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前尘断

“陌陌,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我……”

“陌陌,我不喜欢……”

“陌陌……”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苏嬴最后的那声叹息在她耳边反复萦绕,到最后都分不清究竟是他真的说过,或只是她的臆想。然遥想三公子的风姿,又怎么会说出这种孩子气的任性话?因此……只是幻觉吧……

那么其他那些呢,又究竟是真?是幻?

她似乎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火红的杜鹃,摇曳的花枝下,是拥抱纠缠着的亲密人影;她还看到了清亮的月色,朦胧清光间有白衣仙人以竹枝为笔,笔下幻出无数青蝶……她的眼前有飞舞的雪花,也有锋利的剑光,可是在那些不真实的间隙中,她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行动——她在走路,一步一步的,很慢却很稳。有人牵着她的手,掌心微凉。

然后周围的温度骤然温暖,帘落微响,水汽氤氲,芬芳醉人的香味四处弥漫。除衣,落髻,入水……而后再起身,更衣,添香。似有人一路服侍,妥帖安稳。

为何这场古怪纷杂的幻觉里还有沐浴香汤?她在混沌中还未想明白,便又觉得身处在柔软和暖的床榻上,有人替她褪去外衫,按在背上的手掌略带薄茧,却轻重适中,舒服的叫人昏昏欲睡……

然后一阵冰凉,有什么滑腻腻的油脂似的东西在背上晕开,紧接着传来的,是灼人心肺的刺痛!

曾几何时,这种如虫蚁噬咬,如万针扎心似的疼痛,也这样的折磨过她?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一座有着很多很多树的山峰,山上有一座塔,塔上挂着很多很多的铜铃。

看得见流水和月亮的房间里,有个全身蒙在黑纱里的女人,正用一根又细又长的针,一下一下的扎在女孩的背上,针针见血,染红了一条又一条雪白的丝绢。

“……不能叫!不许叫!既然这是你的命,就要好好的认清楚!”

趴在床上的小女孩,稚嫩的肩头猛然一缩,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发。

“你要记住,从今往后,这个图腾就是你的生命!将来有资格娶你的男人,就要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的觉悟!”

“那如果……他不愿意呢?”

“如若相弃,当可诛之!”

“杀了他,我该怎么办?”

“不对!不对!”状似疯狂的声音震动耳鼓,“离开的人,全都该死!不要相信世上任何男子的许诺,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真心可换真心。你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记住!一定要记住!”

好痛……好难受!

这是……她的童年吗?

是被忘却的记忆?还是无中生有的梦魇?

如果是梦,为什么不醒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蒙着黑纱的人已不在房中,小女孩缩在被子里,牙齿依旧紧紧的咬着衣角,额头上满是汗水,眼睛睁得很大,却很茫然。

“……若是觉得痛,就哭出来吧……”

童稚的声音,飘飘渺渺的,钻进她的耳中。

她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的男孩,漂亮的眉眼,沉静温柔,那是一张孩子的脸庞。但她认得他,不会认错!

——他是韩烬!

小时候的韩烬!

他伸出手抚上她的唇角,低喃着听不懂的咒语。她的齿根慢慢的松了开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淌下,落在他的手心……

“夜棠……我很痛……”

“夜棠……为什么我娘她……她那样讨厌我?”

“夜棠……”

桂桂慢慢的睁开眼睛,水雾迷蒙着将她的视线全都模糊了。微凉的手指正从她的眼角一点点滑过,将那些降将落未落的眼泪慢慢的拭去,幻觉中看到的韩烬,小小的脸上笑容依旧清晰完整,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

她望着那张秀美如女子却平静如石雕的完美脸庞,怔怔的,只觉得满心失望,只想回味旧梦,不愿醒来。

苏嬴见她突然之间睁眼,手上一顿,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替她将残泪拭净,低声道:“你……别哭。”

他似乎并不习惯说这些安慰人的话,虽然声音不大,语气却不算温柔。好在眼睛里总算是有了一点表情,可是她分不清那是期待还是疑惑还是不屑还是别的什么,也没空去分辨,她此刻只想回家。

有韩烬在的地方,是家。

她急着告诉他,她似乎有一点点记起过去的事了。他说过的两小无猜,他说过的青梅竹马,她真的有印象——这一次梦醒,没有再忘记!

这是多么重要的事啊!

一抬手,却看到一条光溜溜的胳膊从苏嬴脸前划过,她一愣,吓得立刻收了回去,脸都白了:“我的衣服呢?”

苏嬴脸色平静的指了指身后,那儿有张桌子,桌上整整齐齐的叠着她出门时所穿的……所有的衣裳!

此时此刻,她正如梦中见到的自己一般,趴在床上,虽然盖着被子,但被子里头却什么都没穿。

她气得要命,一生气,就忘了害羞,怒斥道:

“苏嬴,你为什么脱我衣服?”

三少爷愣了愣,转开头低声道:“我没有……不是我。”

柔软的发丝滑落,盖住他的侧脸,可显而易见,他……脸红了。

这一次,比上回在船上的惊鸿一瞥看的更加真切,这个宛如不动明王般的美人。真的……有脸红!

她只觉得呼吸一滞,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阵一阵的翻涌——他若什么都没看到,为什么要转头,为什么要脸红?按理说三少爷也是成过亲的人了,如此娇羞,是为那般?

他利用元宝要挟她,请她吃了一顿饭,又用音律控制了她的心神,然后找人脱了她的衣服——他到底还会做出什么古怪的事?

桂桂用两只手握住被角,把自己紧紧的团成一个粽子,咬牙道:“衣服还我,元宝还我,你出去!”

苏嬴看了她一眼——因为不是正对着她,愈发显得这一眼像是妩媚的斜睨——然后摇头:“现在不能穿衣服。”

“你……”她这才想起是在对方手上,举目无亲,气焰也顿时弱了三分,“……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陌陌……”

“我不叫陌陌,我叫桂桂!我不是你的夫人,你的夫人……”她顿了顿,有些不忍的看了他一眼,尽管残忍还是要面对现实啊公子,“你的夫人她已经死了!”

她裹着被子,很真诚的看着他,循循善导,“三公子,我不过是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而已。同理,就算你不肯把元宝还给我,元宝也不可能变成你的儿子。俗话说昨日之事应如东逝之水,我觉得吧,你应该尽快把过去的事情忘了,再娶一个好姑娘,生几个孩子,和和美美的过完下辈子。你的夫人她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希望看到你幸福……”

活着的人,不必去背负死去的人的痛苦,他到底懂没懂?到底懂没懂?

这一回,他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冷冷的,用一种近乎自语的声音淡淡道:“我想忘记,有些人偏不让。”

她正想顺口问“谁”,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有人道:“三公子,月侯在六野道遇袭!”

苏嬴的目光一肃,站起身来,手一挥,床头纱帐应手而落,将床上的桂桂挡得严严实实。

桂桂侧过头去听着外头的动静,他开了门,门外似乎有什么人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透过朦朦胧胧的纱帐,她隐约看到有个人影正软绵绵的倒在三少爷怀里。

看这身形模样,约莫应是月锦容。

果然,她很快听到了月锦容的声音:

“苏嬴,六野道有埋伏,有人在我们前头……”

“先别说话。”他并不推拒,将月锦容牢牢的搂在,伸指替她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然后问道,“阿遥怎么样了?”

“我离开的时候只是受了点轻伤,但是王府的人已经死了好几个,青晖也受了伤。阿遥的旧伤还没有好透,我怕……”

“你先在这里等着,不要离开,我去看看。”苏嬴二话不说,转身出门。

趴在床上的桂桂没想到情势有此变化,不过半刻时间,屋子里的人,竟换成了她和月锦容。

月锦容可知道屋子里的床上还躺着一个没穿衣服的她?

若是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恐怕不是用眼神化作刀子那么简单了吧,难保真的想抽出刀子给她一下也说不定……

她正胡思乱想,耳边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随后帐子一掀,眼前一亮,月锦容冷俏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桂桂抬头看着月锦容,月锦容也正低头看着她。

半晌,她不得以的打了个招呼:“月姑娘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月锦容抓着纱帐的手紧紧一握,道:“果然……是为了你!”

“什么?”

“百里遥要去拜访苍崖紫院的南山君,南山君是苏家的故交,可这么重要的事苏嬴却没有一起去,他一个人留在了城里……”她的眼神犹如利刃扫在桂桂的脸上,一字一顿道,“……就是为了你!”

什么苍崖紫院?什么南山君?

桂桂十分疑惑的望着她,月锦容的胸口有一大片衣襟沾了血,衣衫也有破损,她想到她一进门便跌倒在苏嬴怀中的模样,突然问了一句:“月姑娘,你的伤其实并不重吧?”

月锦容正对她怒目而视,不想对方答的如此没头没脑,顿时愣住了。

桂桂叹了口气:“既然月姑娘如此心仪三公子,不惜假装受伤来换得他的怜惜,何不对他直言心事?为难我没什么用的,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

被桂桂一语道破心事,就算平常学惯了苏嬴的七情不上面,月锦容此刻双颊也染上了红晕,轻斥道:“我的事不用你来管。你如今这个样子躺在他的……他的床上,怎么算是无关紧要?”

桂桂忍不住看了看身上裹成一团的被子,心中大喊冤枉:“月姑娘,这实在是桩误会。我本来在吃饭,不想吃着吃着就躺在了这里……”

看月锦容的模样,显然是压根不信吃饭会吃到床上这种荒唐的事,脸上那一丝难得的娇羞也褪了干净,冷冷的打断她的话:“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妇,也不要以为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便痴心妄想。我不妨告诉你,只因你的容貌和苏嬴曾经的妻子有些相像,他才会对你一时牵挂。但你不是她,也不可能代替她,那个人,早就死了。”

她一边说,桂桂一边不住点头。这件事她早已知道,说实话,苏嬴此人样貌虽美却甚是木讷无趣,而且行为举止乖张古怪,唯有这份深情,倒是委实叫她感动。

“……不过是他心结不解,这才到今日还放不下。可是这件婚事,当初只是一桩交易,他迫于无奈才答应娶她,成亲当日她便死去,两人原本就谈不上感情,移情只说,根本是无稽之谈!”

一向冷淡的月锦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只是这话的后半段,却让桂桂愣了愣。

却原来,不是鹣鲽情深,竟是怨侣业障?

她咳了咳:“月姑娘想必时时刻刻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这才对我说得如此顺口……”

月锦容柳眉一轩:“你信不信我一刀就能杀了你!”

“信!”桂桂连连点头,“月姑娘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月姑娘心里明白的这么透彻,又何必担心三公子会移情我这样的山野村妇呢?所以,还请月姑娘帮个忙把那边的衣服递给我,趁着三公子此时不在,让我带上儿子永远彻底的从你们眼前离开,你看可好……”

“衣服?”月锦容一眼瞥见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怒道:“你怎会连衣服都没有穿?”

“那个……”

桂桂不知道要作何解释,月锦容却已经一伸手,将她身上的锦被一下子扯了开来。

这样的情形,不知道能不能喊一声“非礼”?桂桂稍一思考,便听到月锦容惊叫了一声,连退了好几步,一下子撞在了桌角上。

趁此机会,她急忙将被子拉了回来,抬头见月锦容满脸惨白,一手指着她,几乎不能言语:“你……你的背上……”

“背上?”她有些茫然,反手摸向后背,只觉得触手微微刺痛,却平滑光洁,并无不妥之处。

月锦容到底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竟然吓成了这样?

她刚想问,月锦容却一下子转过身飞快的跑出了屋子,门外的白洛随即落锁,一串脚步声仓皇而去,就像这屋子里关着什么吃人的妖怪。

桂桂望着一臂之外的衣裳,只觉得欲哭无泪。

等桂桂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下床,月锦容早已经不知所踪。

她身上不知被下了什么药,抑或是“幻海音尘”的余力未消,总之她除了穿衣服的力气,再没有干别的事情的力气了。

苏嬴不知道何时回来,元宝更是不知道被他藏到了什么地方,桂桂百无聊赖,只好开窗透气。

谁知窗下的走廊里正依着白洛,她这一推窗,顿时将白洛惊了一惊,手腕一翻,将手里一件物什藏进了袖子里,再转过脸,已经换成了平素波澜不惊的模样。

“莫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敢情苏三公子身边的人都和他一个脾气,没情趣的很。不过这次他们倒是学乖了,找来白洛专门看着她。就算桂桂功力俱全,也未必能胜得了白洛,更不用说眼下这幅病恹恹的样子。

她趴在窗口:“白姑娘,我很闷,我们聊天吧好不好?”

白洛皱了皱眉,勉强忍住了才没有拒绝。可她也不主动开口,桂桂只好先问道:“白姑娘,你方才藏起来的东西,可是青先生的腰牌?”

“你……你不要胡说!”

虽然急着辩白,她的脸上还是泛起了淡淡红晕,目光微动间泛起羞涩波光,实在是比冷着一张脸要好看许多。毕竟不是谁都像苏嬴那样,没有表情也能“天下绝色”。

“不巧啊白姑娘,我的眼神很好呢,我看到了腰牌上那个‘青’字了,我见你也有一块写着‘白’的,想必是三公子给的,一人一块正好一对吧?”

白洛转开脸,却连耳根都发红了:“我只是……捡到,等他回来就还给他。”

“白姑娘是在担心青先生吧?”

桂桂笑着说道,不打算再逗她:“青先生是不是随着阿遥一起去苍崖紫院了?听说那边出了事,你一定很心急是不是?”

白洛一怔,这回没有再辩解,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点了点头,点完头又犹豫了片刻,冷着声音道:“我一样担心月侯和三公子,还有其他的兄弟。”

这姑娘真是可爱的紧,桂桂不由的扑哧一笑:“白姑娘,依我看青先生稳重可靠,性子又温和,和你是很相配的。”

白洛看着很凶实则不然,青晖虽然少言,却不若苏嬴的冷淡,做事也温和中正。她既与青晖同为侍卫,年龄相当,多次出生入死,相随相伴,动心动情,本也是应该的。

桂桂的这句话,似乎说中了白洛的心事,她不自觉的低声道:“就算相配,又有何用……”

“你的心意,告诉他了吗?”

白洛皱着眉不说话,桂桂望着檐下一方碧蓝的天空,悠悠道:“若是你有心,为何不告诉他?若他也有心,岂不是可以免去这许多的等待猜疑?“顿了顿,又道:“白姑娘,我告诉你啊,我得了很奇怪的病,很容易就会忘记一件事。所以,如果没有及时说出自己要说的话,那么这次的分别也许就会成为永别,想说的话也许会忘记,想见的人也许会失去踪迹。这个‘也许’,也许就是一辈子。”说着她低头看向她,“那样多可惜,你说是不是?”

白洛抬起眼睛,愣愣的望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却变得迷茫。

桂桂笑了笑,轻叹道:“我最近想通了这些事,所以很想回家去告诉我的夫君。我和他好不容易才重逢,不想再分开错过了。虽然说那些年我过得还不错,可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孤单,也会替元宝难过,大家都有爹爹他却没有。所以阿洛……”她突然改了称呼,十分动情的将白洛望着,“我真的很想回家去,你一定也能理解我的心情对不对?因此……能不能告诉我,元宝在哪里?”

白洛正柔肠百转的回想着她那一番深入浅出的剖白,便没注意到她眼中的狡黠之色,脱口而出道:“他就在西……”

“陌陌。”

清冷的声音打断了白洛后半句话,她蓦然醒觉,急忙转过身,背影有些紧张,道:“三公子。”

苏嬴一袭白衣,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桂桂的心猛的一颤——不知道方才那些话他究竟听见了多少?世事难料之情,思念韩烬之意,自叹孤苦之心,本是半真半假,可若是被他听到,却觉得如芒刺在背,十分别扭。

“阿遥回来了,青晖中了箭,你去看看他。”

苏嬴的话一向简单明了,白洛一愣,当下便头也不回的朝前厅奔去。

桂桂趴在窗口,望着她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忍不住失望的叹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叹完,苏嬴却已走到她身边,伸手托起了她的下颚。她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却意外的发现,那双漂亮的眼中,蕴着一丝失落和更多的不安,以及……无尽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