奴才回来时,在大门口遇到石典法,他跪一天了,见奴才回来,抱住奴才的腿不撒手,求奴才将此物呈献老爷!”说着从怀中掏出玉扳指,双手呈上。

如夫人接过,审看一眼,递给丁大人。

丁大人瞄一眼,眼睛合上,没伸手接:“还给他吧。”

“老爷??”如夫人欲言又止。

“此物是亲王拇指上的!亲王幼时,吃的是这败家子的亲阿姐的奶!”

“哦。”如夫人细细审看玉扳指。

“士杰,车康,”丁大人看向二人,“老朽召请二位,就是为这败家子的事体。国库空虚,修北京城墙都没有钱,这个败家子竟在短短两个月里将五百万两银子打水漂了!亲王爷没招,旨令老朽妥善处理。老朽思来想去,只有一招,就是向洋人银行伸手!这桩事体老朽不太方便出面,就由你俩办去。记住,要保密!”

“请问老爷,”士杰小声问道,“我们如何与洋人谈条件呢?”

“没有条件,只让他们出钱就是。是两笔款子,一笔是偿还川人筹资的款,另一笔是筹划修路的款!”

车康、张士杰互望一眼,看向如夫人。

如夫人看向丁大人,笑了:“洋人又不是傻瓜,老爷这条件,怕是??”顿住。

“洋人不是傻瓜,却是贪得无厌的食客,早就盯住川汉、粤汉这两大盘子肥肉了!”丁大人苦笑一声。

车康心头一动:“老爷的意思是,将路权让给洋人?”

“唉,”丁大人长叹,“国眼看就没了,还谈什么路权?”闭眼,摆手,“去吧,先向洋人探探口风,若是可行,就电告川汉铁路总办,让他来沪,自己办去。”

听着车康二人渐走渐远的脚步声,丁大人苦笑一声,转对如夫人:“大清朝眼睁睁地让这群王八羔子毁掉了!”伸手给她,“夫人,走吧,我们书房里去!”

两百万两庚子赔款就如一把利刃架在润丰源的脖子上。查锦莱寝食难安,两天三次拖着祝合义赶往道台府,扎架子赖在府里。

蔡道台正自没个摆脱,府中襄办拿着一份电文匆匆走进,双手呈上:“报,南京张中堂电报,电报局刚送来的!”

蔡道台接过电报,尚未读完,额头汗已沁出,两手微微发抖。

“蔡大人?”锦莱觉出有异,小声问道。

蔡道台将电文读完,塞入袖中,面色惨白,颓然道:“有人参我了!”

锦莱、合义不约而同:“啊?”

“连张中堂也受牵连了!”

“啥人参的?”锦莱急问。

“度支部陈大人!”蔡道台应道,“前几日,我听从二位之言,电奏度支部将庚子赔款迟延二十日交付,陈大人将我的电文连同他的参本一同呈送军机处,参我挪用公款,妄称市面恐慌,为谋私利而拖延庚子赔款,视朝廷颜面于不顾。”

“唉,”合义半是嘟哝,“不就是迟延几日给洋人赔款吗,哪就扯得上朝廷颜面了?”

“陈大人?”锦莱凝起眉头,“他与大人可有过节?”

“并无过节。”蔡道台不假思索。

“那??这事体碍他什么了?”

“可能与袁大人有关。”蔡道台思忖良久,缓缓说道,“此人是穆少逊弟子,穆少逊是袁世凯的幕僚。姓陈的本在交通银行做协理,三个月前突然调至度支部,官升左侍郎。想不到他像只疯狗,一上台就咬人哪。”

一听袁大人,锦莱立即想到彭伟伦,心中一寒:“袁大人不是下野了吗?听说他在老家钓鱼呢!”

“朝堂上的事体,啥人讲得清哩?”

“这??哪能办呢?”

“这池子水想不搅也不行了,”蔡道台一咬牙关,发狠道,“要搅就把它彻底搅浑。他有袁大人,我有张大人和丁大人。他参我,我也参他,让摄政王爷圣裁去!”

眼见蔡大人被这事儿拖进了官场争斗,查锦莱不好再说什么,与祝合义一起告辞。得知挺举在商务总会守值,查锦莱没有回家,直接赶到会馆,召来挺举,急切问道:“挺举,前番托你的事体,可有眉目?”

“我??”

不待挺举说下去,锦莱截住话头:“事急矣,姓彭的下手了!”

挺举震惊。

“度支部左侍郎参劾蔡大人拖延庚子赔款,谋取私利。陈大人是袁大人的幕僚穆少逊的弟子,是袁大人荐他到度支部任职的。穆少逊与彭伟伦是同乡,二人关系非同寻常。陈大人到度支部履职不足三月,与蔡大人向无瓜葛。在官场上,事不关己,无人肯起。如果不受他人指使,陈大人是不会把手伸到上海,犯颜参劾蔡大人的!”

挺举点头。

“挺举呀,能跟彭伟伦搭上话的只有你了。”锦莱拿过一盒好茶,“姓彭的好茶,人称茶仙。这块方茶是老爷子存下的,查叔小时就见过,有些年头了。你这就拿去,与他扯扯闲筋,套他个话。只要他肯松口,放润丰源一马,让查叔给他下跪都成!”

挺举吸一口气,拿起茶砖:“查叔,我??走了。”

挺举献上茶,彭伟伦果是识货之人,两眼放光,拿起放大镜前审后查,又嗅又嚼。

“彭叔?”挺举小声叫道。

彭伟伦看向他:“这块方茶哪儿来的?”

“查叔送的。”

“查锦莱?”彭伟伦微微点头,“嗯,我就估摸着是查家的。”又用一个精致的尖锥撬几下,搞掉一块,放进一把紫砂壶里,“好茶该用好水,最好是高山流泉,可惜我这儿没有呀。”说着走回里间,拿出一只罐子,打开,“好在彭叔还有这只坛子,否则,可就糟蹋了查锦莱的仙品喽!”

“坛中何物?”

“庐山香炉峰采来的腊月雪水,朋友专程捎来的!”

挺举咂舌。

“呵呵,放有一年了,一直没有遇到好茶,舍不得开坛哪。”彭伟伦又进内室,拿出一只袋子,拣出几块炭,“好水当用好炭,贤侄可知此炭来历?”

挺举笑了:“一定是这世上最稀奇的炭了。”

“让你说着了。这叫黄金炭,是日本备长炭中的极品,堪称炭中仙级。你看这些炭块,虽只指头粗细,但寻常铁锯锯它不得,一旦燃起,几个时辰内火力有增无减。”

“这块方茶落到彭叔手里,真也是寻到归宿了。”

彭伟伦朝壶中舀水,又朝炉中加几块炭:“是哩。良禽择木,贤臣择主,好茶遇到识茶之人,方叫良缘。此等仙品,若是落在野俗之手,拿黑瓦碗牛饮,岂不可叹?”

“是哩。”

彭伟伦备好一切,在茶案前面盘腿坐下,目视挺举:“说吧,贤侄,查锦莱将此茶送你,是不是托你个面,来我这儿服个软、求个情什么的?”

“是哩。”挺举应道。

彭伟伦拱手:“贤侄果然是贤侄,心胸坦荡,不藏奸滑。你可以回姓查的一个话,润丰源与善义源之争,该有个结束了。眼前这壶浓茶,他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彭叔,”挺举拱手回礼,“小侄此来,替查叔服软求情倒在其次,是我有几句话想讲给彭叔听听。”

“贤侄请讲!”

“橡皮大灾未已,上海百业俱疲,但局面之所以尚能撑持,是因为润丰源、善义源两杆大旗未倒。只要这两杆大旗不倒,商民信念就不会丢。大灾之下,患难与共,两家钱庄同舟共济方为上策。小侄恳请彭叔以大局为重,与润丰源携手并肩,共同撑持眼前危局!”

彭伟伦的目光鹰一样盯住挺举,嘴角微微撇开,似笑不笑,半晌没有说话。

挺举回应一眼,看向窗外,转开话头:“抛开大局不说,彭叔想必记得鹬蚌相争这个典故。”

彭伟伦收起撇开的嘴角:“请问贤侄,鹬、蚌有了,渔人何在?洋人吗?”

“只要鹬、蚌起争,就会有人得利,这是常理,彭叔难道一定在意谁是渔人吗?”

炭火起旺,水已烧开,但彭伟伦似乎完全忘记了,闭目思忖起来。

“彭叔,”见他有所动摇,挺举趁热打铁,“抛开鹬蚌之喻,小侄还有一言。”

彭伟伦睁眼:“你讲。”

“太上老圣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没有黑,就没有白。没有敌,就没有我。善义源之所以成为善义源,甚至于彭叔之所以成为彭叔,是因为有润丰源在,有查叔他们在!”

彭伟伦又想一时,听到壶中水响,取下水壶,冲泡。

彭伟伦冲出一泡,浇在茶具上,又冲一泡,又浇下,只将第三泡斟出两杯,移出一杯到挺举跟前:“贤侄好道理!来来来,品茗!在仙品面前,我们叔侄不谈俗事!”

“彭叔?”

彭伟伦将茶杯端起,双手递上:“贤侄,来,听彭叔的,我们今朝只品香茗,不问俗事!”

泰记账房坐落在丁家公馆的右侧,属于庞大公馆的组成部分。

在李氏曾经坐过的绣着“坤”字的软垫上,如夫人刘氏气沉心定,手持一挂七色玉珠,如丁大人一样,二目微闭,几根手指一刻不停地翻转着。两只宠狗伏卧在她脚边,其中一只正吐着舌头哈气。

在她前面,哈腰立着总账房车康。

车康小声禀道:“回禀夫人,老爷吩咐的事,奴才与士杰已经办妥了。”

“甚好。”如夫人应道,“待会儿直接禀报老爷吧。”睁眼,盯住他,“听说大夫人玉体微恙,你晓得不?”

“回禀夫人,”车康凑前几步,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不是微恙,是中风,嘴脸歪斜,半个身子不能动弹,老爷一大早就去望过了!”

如夫人闭目,快速转动几颗珠子,“你没有去看看她吗?”

“奴才有心无胆!”

“哦?”

“近日的事,夫人疑起奴才来,奴才有口莫辩,不敢探望,怕万一夫人动怒,有伤玉体!”

“嗯,你说得是。”如夫人抬眼盯住车康,“老车呀,提及这档子事儿,老身欠你不少,说吧,你想得个什么,老身所能做的,这就报答!”

“夫人!”车康扑通跪地,叩首,“您这番话折杀奴才了!奴才??”抹泪,“奴才德薄才拙,能得夫人赏识,能为夫人效劳,已是奴才天大福分,求请夫人??不要再讲报答二字!”

“好吧。”如夫人淡淡一笑,“这笔账,老身暂且记下。这辰光几点了?”

车康看表:“回禀夫人,下午三时一刻!”

“老爷该是打过午盹了。你去趟惠通,请士杰过来,向老爷禀报西人银行的事!”

“奴才这就去!”车康起身,深鞠一躬,匆匆出去。

半小时后,如夫人抱着她的两条宠狗,身后跟着车康、张士杰,径直走进丁承恩书房。

丁大人的伤势好多了,正在书案前面扎好架势,挥毫抄经。两个丫鬟在旁伺候,一个研墨,一个压纸。

他们进来时,一部《心经》刚好完成。丁大人将笔交给丫鬟,署过名,盖好章,朝三人笑笑,在如夫人的搀扶下走到客间,在主位坐定,指下几个座位。

如夫人没坐,顺势转到丁大人背后,为他捶背揉颈。

车康、士杰并肩,哈腰站定。

如夫人用力搓揉,看向二人:“车总管,张总理,老爷交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回禀老爷,回禀夫人,”车康拱手,“老爷交办的事,全部办妥了,具体让士杰来讲!”

丁大人看向士杰。

“老爷,夫人,”士杰拱手禀道,“六家银行答应了,分三批出资,每批二百万两,先垫付川民股权,再垫付其他民资,买断五十年路权!”

“晓得了。”丁大人摆手,“发电报,让他们来办吧。”

“老爷,这桩好事体,咱家泰记??”车康顿住。

“记住,泰记不可插手!”丁大人断然说道。

如夫人、车康互望一眼。

“老爷,”如夫人停住揉捏,“介大一块肥肉,泰记??”

“唉,”丁大人长叹一声,“这块肥肉好吃难咽哪,交给洋人吃去吧!”又看向车康,“车总管,泰记账上还有多少现银?”

“现银都在外面流转,库里顶多几十万两!”车康应道。

丁大人看向士杰:“惠通库里有多少?”

“不到一百万。”

“旬日之内,备妥二百万两,等候调用!”丁大人吩咐道。

车康、士杰齐声应诺。

“一下子提现介许多银子,老爷是想??”如夫人目光探询。

“还能想什么,”丁大人轻叹一声,“庚子赔款这个大窟窿,终归得有人填呀!”

“老爷?”如夫人急了,“窟窿再大也是朝廷的事,凭啥让我们家填?”

“你呀,”丁大人给她个苦笑,“真就是个妇道人家。庚子赔款是洋人的事,白纸黑字写好了的,不可迟付一日。在朝廷那儿,啥事体都可缓得,唯有洋人的事体缓不得。听闻这笔款子有麻烦,王爷急呀,几番来电,再三叮嘱,要我妥善处置,免生外交事端。夫人哪,你扳指头算算,就眼前光景,介许多银子,除去我们,还有谁家付得出呢?”

如夫人脑子急转几圈,咬会儿嘴唇,看向车康,一字一顿:“车总管,既然要筹款子,你们就多筹一百五十万吧!”

“夫人是说,”车康显然也是吃惊,不相信地盯住如夫人,“我们要一下子筹备三百五十万两?”

“账房里算去。”如夫人白他一眼,摆手。

车康识趣,悻悻地看一眼士杰,二人拱手作别。

待二人走远,丁大人缓缓看向如夫人,显然也没明白。

如夫人附他耳边,柔声细气,低语有顷。

“胡闹!”丁大人一把推开她,气呼呼道,“这怎么能成哩?润丰源若倒,上海滩??”

“老爷,”如夫人再凑过来,捏他胳膊,声音慢悠悠的,“上海滩依旧会是上海滩。二十多年前阜康之灾,沪浙没有胡雪岩??”

借阜康之灾推倒一代巨商胡雪岩是丁大人此生所历的最狠一战,也是他讳莫如深、不愿提及的。如夫人此时非但提及,且还要步自己后尘,一举吞掉润丰源、善义源,着实让他震惊。

“不成!”丁大人思忖良久,坚决回绝,“润丰源、善义源若倒,涉及的就不止是沪上了,是全国的钱业!钱业若倒,一切不堪设想!”

“敢问夫君,是什么不堪设想?”如夫人追问。

“大清朝危矣!”丁大人一字一顿。

如夫人嘴角撇出一丝浅笑:“夫君,平心而论,钱业不倒,大清朝难道就不危了吗?”

丁大人被她问住了,沉思良久,给她一个苦笑。

“夫君,您站得高,望得远。中国的问题根本不在钱业,不在上海,也不在天下百业。大清已经是艘破船,千疮百孔,这又遇到大风大浪,撑不久了。夫君哪,难道您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举家老小随从这艘朽船一起沉没吗?”如夫人盯住他,目光中有探询,也有肯定,似在征求答案,又似无须。

丁大人双手捂脸,眉头拧得很紧。眼前这个女人刚刚坐上泰记权位,就以这般语气与他说话,让他甚是不悦,但她敢于揭开这个残酷面纱,敢生鲸吞沪上两大钱庄之心,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

“夫君哪,”如夫人声音软下来,语气恳切,“趁这艘朽船尚未沉没,我们得备足救生艇啊!”

“唉,”丁大人闭目良久,长叹一声,“如果觉得稳妥,你就办去吧。”

“谢谢夫君!”如夫人在他的老脸上连印几吻,匆匆走出,刚到门口,又被丁大人叫住。

如夫人以为他反悔了,不情愿地拐回来,盯住他看。

丁大人缓缓掏出一封信函:“把这个拿去,或许用得着!”

如夫人打开一看,惊喜交集,再三谢过,大步赶到泰记账房,与车康密谋有顷,掏出信函:“这个密函是老爷给的。你安排个合意的人交给查锦莱。关系重大,要当面交付!”

道台府里,蔡道台面如死灰,颓然坐在明式太师椅里。

查锦莱阅电报,拿电报的手不住颤抖。

查锦莱放下电报,望向蔡道台:“大人,还??还有解招没?”

“唉,”蔡道台长叹一声,“什么解招呀?只是让在下解职,能够保全一条小命,在下这还得感谢张中堂呢。”

“天哪,我该哪能办哩?”

“新道台是北京直接任命的,叫刘襄逊,原在山东济南府任上,已经启程上路,再过旬日就到上海了。度支部要在下半月之内完成交接。在下上任以来,椅子还没暖热,没有什么好交接的,也就是前任存于你庄的三百五十万两庚子库银!”

锦莱目瞪口呆。

“锦莱呀,”蔡道台语气沉重,“能做的在下都做过了,眼前辰光在下是泥菩萨过河,自个儿顾不得自个儿了。这点银子,无论如何,你须在半月之内为我填上,如若不然,对在下的处置就不是解职了!锦莱呀,在下不是石典法啊,人家沾着皇亲。在下上有老母,下有子孙,中有妻妾,一大家子数十张口,齐刷刷地都在候着我这一双手啊!”

锦莱头上汗出:“锦??锦莱??晓得??”

从道台府出来,查锦莱急切拐到商务总会,敲开祝合义的门,没有落座,便急不可待将事体略述一遍,在厅中来回走动。

合义、挺举互望一眼,面色沉重。

锦莱顿住步子:“我这脑筋完全僵了,合义,挺举,你俩快快帮我想个辙!”

合义长叹一声,望向挺举。

挺举摇头。

锦莱痛苦地蹲下,捶头,带着哭腔:“天哪,难道润丰源只有破产这一条道吗?”

“在上海,能够一次拿出三百五十万两银子的,怕也只有洋人银行!”挺举说道。

“洋人银行必须抵押,我哪有介许多东西抵给他们哪!”

“唉,”合义嘟哝,“庚子款又不是不还,不过是缓几日而已。眼下市场这样,洋人啥都晓得的,这点儿人情,完全可以通融,哪能犯得上惊动王爷呢?唉,度支部这帮人,不把大清朝搞完蛋,他们??”

“哪能办哩,祝兄,你得快点儿支个招!天哪,三百五十万两,半月之内,这这这??这不是逼死人吗?”

“查叔,”挺举看着锦莱,“我核查过,离庚子款的最后还款时间还有两个月,我们应该有时间搞到这笔钱的!”

“是蔡大人逼我!新大人行将上任,蔡大人半月之内必须办理交接手续!”

“不对吧,查叔。”挺举拧会儿眉头,“按照大清规制,地方官员新旧交割,当有两个月的交割期限,尤其是财务账据,不应该这么急切!”

锦莱心头一动:“挺举,你记得不会错吧?”

挺举语气肯定:“不会错的。当年要进举,大清规制我记得滚瓜烂熟!”

锦莱眼中现出亮光,又迅速黯淡:“唉,即使给我两个月,又从哪儿搞到三百五十万两?再说,润丰源这个窟窿,也不是只有这三百五十万两哪!”

“查叔,”挺举急了,“无论如何,润丰源不能破产!润丰源一旦破产,将影响几十家钱庄,波及十几个省份哪!只要这杆旗撑着,人们就有指望。旗倒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呀,查叔!”

“是哩,”合义附和,“锦莱,即使资不抵债,只要牌子不摘,润丰源就有翻本机会,如果牌子摘了,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我晓得呀,我在这行当好歹也算混了几十年,哪能连这个也不晓得呢?眼下是真金白银,你们得帮我弄到银子呀!”锦莱哭丧着脸。

挺举盯住锦莱:“查叔,有个办法可以搞到银子!”

锦莱急看过来:“贤侄,快讲!”

“查叔,我问你,你如实讲!”

“查叔知无不言!”

“润丰源本庄,加上各地二十多家分庄的硬资产,如果折卖,能值多少银子?”

“这??要在往年,少说也不低于一千万两!但这辰光,卖给啥人呢?再说,庄里还欠不少债务。如果把债务算上,即使卖些银两,也剩不下什么了!”

“债务是生意往来,只在账面上,只要契约在查叔手里,不动产就可用作抵押。查叔,你看这样如何,查叔将润丰源所有资产,包括各地分庄的不动产,打包抵押,我与查叔赶到汇丰银行申请贷款。我相信,洋人能算过来这个账!”

“这??”锦莱踌躇了,“要是到期还不上款,这些财产岂不??”止住,顿一时,“再说,啥都抵押了,你让查叔拿什么还债?”

“查叔,只要牌子不倒,债务就可拆挪,生意就能慢慢做下去。待过去眼前这道坎,一切就会好起来。”

“好吧,贤侄,查叔信你。明朝我就吩咐账房清点,过几日求请贤侄帮办!”

大清朝的官场盘根错节。前道台袁树勋是左中堂的人,年轻时与胡雪岩、查敬轩等过往颇多。丁承恩借抵制美货将他挤走,调来蔡道台。蔡道台于十年前通过裙带关系结识执掌泰记的李夫人,在李夫人的运作下踌躇满志地来到上海,没想到刚一到任,就赶上这场他从未经历过的橡皮股灾,搞得他焦头烂额。

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袁中堂。袁中堂的地盘是天津卫,但他不能无视上海滩—政治对手丁承恩的老巢。这场空前的股灾无疑提供了腾挪的机会,于是在彭伟伦的协助下,袁中堂借口庚子赔款的事强力赶走蔡道台,从济南调来得力干将刘襄逊。

在官场浸泡二十多年的蔡道台深知其中深浅,苦思无门,来丁府求见李夫人,却被门人拦住,说李夫人玉体有恙,不宜见客。蔡道台急了,直接到泰记求见车康。蔡道台的事是车康具体操办的,二人颇熟。蔡道台问起李夫人,车康遂讲了丁大人生气的事,听得道台目瞪口呆。

蔡道台问计,车康让他去求告如夫人,并说如夫人正在泰记处理事务。

蔡道台大喜过望,在车康的引见下,扑通跪在如夫人跟前。

如夫人候的就是这个。

问明事由,如夫人柳眉微拧,道:“蔡大人,你的事几天前车总管已经讲了。老身特地问过老爷,老爷说,该说的话老爷已经说过了,该做的事老爷也已做过了。朝中事体,并不全是老爷说了算的!”

“是哩,是哩,”蔡道台抹泪,“下官晓得。下官这??这也是走投无路了,下官一家老小??祈请夫人搭救,指给下官一条出路!”

“倒是有一条出路,不知蔡大人肯不肯走。”如夫人眯眼盯住他。

“肯走肯走!”蔡大人迭声应道,连磕几个响头。

“这条出路是,”如夫人面带微笑,“你先回家赋闲几个月,待过去眼前风头,老身设法说服老爷,调你到邮传部任职!”

蔡道台重重磕头,涕泣:“夫人大恩??”

“不过,眼前的屁股还请大人擦干净些,免得老身不好为你说话!”

“这??”蔡道台迟疑一下,“下官初来乍到,任上也算清正,没有不干净之处。下官的唯一麻烦,就是府中存放于润丰源的三百五十万两银子,弟子这??正愁如何催逼呢。”

“哦?”如夫人盯住他,“润丰源难道拿不出吗?”

“要是拿得出,下官就??”蔡道台顿住话头。

“唉,这就难办了。王爷三令五申,要老爷半月之内追缴这笔款项,要是你??”

“弟子给查家发过狠话了,可弟子晓得,要查家在半月之内拿出介许多银两,实在是??”

“若是此说,”如夫人闭目良久,抬头,盯住他,“老身倒是可以帮大人一个忙,就看大人能否拉下面子!”

“恩夫人尽管吩咐,叫下官做啥事体都成!”

“新道台未至,道台玺印仍旧在大人手中。古今之理,欠账还钱。既然润丰源还不上钱,大人为什么不封掉它,宣布它破产,清查其号下的资产呢?”

“回禀恩夫人,”蔡道台脑子急转几圈,一脸哭丧道,“就下官所知,润丰源已经是个烂摊子了,即使清查,也难换来三百五十万两白银哪!”

“只要你能用源丰源的所有资产做押,银子的事体,老身设法筹措,替你顶上!”

蔡道台恍然明白了如夫人的真正用意,重重叩首:“下官叩谢??恩夫人提携!”

士杰、挺举在一个宽阔的广场上跳下马车,缓步走向位于外滩中心的惠通银行,一幢雄壮、漂亮的假四层哥特式建筑。

士杰站站停停,每到一处,就对挺举介绍一番,两人说说道道地走上三楼,进入士杰的总理室。

士杰斟上茶水,递给挺举一杯,自端一杯,抿一口,看向挺举:“挺举呀,惠通银行的大体情况就是这些,你再考虑一下。协理之位,年薪一千两,这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的!”

挺举拱手:“谢张叔看重!”

“不是我看重,是老爷看重。”士杰不无感慨,“老爷在朝中举足轻重,在沪上更是一言九鼎。除去洋人,在国内,泰记堪称第一家,即使京师,在资财上超过泰记规模的都没有。再告诉你个底细,眼下在中国民间,约五分之一的财富握在老爷的手里。你是大才,但鲲鹏总得有个展翅的地方,是不?”

“五分之一?”挺举吃一惊,端茶杯的手微微颤动。

“就算是吧,”士杰显然觉得说多了,干笑一下,“我是估摸,没个确数的。”

挺举朝士杰举一下杯,抿一口:“张叔,你与丁大人如此高抬晚辈,晚辈愧不敢当。泰记是座大庙,能让我这个小和尚跨进庙门,我求之不得。尤其是惠通银行,晚辈能从张叔学艺,是三世修来的福。”

“呵呵呵,”士杰亦举杯,“贤侄说出此话,张叔笑得合不拢嘴哩。不瞒你讲,你的人品我早就相中了。术业有专攻,银行不同于钱庄,确实有些学问。只要你肯用心学,张叔趁现在有精力,尽快将胸中所知掏给你。待你接上茬,张叔就可告老还乡喽。”

“谢张叔栽培。请问张叔,近日都在忙什么呢?”

“你一进这门就不是外人了,张叔也就不瞒你。这几日里,我正在为银子发愁呢!”

“张叔呀,”挺举笑了,“眼下在上海,除去洋人银行,就数你的惠通。你钻在银子窝里还发个啥愁?”

士杰压低声:“老爷吩咐我在旬日之内拿出二百五十万两现银。银行重在周转,库里没有介许多,我东筹西措,也只搞到一百八十万两,尚差七十万两哪!”

“为啥急要介许多?”

“不晓得哩,是车总管传的话。我问为啥,他要我甭多话,只管把钱备齐!唉,挺举呀,话到这儿,我也得讲给你一句,你要多个准备,有时候,好汤好菜不好吃哩。”

挺举低头喝会儿茶,放下茶杯:“张叔讲得是。”拱手,“张叔,方才您讲的好事体,直接关系晚辈前程,容晚辈斟酌三日,成不?”

“好,”士杰点头,“张叔候你三日。”

辞别士杰,挺举径直来到商务总会,见到祝合义,尚未议事,电话铃响。

合义接电话,没听几句,脸色变了,搁下话筒,转对挺举:“快,查家出事了!”

二人匆匆赶到查府,见大门开着,没有守卫,院内一片喧嚣。

二人疾步进院,但见人来人往,查家男女老少无不张皇失措,哭哭啼啼,犹如世界末日。二人正惶惑间,管家迎出来,将他俩引入后堂查老爷子的烟房,边走边解说查家发生的事:润丰源被上海道查封了!

查锦莱二目无神,一脸沮丧地跪在查老爷子生前过瘾的木榻前面。木榻上面,正正地摆着查老爷子生前用过的从阿拉伯进口的水烟枪。

合义、挺举互望一眼,在门外站下。

管家进门,小声禀道:“老爷,祝老爷、伍老爷来了!”

查锦莱扭转身子,改跪为坐,朝二人苦笑一下,指向堂中的客座。

合义、挺举没去座位,就势在他对面的地板上盘腿坐下。

“锦莱,”合义急问,“蔡大人为什么突然查封钱庄?”

查锦莱摇头,又出一声苦笑。

“不是还有一段辰光吗,蔡大人哪能??”

“唉,”查锦莱长叹一声,“我也闹不明白。原本讲好了的,可??姓蔡的说翻脸就翻脸,根本不听我的解释!”

“总归有个因由吧?”

“我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可能,估计这船仍旧湾在彭伟伦那儿,是姓彭的铁心置我于死地!”

“是哩,”合义点头,“按照常规,不该这么急的。纵使交接,也该有个期限。要是没有压力,想必蔡大人不会这么罔顾情面!”

“莫说是情面,他连朝廷律制、江湖规矩也全然不讲了!”

挺举猛地想起什么,打个惊战,耳边响起张士杰的声音:“老爷吩咐我在旬日之内拿出二百五十万两现银??要我甭多话,只管把钱备齐!”

合义注意到挺举的变化:“挺举,你怎么了?”

挺举凝起眉头:“难道??”顿住话头。

“贤侄,有啥事体?”查锦莱亦看过来。

挺举正自迟疑,管家匆匆走进,小声禀道:“老爷,有人送来急信!”说着双手呈上。

锦莱接过:“啥人送来的?”

“不晓得,是个中年人,着长袍,戴墨镜,问他姓名,他不报,只要我将此信务必呈送给您!”

锦莱拆看,脸上放光,忽地跳起,在房中来回走步。

合义、挺举看向锦莱。

锦莱掏出信,又看一时,情绪越来越激动,拳头渐渐捏紧,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合义憋不住了:“锦莱兄,啥事体?”

锦莱回到原位,坐下,将信在手心里拍打几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娘希屁,想不到姓彭的这也落到我手里!”

“哦?”

锦莱将信递过去:“你俩也看看!”

合义看毕,递给挺举。

挺举看信,脑袋里轰地一响,声音发颤:“天哪!”

“挺举?”合义愕然。

挺举转向锦莱:“查叔,你想哪能个办哩?”

锦莱伸手接过信,小心装好,鼻孔里哼出一声:“哪能个办?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姓彭的不让我好过,我这也不让他好过!”

挺举急了:“查叔,使不得呀!”

“哦?”

“润丰源倒闭,市场倒塌一半。善义源如果再倒,市场就??全塌了啊!”

锦莱面孔扭曲变形,鼻孔里再次哼出:“查叔已经一无所有了,市场塌与不塌,关查叔个屁事!”

挺举惊愕:“查叔?”

“事体没个商量了,我这就去找他姓蔡的,让他们厮咬去!”查锦莱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子。

锦莱匆匆赶至道台府,将密函呈给蔡道台,不无兴奋道:“大人请看!”

蔡道台匆匆浏览一遍,看向查锦莱:“啥人送给你的?”

“不晓得。想是哪个朋友看不过眼了,又不便露面,才??”锦莱顿住。

“锦莱兄,”蔡道台又看一遍,确证无疑,牙齿咬得咯嘣响,握拳道,“此人既然不仁,我们也就不必讲义了。这事儿我不方便出面,你求见丁大人,惠通银行隶属邮传部,丁大人既为邮传部大臣,又是惠通银行的发起人,不会不过问此事。只要大人下令清查天津分行的账务,姓彭的这壶酒就有得喝!我这儿也禀报一声张大人,与大人一并具本参劾度支部姓陈的,让他的日子不得好过!”

锦莱拱手:“谢大人指点!”

锦莱旋至丁府,在丁承恩面前跪地哭倒:“丁叔??”

“贤侄请起!”丁大人亲手将他扶到椅子上,“你家的事体丁叔晓得了,没想到闹得介严重。唉,只是闹到这个辰光,丁叔也就不好说话了。”

“丁叔,润丰源走到这一步,都是彭伟伦害的。姓彭的仗着袁大人的势,逼润丰源还款,害小侄破产不说,这又谗害蔡大人,害蔡大人解职。可善义源挪用公款的事体远远大于润丰源,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去?”

丁大人假作吃惊:“挪用公款?可有此事?”

“大人请看!”锦莱从袋中掏出书信,双手呈上。

丁大人仔细阅过,眉头拧紧,嘴唇颤抖,有顷,将信放下:“锦莱呀,你的这封信是哪能来的?”

“一个知情朋友匿名送的。”

“这怎么可能哩?”丁承恩急速转动佛珠,“善义源挪用惠通银行七百万两库银,丁叔身为邮传部大臣、惠通银行发起人,居然一星点儿也不晓得哩!”

“丁叔,事体不会有错。橡皮股票闹猛时,善义源出手早于润丰源,投入规模也比润丰源大,润丰源捉襟见肘,他善义源却安然无恙,小侄一直在纳闷儿,见到此函,小侄方才晓得答案!丁叔如若不信,可派人到天津分行查账并核对库银。如果账面与库银两相清爽,愚侄甘领谗害忠良之罪!”

“这个不干贤侄的事体。天津分行尚在丁叔管辖范围,丁叔这就安排邮传部侍郎,让他到天津分行查账就是。如果属实,我必奏报王爷,严惩不贷!”

锦莱涕泣:“谢丁叔成全!”

翌日晨起,商务总会大门前面群情激昂,二十几个商会会员指手画脚,吵吵嚷嚷,要拆商务总会的招牌。

门卫孤身一人,伸开两手,死死守在招牌前面。

没有僵持多久,疯狂的会员架开门卫,七手八脚地将招牌拆下,乱踩一阵,扬长而去。

众人刚走,一辆马车驰至,合义、挺举跳下车,急跑过来。

二人的脚步越走越慢。

大门前面,门卫抱着破损不堪的招牌,坐在地上悲泣。大厅里一片狼藉,桌椅多被掀翻。

合义走过去,扶起门卫。

挺举走到商务总会的招牌跟前,蹲下来,仔细检查。

“老刘,受伤没?”合义看向门卫,关切地问道。

老刘摇头。

“你这讲讲,哪能个事体?”

“他??他们说,总会处事不公,同样交会费,同样是会员,总会救市,凭啥分个亲疏远近,不救他们,只救善义源和润丰源?”

合义长吸一口气。

“他们临走时,还让我捎话给你,他们要退会,要你把会费退还他们!”

合义苦笑一下:“老刘,你受苦了!”又掏出两块银元,递给另一门卫,“老贾,你陪老刘到酒吧里喝几杯,为老刘压压惊。”

老贾迟疑道:“这大门??”

“有我和伍议董在,没事体的!”

老贾扶起老刘,缓缓走出大门。

合义苦笑一下,看向挺举:“走吧。”

挺举拿起破损的招牌,跟着合义上楼。

二人走进总理室,祝合义沉重地坐在沙发上,指指对面客位。

挺举将商会招牌搁到一角,放稳,走过来,坐下。

“唉,”合义长叹一声,“挺举呀,这个天,看着看着它就塌下来了!”

“是哩。”挺举亦是一叹。

“昨日在查家,好像听你话里有话,这没别人了,能否讲给祝叔听听!”

“前几日查叔让我去广肇说和,与彭叔议起鹬蚌相争的事,彭叔问我渔人是谁。我没有作答,因为我也吃不准啥人会是渔人。今日事体,倒是让我看明白了。”

“哦?渔人是谁?”

“丁大人!”

“这??”合义震惊,“不大可能吧?他是朝廷重臣,市场垮塌,大清朝也就完了,难道他??”

挺举眉毛拧起:“大清朝迟早是要垮塌的,至于它何时垮塌,又以何种方式垮塌,丁大人比我们更清楚!”

“这??这不是在发国难财吗?”

挺举神情凝重。

“你可有依据?”

“昨日张叔邀我到惠通银行上海分行做他的协理,说是丁大人吩咐的。谈起银行事体,他说在忙活筹钱,要筹二百五十万两现银。我一度认为这钱是用于救市的,直到润丰源遭到查封,我才明白这笔钱的用场!”

合义倒吸一口冷气。

“可怕的还不在这里。方才查叔收到的那封信,更是让我忧心。如果不出所料,这封信??”挺举止住。

合义汗毛直竖。

“祝叔呀,”挺举轻轻摇头,“小侄开始明白大清朝为何走到这一步了。孟夫子曾言:‘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举国上下,一夫之人比比皆是,大厦不倾,实无天理啊!”

“这??这这这??哪能办哩?天下太大了,我们管不了,可这上海市场,它就在跟前,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朝崩塌呀!你是智多星,有啥办法没?”

“有!”

合义倾身:“啥办法,快讲!”

挺举指指角落处的破招牌:“就是它!”

合义仰后,苦笑:“你这也看到了。几个月来,这幢大楼冷冷清清,只有今朝热闹些,是来拆牌子的。挺举呀,人心是真的散了。莫说是商务总会,即使各行各帮,也少有聚会。这场橡皮风暴,把所有人的心全都浇冷了!”

“祝叔,人心越冷,就越需要温暖;行会越零散,就越需要整合;市场越崩塌,就越需要重建。暖心、聚人与重建市场,这三桩大事体,我们指靠不上朝廷,指靠不上官府大人,也指靠不上洋人。我们只能指靠自己,我们必须重振商会!”

合义长吸一口气:“讲讲看,如何重振,你可有良策?”

“看眼前情势,丁大人吃定润丰源了,我们不能再让善义源倒掉。你召集相关行帮,共商大计,给善义源施以援手,我这也与彭叔??”

“不成!不成!”合义连连摆手,打断他,“挺举呀,这事体你想得太简单了。若是开会帮助善义源,甭说别的,单是四明公所的大门,祝叔这辈子怕也是再难进去了!”

“这??”

“挺举呀,你再想想别的法子。只要能够做的,祝叔一定听你的!”

挺举苦笑一声,低下头去。

广肇会馆里,彭伟伦与一帮粤商大佬紧急集会。

众人忧形于色。

马克刘急匆匆地走进来,恨道:“彭哥,我弄清楚了,是查家在背后搞鬼!”

众人皆是吃惊。

彭伟伦长叹一声:“唉,悔不该呀!”

“彭哥,悔不该什么?”马克刘问道。

“伍挺举两番忠告我,我两番未听,哪一番都是一败涂地啊!”

“彭哥?”

“好了,不说这个。”彭伟伦摆手,转向众人,“事体出来了,诸位都是善义源的股东,大家议议如何筹款吧。这个大窟窿,早晚得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