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前尘断.2

“你不哭了。”他仔细的看了看她的眼角,似乎松了口气,“陌陌,你以后……不要哭好不好?我会不知道要怎样做……”

“那个……三公子我不是陌陌,我说过很多次了。”

此人为何如此固执?

“你随我来。”固执的苏三公子却不理会她语重心长的纠正,松开手,转身替她打开了门。

桂桂以为苏嬴要带她去见元宝,却没想到,他只是将她带到了一处院落。

院子不大,一棵高大的晚樱正开着满树粉色的花,微风轻起,拂落花雨满地,煞是好看。可是如云似雾的花树之下,却并排列放着三四个人,双目紧闭,衣襟上沾满血迹,眼见已是死的彻底。

桂桂愣了愣,他带她来这里看几个死人?

她转头朝他看去,正迎上他的目光,苏嬴拉起她的手,摊开手掌,将一只沉甸甸的白瓷壶放进她手中。

“阿遥很难过。我不善饮酒,陌陌,你可不可以陪陪他?”

桂桂这才发现那棵晚樱的树荫下,还倚坐着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望着眼前的一列尸体,整个脸都隐在枝叶后面看不清楚,正是百里遥。

那些,都是他府上的人?

——“月侯在六野道遇袭”……

“陌陌……”

“嗯,好。”桂桂没有再推辞,接过酒壶点了点头,大步朝着百里遥走去。

这一回,她没顾得上纠正他一再坚持的称谓。

看着她轻盈的背影,苏嬴的唇边漾起的浅淡笑意,那是不由自主的欣悦,带着几分眷恋,几分怅然,汇成了眼中的一抹星河,让纷飞的晚樱也为之失色。

百里遥靠坐在树干上,半垂着头,原本就不甚整齐的长发如今更是散乱,把面目都遮掩了起来。他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坐在那里,安静的仿佛要和身后的树干融为一体。

桂桂提着酒壶轻轻的走过去,然后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半晌,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桂桂,你知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去什么地方?”

桂桂想了想:“听村子里的老人家说,好人死了之后会去极乐世界,坏人死了会下地狱。”顿了顿,她又道,“可是不管是极乐还是地狱,有一个地方,他们一定都会去的。”

“哪里?”

“这儿。”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想念他们的人的心里。”

百里遥愣了愣,终于慢慢的抬起头来,正对上桂桂明亮的眼睛和浅淡的笑容,在她背后,粉色的花瓣飞舞旋落,竟让原本算不上绝世美人的女子,变得灿若星辰。

“不管他们以前做过些什么,只要你一直记得,他们就不会消失。”她看着他说道:“一个人的一生其实挺短的,今天死和明天死也没什么区别,总有一天你也要去找他们啊,如果到那个时候,他们问你,月侯,你过得好不好,你要怎么回答呢?”

百里遥长了这么大,没听过有人用这么轻快的口气谈起刚刚死去的亲友,不由的有些语塞:“我……”

“你当然也希望自己能笑着说‘各位,我很好’对不对?”她微笑着将手里的酒壶递过去,“所以现在活着的你,要更努力的连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啊。阿遥,别那样消沉,关心你的人会担心的。”

百里遥接过那只白瓷壶,浓郁醉人的酒香弥漫开来——他记得这是莒炉堂老板苏榕视若性命从不肯外传的“松泉仙露”,如今竟被人偷了这么一大壶出来,可那人偏又躲的远远的不肯说话……不对,应该是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不由的咧了咧嘴:“小嬴这家伙……”

他拿起来狠狠的灌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呛到了喉咙里,忍不住咳得低下头去,桂桂伸手去拍他的背,却听到他边咳边断断续续的说道:“……那天,大家商量了很久才决定让我去请苍崖紫院的南山君出山……南山君是当世奇人,文韬武略皆有过人之处,只是退隐已久,只要能请得动他,我就可以……”他轻轻的吸了口气,“我也知道,事到如今洗脱罪名并不重要,只要能成为储君,就算我以前真的以下犯上,shā • rén越货,也不会有人追究。可是……我不要……”

桂桂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想除掉太子,也不想做皇帝,我并不想去苍崖,这一路走的很慢……很慢,谁料到走到六野道的山路,会有人布下天罗地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微微的颤抖着,桂桂微一犹豫,手掌紧紧的按住了他的肩。

“很多人死了……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蓉姨,左将军府的少将,从小在侯府一起长大的兄弟们……连上之前蓝家的人,已经死了七个。七条性命……只是因为我想要过自己的生活——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那么难?”

语声骤停,他又仰头喝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一滴滴的淌进衣领。桂桂见他喝的太凶猛,急忙将残酒夺了过来,说了一句:“给我留一点”,也不征求他的意见,将剩下的酒一滴不剩的倒进了嘴里。

百里遥并没有和她争抢的意思,依旧望着花瓣飞舞下的并卧的同僚亲友,就像在看着不可企及的远方。良久,终于出声,声音低沉缓慢——那是他说给故友的话,也是说给自己的诺言:“我……会去找南山君的,放心,没有人会白白死去,shā • rén者必会偿命——若有一天,我们有幸再见,请各位……许我笑颜……”

不知怎的,桂桂只觉得心口一阵酸楚,抿了抿唇,突然道:“阿遥,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不等他回答,她便轻轻开口——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清淡的歌声穿过枝叶,缭绕回寰。这是她从前听别人唱起过的悼亡之曲。百里遥虽无爱人,但痛失亲友的伤,亦复如是——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只希望再相见的那个时候,无论是谁,依然可以无悔,微笑,并肩。

歌过半阙,箫声轻合而起,清幽低回,似有若无,一歌一曲,愈发显得四周无声,此生恍然凝成一瞬静谧,那一瞬花雨轻落,迷人眼,动人心。

不知何时,百里遥茫然的眼神终于慢慢染上了哀恸,他低下头,将脸埋在臂弯中。也许他们都能听到他轻微的哽咽,然而这一刻,却无人在意,也无人打扰。人总有那样一次,要为那些无虑无忧的前尘旧梦尽情的哭一场,从那以后,山河重重,不诉离殇。

桂桂和苏嬴并肩而行,穿过走廊,往前院走去。

也许是静默中徒生尴尬,桂桂先开口道:“把阿遥一个人留下没事吧?”

“不要紧,他不喜欢别人看到他那样,一个人留着比较好。”苏嬴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潋滟,“陌陌,你……”

“那元宝呢?”她不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抬头问道,“三公子,是你让我来带元宝回去的,如今已经耽搁了好些时辰,元宝还要去看大夫……总之,请把他还给我,我要走了。”

他皱了皱眉,思忖片刻,问道:“我探过元宝的脉象,似有寒气入体,经久成疴。去年除夕有数十年难见的大风雪,许多人因此染上寒症,元宝是否也是如此?”

桂桂一愣,去年除夕是否有风雪,她已经不记得了,元宝也不是因为风寒才得的病。可这些事,和苏嬴并没有关系,自然不必解释,便随意敷衍道:“可不是,下那样大的雪,路都走不了别说找大夫了……还有,我不是陌陌!”她站定下来,语气愈发生硬:“我不想再重复了,三公子,我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你把元宝藏到哪儿去了?”

苏嬴眼中闪过一丝阴影,沉吟许久,才道:“……跟我来。”

她跟在他身后,可是才走了几步,苏嬴却停了下来,背影微微挺直,显然是有所戒备。

桂桂探出头看去,苏嬴身前十步的地方,正站着一个人。

浅淡的蓝色衣衫在风中微微摆动,清逸无双,原本沉静的双眸此刻带了些许凌厉的幽微光芒,但依旧是温和的,当他的目光转向她之后,变得愈加温柔,轻轻笑道:“桂桂,我来接你。”

“夜棠!”

她的眼中漾起笑意,提起裙角小跑了过去,小小的动作,却是惊喜之下不自觉的娇俏。经过苏嬴身边时,并没有顾得上去看一眼。

韩烬伸出手去,毫不避忌的将她的手握住,低头说道:“那么久没回去,想必是此间的主人……”他抬起头看向苏嬴,“有好好的招待你们母子吧?”

招待么?桂桂翻了翻眼睛,饭倒是吃了,可是其他的事……自己衣衫不整神志不清的躺在别的男人的床上这种事,还是不要让韩烬知道比较好。

韩烬将她拉到身后,道:“三公子,我们夫妇二人不过是一介布衣,不便待在此地,就不打扰了,还请交还小宝。”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却有意加重了“夫妇二人”这几个字,苏嬴眼角微微抽紧,沉声道:“韩烬,你何时成了一介布衣?”

“我什么也没有,自然只是平常人……”韩烬笑了笑,“往事休要再提,三公子想必比我更明白此间因由。只要你愿意,天下还有什么东西不是你囊中之物?你放不下,只因求不得,因求不得,便更不放不下。为此而苦,又是何必?”

他这话说的含糊曲折,听在桂桂耳中,只以为他也知道了苏嬴妻子的事,不由的多看了他一眼。韩烬的话,比她的长篇大论要有说服力得多了。

苏嬴却依旧微蹙着眉站在廊下,秀美的身影,不知怎的看起来有些单薄,她心里一动,想了想,挣脱韩烬的手跨了出去,端端正正的站在他面前。

“苏嬴。”

相识至今,还是第一回字正腔圆的叫他的名字。

他愣了愣,看着她的目光似有期待。

“苏嬴,你是天下闻名的大人物,而我只是一个不知名的乡野女子。你怀念你的夫人,但是我也有我的家人。也许我长的有些像她,但我不是她。所以……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她一口气说完,有些不忍的看着他的眼神一分分暗淡,一分分落空——尽管不忍,可是有些话,总要说明白。

“你的事,阿遥的事,枭阳国的事,从此往后我就当做没有听到过。我可以对天发誓,就算是最亲密的人,也绝不会说出去。只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吧!还有,请替我向阿遥说一声谢谢,我不能亲口道谢了,还有再会……不,不对,是不再会了。”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韩烬,笑意温柔甜美,“我一直觉得遇上你们不会有好事发生,我是真的不想再遇到了。阿遥以后也会很忙,等他成了大事,我一定会为他高兴的,不管那时候我会在什么地方。”

她仰起头,迎着他的目光:

“苏嬴,保重!”

“等一等。”

当她和韩烬相携离去的时候,一抹白影却飞掠而来,韩烬踏后一步,伸出手去格挡。

瞬息之间,便已交换了一招。

再分开时,一袭白衣的苏嬴已经回到了原处,负手而立,脸色有些苍白,语声却很稳定:“有件东西,忘了还给莫姑娘。”

桂桂一愣,只见韩烬手中已多了一条茜素红的汗巾,那还是刚到烟州的时候,因为新鲜才买来玩的,此后一路都贴身配戴,此刻却突然经由苏嬴的手出现……桂桂顿时大窘,仿佛又回到了提心吊胆裹着被子的那一刻,生怕苏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可他什么也没说,不光他没说,韩烬也没问,只是目光一沉,说了一声“多谢”。

这一次终于是走了,没有回头。往南是元宝所在的院落,他们将会带走他,三个人一起去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休想!

苏嬴抬起手腕,轻轻的嗅了嗅残留的余香——这是方才过招的一瞬间,从韩烬的袖口衣间沾染上的香气。

陌陌也许不知道,这种带着清甜的栀子花味道却又仿若杜若芬芳的香气,叫做“薄雪”,那是出自枭阳国皇室,只有贵族才配得起使用的熏香。

她以为可以从此山高水长,浮生逍遥,可她身边的那个人,会愿意吗?

韩烬,韩烬,你是否对自己太过自信?

她喜欢杜鹃;

她喜欢放很多很多作料的菜肴;

她的神态,她的语气……

——这个世上,不会有如此相似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背上刻意被隐藏起来的那个秘密……

他曾亲手抚摸过的如玉肌肤,曾亲吻过那些飞扬线条——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早已经变成挥之不去的梦魇,一分分刻进了灵魂,再难忘却。

她一定也不知道,去年的除夕根本没有下雪,她所在的那个村子隶属于烟州,而烟州的冬天,是不会下雪的。

她,根本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是不记得……重新开始可不可以?这一次,他会不会做的比从前好一点点?

苏嬴紧紧握起手掌,终于朝着相反的方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