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勇者成长日记(上)
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在清晨洒入城墙内的第一缕阳光中,勇者‘迦南’所策划的第19次出逃,正式宣告结束。
披着圣火标志披风的教廷骑士从草丛中、把正在等待城门打开的杨哲庸像捉小猫一样提出来。
仅有九岁的少年脸上还挂着几片草叶,身上的衣服被露水打湿,见自己所准备的‘晚上偷偷溜进草丛里躲一晚等天亮混出城’计划已经破产,绝望地垂下了头。
看到少年这副模样,骑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训斥道:
“勇者殿下,您说您九岁之前也没有这么调皮啊?怎么沉睡过一次连性格都变了?每天换着花样地给我们守卫找麻烦。”
“也不是每天。我昨天很老实。”杨哲庸任由对方把自己提回那个属于‘勇者迦南’的房间,闷闷地辩解道。
“确实,昨天的隐忍就是为了今天找更大的麻烦。”
骑士嘱咐同伴去向教修院的主教们转达‘勇者已经找到了’的消息,随后一路领着浑身湿透的杨哲庸回房,路上的修女见到这场景,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圣启教的勇者殿下从奉天命重生之后就一直对外面的世界十分神往,以至于隔三差五就会来一出逃跑闹剧。这在教廷中已经快成为了一种共识。
不过倒也并没有人因此对勇者有所不满。在遇到那次事故之前,年少的救世主虽然一直听话乖巧,却总是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连看照顾他起居的修女们眼睛里都带着警惕与怀疑。
而重生后的他却表露出了些孩子应有的调皮心性,还多了许多不曾有过的表情,每天同教廷的骑士们你追我赶、斗智斗勇,欢闹的气氛让一贯死气沉沉的教廷多了不少乐趣。
骑士将杨哲庸放进屋子,仍不太放心地叮嘱了两句:“您早点更衣洗漱,然后去用早餐吧。晨练和唱诗已经错过了,文化课可一定不要迟到啊。”
按理来说,像他们这样只负责看守的普通骑士是没资格对神选之人指手画脚的,但好在苏醒后的勇者殿下没什么作为天之骄子的架子,虽然还垮着一张脸生闷气,却不会对下属的人发难。
待那名骑士关上门走远了之后,一脸不愉快的杨哲庸从自己床下翻出个小本子,在某一页标着的‘第十九次逃亡计划’上,打了个大大的红色叉号,顺便补充了两条:
1.城门不是每天清晨都会开放,只有在教廷内部需要补充物资时才会打开。
2.早上的草丛很冷,多穿衣服。
杨哲庸又闷坐了一会儿,眼见快到用餐的时间,才不情不愿地去洗了把脸、换上清洁干爽的衣物。
仿佛清水煮白菜乏味的早餐后是文化课,讲话让人昏昏欲睡的老学者念叨着这个世界的概况与历史,一边操纵着彩色矿石的粉末在黑板上组合出大致的图形:
现今世上共有六块大陆、九个主要国家、以及十二支种族;在天地初开的混沌时期,神族率领其他部族合力剿灭了肆虐的魔族,并将其驱赶至最南部的黑暗大陆。
恶魔们在濒临灭亡退无可退的情况下、由族中强大魔物的血肉为代价开辟了第二世界,建立了魔国,并从此断绝了与其他种族的往来;神族在讨伐恶魔后消失,隐居于传说中的云上之城,而相对的,却在仍生活于地面的、平凡弱小的人类中留下了火种,而人类所信奉的「圣启教(Sluntav)」也因此而来。
千万年来,魔物一直试图重新夺回地上支配者的权力,与人类展开了漫长的战争。而一直处于劣势、即将被魔族吞噬的人类,终于在五百年前发现了神族留下的火种——即是神选之人「勇者」。
第一任勇者名为「卡兰杜拉·卡伊缇瑟(dula·Kaytice)」,传闻中,她是唯一一名将教廷保存的圣剑「诛尽百恶」刺入魔王心脏的战士,虽然最后并未将天灾彻底杀死,却以一己之力重创魔族,换来了第一帝国迪亚德玛的崛起与地上五百年的和平。
——真是了不起的人。让我继承她的使命可真是可惜了。像听睡前故事一样已经开始磕头的杨哲庸想着想着,就在催眠曲一样的音调中彻底睡死过去了。
整个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是剑术训练,被老人揪着小辫子丢到训练场上的杨哲庸还打着哈欠,就迎头被敲了一记,训练用木剑结结实实和脑门发生冲突,实在的剧痛让杨哲庸一个内心二十多岁的大男人都眼冒泪花。
但他还是把眼泪憋回了肚子里,恭恭敬敬对面前脸上带着伤疤的黑发女人、她的剑术导师鞠了一躬:“菲奥兰师傅。”
与教廷的主教、骑士、修女们不同,这个女人可是一直在战场一线抵抗魔族的武人,根本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称谓、头衔高低给人好脸色看,矫情的眼泪在她那里根本换不得一点同情,甚至还会被当做软弱的象征继续加练。
“怎么还悠悠闲闲的?你以为你的时间还多吗?”菲奥兰将木剑拄在身前,说:“背一下魔王天灾苏醒的预言。”
还背呢?早起一遍,饭前三遍,睡前一遍,天天听,都要刻DNA里了。杨哲庸在心里念叨着,手一背,念出了五百年前先知留下的预言:
“黄昏的主人与黎明一同死去,在最后一颗星辰陨落时归来,自深渊重生的红龙将引领万物走向终焉。”
不愧是你们,连预言都这么中二。
“突破预言的最好方法就是把魔王天灾彻底杀死,为此你的战力是必须的、最关键的。你已经丢了九年,现在等于重新来过。没时间慢慢来了懂吗?”菲奥兰又用手中的木剑敲了敲杨哲庸的头,不过这次没有用力:毕竟眼前的小孩看着本来就不太聪明,再打两下或许更傻了也说不定。
是啊。杨哲庸绝望地想:他没有这个身体九年里的全部记忆,只能认得这个世界的文字、听得懂预言,还依稀记得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常识。除此之外,教廷为培养「勇者迦南」所付出的心血,在他身上一滴都没能留下来。这也就间接导致了自称失忆的杨哲庸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过去所学过的知识、礼节、魔法、剑术全部重新学习一次。
“听说你想出城去?”菲奥兰突然抛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离这里越远越好。”杨哲庸下意识接口道。
“那你可得好好跟我学才行。”菲奥兰拔出木剑,对他笑道:“为了逃出这里,你必须要有缜密的思维、清晰的头脑、敏捷的身手和最强健的体魄才行。否则就凭你这个柔弱无力的小身板,说不定一辈子都得被关在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
那一刻杨哲庸才发觉自己一直失败的问题根源所在:他太弱了,而且太幼稚了。想从这里逃走,他将要对抗的是几千、几万、甚至更多个有着清晰头脑和强壮身体的成年人,只凭一个九岁少年的身体怎么可能胜利呢?
“你就不担心我用这种能力做其他不好的事情吗?”杨哲庸伸出那只属于九岁少年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木剑。
“嚯,年纪这么小,却问出了大人才会问的话题。”菲奥兰惊讶地一挑眉,随后无所谓地耸耸肩:“实话说,我并不担心。尽管你现在无法理解,或许十年之后也无法理解,但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们是为了什么在不停战斗。现在,训练开始了——”
菲奥兰这样说着,突然木剑一挥发动了进攻,杨哲庸连一句‘卑鄙’都没喊出来就被瞬间挑翻在地。
——
“你的额头上肿了一个大包啊……”一个抱着法杖、穿着白袍的红发少女怯怯弱弱地指指杨哲庸额头上的肿块,又在上衣的口袋中翻出一个铝制的小盒子递给他:“灵修部拿来的药膏,给你用。”
杨哲庸摸了摸被菲奥兰敲红的额头,觉得确实有点刺痛,于是没拒绝少女的好意:“哦,谢谢。”
见自己贸然地搭话并没有招致对方反感,少女碧绿色的眼眸都亮了许多,她拢了拢宽大的袍子,坐在了他身边:“我见过你。”
正专心致志往额头上抹药的杨哲庸被吓了一跳,对面前的女孩突然有了三分怵意:这经典的言情剧开场白是怎么一回事?下一句是不是就要说我们是青梅竹马被双方家长指腹为婚了?我可没准备在这个见鬼的世界结婚生子生根发芽啊。
“噗——”女孩看着他惊恐的脸,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教廷的圣女是不允许结婚的啦。”
杨哲庸脸上的表情更古怪了:“你能看懂我在想什么?”那更可怕了好吗?
“不。也不是,我只是能看懂一点点人的意念,不能完全看清楚你在想什么的。”少女慌慌张张地解释道,脸红了一大片:“你看,你是勇者,我是圣女,我未来要帮助你讨伐恶魔,所以就想今天和你认识一下,就、就是这样。”
姑且从对方身上感觉不到恶意,杨哲庸思考了一会儿:“我是杨、啊……”他想了半天,才终于记起自己那个拗口又难念的异世界名字:“迦南、卡伊缇瑟。”
“我知道啦。这里根本没有人不知道你,死而复生后每天都在逃跑的勇者。”少女又笑了:“我叫阿希斯(Atheth),是晓谕部的下一任圣女。”
不管身体的年龄多小,但心理上杨哲庸毕竟还是属于一个成年男人,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一个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女孩聊得开心,于是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你想出去吗?”阿希斯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安静。
觉得在一个能够读心的人面前隐瞒实在没用,杨哲庸索性坦白了:“是。我想离开。”
“你就算从教廷出去了也根本离不开呀。”阿希斯歪了歪头,用法杖的末端在地面上画起图形,指着其中一个偏僻的孤岛说:“我们现在在这里,东方日出大陆——阿克莱萨,这里也是整个圣启教教廷的中心,所有神职人员修行的场所。你出城之后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海,除了定期来往的船只,根本逃不掉的。”
从未想过,自己居住的居然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海岛,杨哲庸一时间有些懵了:“那……那要怎么办?”
“你为什么那么想出去?要去哪里呢?”阿希斯的表情中充满了不解。
“不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但我就是不想做勇者。”虽然能意识到,向一个忠于教廷的圣女说出这样的话很鲁莽,说不定会被报告到教皇处很批一番,但杨哲庸觉得左右对方也能感觉到他的真实想法,再隐瞒也没什么必要:“老实说,我觉得这样很蠢。”
“很蠢?你可是勇者啊?你身上有着打败魔王拯救世界的使命,也拥有那样的能力。”阿希斯显然被他的一番言论惊呆了:“这是你的命运啊。”
“就是这点很蠢。我的‘父母’、‘祖先’,还有像你一样的人都对我寄予期望,但这不是我必须为了别人奉献自己一生的理由。那个杀死魔王的勇者,我发自内心认为她是个伟大的人,但我并没有那么伟大。”杨哲庸看着遥远的草地上、与他一样被作为教廷生力军培养的少年少女们,继续说:“我可以像你们所规定的那样生活,杀死魔王,接着迎娶某个贵族的女儿,度过这样的一生,一切都按照别人给我的职责进行。但是,我一定会后悔,等我一只脚踏进坟墓,一定会为了我愚蠢的顺从哭出声来。”
阿希斯仍然不懂他在说什么:“那你想怎么做呢?”
杨哲庸往后一躺,直接躺进了草丛里,想了半晌,说:“种田。”
“种……田?”阿希斯碧绿的眼睛瞪地圆溜溜。
“是啊。以前的生活太有病了,有个工作,每天忙忙碌碌脑子里一片空白,十二点躺在床上又不知道赚钱是为了什么,明明一百年后都要死,却活的一点都不开心。所以我觉得种田就挺好,再养几条狗,牛和马也可以养几匹。那样就有农场主的感觉了吧?”
不知为何,在听到杨哲庸的这些话时,阿希斯却突然激动起来:“那样的生活很辛苦!比做勇者辛苦多了!灾年的时候吃不饱肚子!魔物们会来毁坏田地!太天真了!现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不好……也可以。”杨哲庸笑了笑:“毕竟那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嘛。”
早春的微风抚动庭院里的草木,阿希斯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看着过去从来只敢远远看着的‘勇者’。
以前的他是什么样子来着?好像没这么多话、永远警惕而疏远、一心扑在训练上,从不叫苦也不叫累,让人看了感到可怕又可怜。
“人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吗?”阿希斯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胸口,用几乎没人能听到的声音问自己。
回答她的,是一声惨叫——属于勇者的惨叫。
“法杖!拿开!拿开!”
从阿希斯松开的手掌中掉下的法杖,好巧不巧地正落在杨哲庸身上,一瞬间仿佛千斤压顶的重量,让一向身体倍棒的勇者差点一翻白眼晕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发觉自己犯了大错的阿希斯眼里含着一汪泪水,将那柄给杨哲庸带来沉重伤痛的法杖轻轻松松拿了起来。
差点被圣女一法杖物理超度的倒霉勇者捂着肚子,气若游丝:“你到底拿了个什么东西来和我说话啊……杠铃吗?”
——
“你说她啊。”因为徒弟意外受伤而不得不停止一天训练的菲奥兰说:“那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通称‘教廷的铁壁’。如果不是因为那帮老家伙对我严防死守,非要让她做圣女,我真想把那个小姑娘也带进军队里。”
“什么意思?那么强吗?”因为意外受伤而不得不蹲在角落里观看剑术对练的杨哲庸问道。
菲奥兰一副惋惜的表情说:“体术成绩全满,扔下法杖能打我十个。”
杨哲庸回忆了一下那根人间终极杀器的重量,问:“那不扔是不是能打二十个?”
然后他就被可敬可亲的师傅一脚踹了出去:“三十个都绰绰有余!”
远处路过的碧眼少女对瘫倒在地的杨哲庸露出了一个害羞的笑容,挥挥手走远了。
同时也让他不禁想到:
妈的,你们真的需要勇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