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良缘空.2
招式倒也不如何粗鲁,只是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子实在是不妥。可三公子显然并不在意,他只是扳过元宝的脸仔细的看了看,随后道:“他中毒了。”
“怎么可能!”她下意识的叫出声来。
苏嬴一手拉开元宝的衣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桂桂看到儿子脖子后面有一个极小的针孔,此时周围已经开始呈现的淡淡的淤青。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才从山里出来不到一个月,完全是偶然才会来到这个地方,有什么人会下毒害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子?
她一声声的唤着儿子的名字,元宝却始终闭着眼睛,瓷白如玉的一张小脸已经开始微微泛青。
桂桂快哭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扶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已经转移到她肩上,微微用力的按了按,低声道:“这不是致命的毒,别担心。”
“可……”
“是”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已从怀里掏出一只碧玉小瓶,塞进她手里,说道:“六个时辰一颗,连服三天。”
他的语气始终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桂桂愣愣的看着他,就算是那样近的距离,他的眉眼也看不出一丝瑕疵。那一刻她有些恍惚,几乎就要脱口告诉他也许我们真的认识过,可是苏嬴已经拉开了门,将她整个人推到了外面。
“阿遥!”
她还没回过神来,便撞在一个人身上,正是那位头发很长眼睛很亮的扶月公子。
“小嬴你怎么才来?啊,她是……”扶月公子看清眼前的女子的模样,不禁呆了一呆,苏嬴已然简短的吩咐道:“阿遥,你和锦容带着她往东走水路出城;白洛青晖,保护侯府诸位走西边阳山山道,十天后在鹿鸣城聚炉堂汇合!”
“那你呢?”
和扶月公子一起出口的还有另一个声音,桂桂这才注意到,门后巷子的另一边阴影里,正倚着已经摘掉了凤冠霞帔的新娘,也就是苏嬴口中的“锦容”,更远一些的暗处,则是那两个名叫“白洛”“青晖”的侍从,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匹马,马上的人完全被夜色掩盖,看不清楚。
桂桂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场有计划的撤离,为的是眼前的“月侯“和黑暗中的”侯府诸位“。
可是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带上她?
只听苏嬴回答道:“我留在这里,想办法引开他们。”
“我要和你一起留下!”锦容毫不迟疑的朝他走去,经过桂桂身边的时候,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目光幽深冷冽,犹如刀刺。
苏嬴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拒绝。当下白洛青晖便躬了躬身,率先带着马群转身,匆匆离去。
几乎与此同时,四周响起了一阵阵哨音,此起彼伏,尖锐非常。桂桂隐隐听到了衣袂带风的声音,虽然暂时还看不到人影,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无形压力却让气氛一下子变得滞重起来。苏嬴的眼色一沉,道:“阿遥,拜托你了,自己小心!”
“你也是!”扶月公子点点头,伸手拉住桂桂,“鹿鸣城见!”
“啊……喂!”
桂桂对他们再次无视她的意愿擅自做主感到十分不满,出声抗议道,“我真的不认识你们……”
“听话。”苏嬴突然走上前来,伸手托起她的下颚,“我还有事要问你,听话。”
这样放肆的一个动作,这样语意暧昧的一句话,在他说来却还是平淡的和其他言语没有区别。但他眼中的请求却让桂桂一下子迷茫了,就在这迷茫的瞬间,扶月公子已经抓着她的胳膊,跃上了对面的围墙,又轻又快,吓得她赶紧的抱住元宝,再也不敢乱看。
桂桂跟着扶月公子一路出城,只遇到过一次拦截,对方人数不多,想必大队人马都留在了那个婚宴现场。
若只有桂桂一个人,勉强也可以应付,只是她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扶月公子看似年少贪玩,一手掌法却十分高明,掌力浑厚,虚实难测,区区几个刺客根本不在话下,绝对是师出名家。
三更时分,他们终于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很窄,尽头却别有天地。两盏风灯挂在高墙之上,水声悠悠,竟是一处水码头!
而此刻,码头上正停着一艘小艇,漆黑的船身,一眼望去,除了船头的两点红光,几乎和黑夜融为了一体。
扶月公子微微咳了一声,船上立刻窜出两名青衣人,抱拳行礼道:“奉三公子之命,在此等候月侯!”他点点头,拉着桂桂跳上了甲板。小船迅速起锚行驶起来,速度极快,显然不是普通的舟楫。
“这是烟州的水路,一头通向城中月湖,另一头通往水城门,进入紫泯江,可往鹿鸣城。”
扶月公子一进船舱便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神色如常,并不紧张,还随口和桂桂讲解起烟州水路的典故来。
直到此刻,桂桂才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咳了咳道:“扶月公子……”
“不要那么客气,我叫百里遥,你和小嬴一样叫我阿遥就好。”他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百里?”桂桂顿时皱起了眉头,如果她没有记错,韩烬曾经和她说过,在枭阳国,“百里”是国姓!
“嗯,我是枭阳国的扶月侯,我大哥是太子麟王。小嬴没跟你说么?”他朝她咧嘴笑了笑,笑出一口白牙,好像这么个称谓对他来说不过是“我家住在河对岸”那么平常的一件事。
你以为我和苏嬴有多熟?我们也不过第一次见面而已啊殿下!
桂桂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却并没有说出口,直觉告诉她,眼下急于撇清未必是件好事。
但是“枭阳国扶月侯“这样的几个字,还是让她震惊了。
枭阳国一向民风彪悍,听说在这个以骁勇善战闻名的国家里,男女皆可以继承王位。既然他的哥哥是太子,那至少证明,他也一样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可是如今,这位皇子却在被人追杀!
自己果然被卷进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里面,这可麻烦了。
桂桂陪着笑说了声“幸会幸会,久仰久仰”,这才道:“方才苏三公子说元宝中了毒,又给他吃了药,扶月……那个,阿遥公子此处可有什么地方让他躺一躺?”
百里遥正在喝茶,听到“阿遥公子”四个字,掌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急忙用袖子擦了擦脸,笑道:“阿遥就是阿遥,什么公子啊怪里怪气的。如果是小嬴给的你的药,那肯定不要紧,他们潜龙谷捣鼓这些玩意儿厉害的很。”话虽如此,却还是伸出手来,“我懂一些医术,你给我看看是什么毒。”
桂桂抱着元宝朝他走去,正要把孩子递过去,手腕却突然翻开,两指成勾,朝百里遥的耳后点去。
她的速度很快,兼之突然发难,本以为必定一击成功,却没想到百里遥竟像是早有预料,头一偏便躲了过去,右手一掌拍开她的指尖。桂桂只觉得手肘膝弯同时一麻,连元宝都抱不动了,身子一歪就跌了下去。
百里遥一手托住她的背,一手轻轻巧巧的抱起元宝,浓黑的眉毛微微一挑,脸上的表情却还是笑嘻嘻的:“莫姑娘,看不出你还是个厉害角色,好快的手!”
一边说一边将她放倒在椅子上,若无其事的伸手替元宝搭脉。桂桂又惊又急,红着脸,咬着牙,“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是自己理亏,最后也只能聊胜于无的憋出一句:“别碰元宝!”
“不碰他怎么知道中了什么毒?”他撇了撇嘴,却说得很小声,像是怕被外面掌船的人听到。到最后干脆抱着元宝,拖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放心吧莫姑娘,元宝中的只是普通的méng • hàn • yào,加了一味离魂草,所以看起来像是中了毒。潜龙谷的药好得很,再吃一颗,睡一觉就没事了。”
这下桂桂连仅有的理由都找不到了,只好看着他左右开弓的捏着元宝白嫩水灵的脸,嘀咕道:“莫姑娘,你是想一个人先走吧?幸亏小嬴提醒过要看住你……说真的,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喜欢跟着他的姑娘也不少,他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倒是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还带着个孩子的……”
“喂喂,你小点力捏。”桂桂有气无力的哼哼。
“啊!”
桂桂倒是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元宝有什么不妥?”
“不是不是,只是突然发现……难怪我第一眼看到元宝就觉得十分合眼缘,原来是这样!”百里遥一把抱起元宝,将他的脸凑到桂桂眼皮底下,“你看,他是不是很像小嬴?”
被他这么一说,桂桂也忍不住低头去看。元宝本就长的清秀可爱,眼睛和她长的很相像,而如今闭上眼,五官更显得精致细巧,紧抿嘴角的模样倒的确和苏三公子有几分相似。
只是孩子还小,轮廓又大部分像她,实在很难分辨清楚。韩烬也生的那样尖尖下巴眼带春风的模样,怪只怪元宝只继承爹娘的优点了……
百里遥却像发现了大秘密一样的瞪着她:“怪不得小嬴对你特别在意……莫非元宝是他的亲生儿子?”
“咳……”桂桂一瞬间被口水呛了一下,如果她此刻能动,真的很想拎着这位尊贵的扶月侯的领子将他扔进河里去。这样离谱的事情亏他想得出来,苏嬴那么有名的大人物,若自己真的有幸替他生了个孩子,母子两人又怎么可能流落到那么偏远的山村,一待就是三年?
当然更不可能有什么镖局,什么韩烬,什么忘忧蛊了!
这些王侯公子的想法,当真是天马行空匪夷所思!
苏嬴不愧是潜龙谷的三公子,早已将一切打点周到。小船悄无声息的穿过水道,行至水城门,一路并未遇到半点阻拦。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紫泯江上。
一行人换乘了一条普通商船,,继续往鹿鸣城而去。
直到此时,桂桂也不想再逃了,一来江水宽阔,来往舟船繁忙,她的水性也就能勉强渡河,渡江这种事实在是太难为她了;二来百里遥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反倒悉心照料元宝,言谈磊落平易近人,恩将仇报这种事,桂桂自问做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跟着他们到鹿鸣城,就能免掉好大一笔舟车旅费!
她还记得韩烬和她说的那些往事,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鹿鸣城就应该是她的故乡。若是能回到最初的地方,也许能想起什么来。
但愿韩烬能找到她一路上偷偷留下的记号,赶到鹿鸣城与她会合。
除开这些担忧,这一趟旅程其实算得上很有趣。百里遥一天中至少有一半时间在和元宝玩耍,给他讲解江上经过的每一种船只,教他用船老大的鱼竿钓鱼,或者爬到桅杆上去看星星。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倒像是那些乡野间长大的孩子,这般心性很合桂桂的心意。一来二去,两人已冰释前嫌,化敌为友。
这一日入夜,玩累了的元宝早早的睡下,桂桂走出船舱,只见江水迢迢,星汉灿烂。夜行的船灯散布四周,四下里宁静祥和,流水的声音也显得分外柔和。
望着陌生的星空,她忍不住想起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也不知道贾大娘和大贵他们怎么样了。离开不过十来天,经历的事情却比过去一年还多。从前那样单纯的生活,以后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想着想着,心中惆怅,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此良辰美景,叹什么气啊?”轻快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她抬头去望去,只见一抹黑影正靠坐在桅杆最高处。入夜之后的船帆都已经收了起来,越发显得那个身影体态修长,姿态慵懒,衣袂于夜风中飘飞,颇有几分潇洒意态。
桂桂不禁莞尔:“阿遥好兴致!”
“人生得意需尽欢。”百里遥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桂桂,要不要上来喝酒?”
桂桂答了一声“好”,轻轻一纵,伸手抓住桅杆上垂下的缆绳,借力使力,几下便爬到了百里遥身边,同他并肩坐下。
百里遥看着她一路爬上来,赞了一声:“好轻功。”
“过奖过奖!”桂桂笑呵呵着从他手中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笑道,“承你的情,天天有好酒喝,我以前住的地方,只有一钱银子半斤的土酿,一点也不好喝。”
百里遥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桂桂,你真的忘记自己怎么会武功了?”
她摇了摇头:“我要是都记得,何至于如此烦恼?”她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子,道:“我也想记起来,可有的时候又想,全都记起来真的就是一件好事吗?”
百里遥沉默了片刻,轻声叹道:“说的是,知道太多,也许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快活!”
桂桂转头看去,一向无忧无虑的小侯爷,此刻的眼中也蒙上了一重重阴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无法对人诉说的心事。百里遥虽然出生皇室,却被人到处追杀,这样的皇子,想必也做的很不快活。
他看似洒脱,满不在乎,却也会有着旁人无法理解,无法施以援手的心结。
有很多事,旁人帮不上忙,自己却也理不清楚。就好像那些被自己忘记了的过去,那些现在想起来没有任何感觉的深仇大恨,还有一个必须从头开始认识的夫君……
她抿了抿唇,突然伸出手拍了拍百里遥的肩膀,倒把正在出神的百里遥吓了一跳。
“想那么多做什么,不是叫我来喝酒么?”她又抢过酒瓶子灌了一口,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浮起一句话,随口念道,“……此身蜉蝣朝夕尽,万里山河几人催。何妨共饮林间酒,一笑尽付红尘醉。”
百里遥听罢一愣,顿时大笑起来:“说的好!桂桂,看不出你竟有这般气魄,倒显得我小气了!好一句‘一笑尽付红尘醉’,光为这一句,当浮一大白!”说罢又从腰上取下一壶酒,三两口喝掉大半,笑道:“有你陪我喝酒,真是爽快的很。小嬴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喝酒,一杯就醉,酒品差极,甚是无趣啊甚是无趣!”
听他提到苏嬴,桂桂不由好奇:“三公子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百里遥歪着头想了想,嘿嘿一笑:“自然是姑娘们喜欢的要命的那种人啊。可是……你别看他长的一副花容月貌的风流模样,又整天冷着一张脸不会笑,其实那些统统都不是真的他。我跟你说啊,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是个漂亮小丫头,当下就缠着师傅说要娶他做王妃……”
桂桂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一口酒喷了老远。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嬴他他他居然……哈哈哈哈……”百里遥话没说完,已然笑的直不起腰来,桂桂听得着急,正要催他快说,脚下突然袭来一阵凉风,迅疾无比,朝百里遥射去。
她低叱一声,脚尖一勾正要去替他挡开,那道劲风却突然失去了力道,看似绵软,偏偏无法躲开,余力正中百里遥的脚底,也不知道打在了什么地方,他顿时哎呦了一声,笑声愈发大了。
桂桂却因那一脚落空,用力过猛,身子失去了平衡,朝前栽了下去。耳边听到呼呼风声中传来一个略略低哑的声音,淡淡道:“阿遥,我回来了。”
竟然是苏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