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勇者成长日记(中)
勇者‘迦南’所策划的第478次出逃,结束于黎明时分被骑士们从阿克莱萨两公里外拉回来的小渔船。
将绳子拴在船尾木桩上的骑士向坐在船边沉思的杨哲庸搭话:“三年了,勇者殿下,已经是第几次了?”
“478次。”杨哲庸回答完,脸更臭了:“我有进步的,从连门口都出不去,到自己出海两公里,你们晚来会儿,我还能跑。”
憋屈又无奈的语气让骑士们哈哈大笑起来。
等出海搜寻勇者的船只缓缓驶向岸边,杨哲庸正想背起自己的小包袱回教廷时,却突然发现教廷的教皇、理事会、两院九部的所有大人物全都站在港口处,到场人物之齐全、场面之壮观,除了杨哲庸苏醒那天几乎罕见。
微妙的气氛让杨哲庸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想跑路,却被一只手拉住脑后的小辫子拽了回来:“真是的,要不是等你,去迪亚德玛帝国的船还能再早开一个小时。”
从那随意又野蛮的语气,杨哲庸听出揪住自己的人是教授剑术的导师菲奥兰:“什么?什么啊?”
菲奥兰不轻不重地在徒弟的脑瓜上拍了一掌:“从今天起你和其他预备神职人员就要去迪亚德玛帝国了,我和我的卫队将会护送你们。”
杨哲庸一脸迷茫的表情让菲奥兰恨铁不成钢地又拍了一巴掌:“你上课的时候又睡觉了对吧?算了,详细的事让那边的小圣女和你解释,先去和教廷的大人们告别,我们要出发了。”
说罢,女人推着杨哲庸往教廷大人物那边走了几步,随后退到了一边。
杨哲庸这才发现,菲奥兰今天已经不是以往的打扮,她站姿端正,腰挎长剑,一身沉重的铁甲闪着光,三年来稍长的黑发也削的更短。此时她已不是盘腿坐在草地上看人跑圈的教师,而是一名真正的战士。
教皇与其他主教显然注意到了杨哲庸的‘到来’,都对他投来视线,有烦躁的、有探究的、有和善的……
杨哲庸整个人糊里糊涂,却还是硬着头皮向大人物们行礼。
年迈的教皇从侍从的手中接过一个白色的长条形布包,将其又交到了杨哲庸手里:“从今以后,这柄圣剑「诛尽百恶」就交由你使用了。”
根本不需要交代什么保卫国家的宣言。这世上唯一一柄能够斩杀魔王天灾的魔法道具被交入了天命之人的手中,本身就已经代表了其最深刻的含义——人类的未来就托付给你了。
杨哲庸怀抱着那柄本来并不属于他的剑,心中百感交集:
他确实说过他很自私。但此时此刻心中所涌出的自责,却不是任何一个时候可以比拟的。教廷、迪亚德玛帝国、乃至全世界的人类都将希望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而这个被选中成为救世主的人,却要背叛他们所有人,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
最可悲的是。杨哲庸被众人簇拥着走上即将远行的大型船只,回望着仍站在港口送行的人们,想道:我不会后悔。如果所有人都将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那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背叛这份希望,而且永远不会后悔,就算再重来一千次也还是会这么做。我只想过一回我自己想要的人生。
待港口已经成为一片模糊不清的黑线之后,杨哲庸回了房,把圣剑又裹了两圈,塞进自己行李的最下层,没做什么特殊保护,或者说也根本不需要:
全世界的生物都知道,圣剑「诛尽百恶」只有勇者能用,门外汉耍起来就是一柄稍微好看些的宝剑,中看不中用,甚至连基本的附魔都没有,除了收藏家也没人会动它的心思,恶魔就更别说了,连碰都碰不得。
丢了就丢了。丢了就说明我活该回家种田养老。把圣剑卯足了劲往角落里塞的杨哲庸又想。
他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时,正看到阿希斯靠在一侧的船舷旁抹眼泪,旁边摆着人间终极杀器的改良版——更重、装满魔石还刻了咒文,看起来更有杀伤力了。
杨哲庸强烈地感觉到,那玩意实在不应该叫法杖,应该叫降魔杵Plus。
本着人生前辈应该照顾一下小妹妹的心态,杨哲庸选了个不那么容易被砸到的方向,站到了她身边,问:“哭什么?想家?”
阿希斯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用袖子一再抹掉不停滚落的泪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被编入迪亚德玛帝国、要到前线去了,两边的船队通行单程就要十几天,教皇爷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不能来这里,可能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说罢,‘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之大、声调之凄惨,把在另外一边商议路线的菲奥兰都叫了过来,隔着好远对无故受累的杨哲庸比了个杀头的手势,大意是:你,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她,我就解决你。
这个时候越安慰越起反效果,思乡之情只会越想越痛苦。深谙此道的杨哲庸决定装傻:“我们怎么就要并入迪亚德玛帝国了?”
阿希斯的哭声比他话音落的还快,抽搭着问:“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没听啊。”是真的没听,一个字都不掺假。
“这事起因说起来比较长。”阿希斯揉了揉被海风吹疼了的脸:“五百年前的‘勇者’卡兰杜拉,其实是迪亚德玛帝国出身,但圣剑却是原本为独立国家的教廷持有。而战后为了增强实力,两国最终达成协议合为一个整体。勇者留下的血脉交由教廷培养,而教廷的一半归入迪亚德玛帝国掌管。五百年里,双方都已经彼此渗透,彻底成为了一个整体,教廷中有不少皇室成员,而帝国中教廷也势力也扩张到了拥有一定话语权。”
这样的解释让杨哲庸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个人,而是个随便让渡的物件似的。不过可能对大人物们来说,‘勇者’和‘圣剑’确实都只是同一类东西。
阿希斯继续解释道:“教廷的神职人员为了静心修行,在十二岁前都要在远离俗世的阿克莱萨度过。十二岁后根据自己所接任职位的不同,会被安排去其他的国家和地区,有的也会被留在阿克莱萨。而比如你我所在的‘审判部’和‘晓谕部’,都是专门对抗魔族所成立的特殊部队,自然要被并入迪亚德玛帝国的军队中,而接下来恐怕就要逐步开始和恶魔作战了。”
“这么说,我岂不是算半个长官?”杨哲庸问。
“岂止。”阿希斯终于露出了点笑容:“身为圣启教象征的你,可以抵得上半个国王呢。你不是之前还抱怨说勇者为什么要修习礼仪,这下就用得上了。”
“啊?”杨哲庸心中有种微妙的不祥预感。
“觐见国王、参议政事、与贵族子弟交谈学习——之前也说过了,你能抵得上半个国王,该懂的礼仪、该参加的社交场合一点都不能少的,估计生活会比在教廷更严苛。”
“……我现在跳船来得及吗。”杨哲庸满脸苦涩。
凭啥啊?他不就是个工具人吗?工具人会打架还不够,还要嘴甜讨人喜欢?
阿希斯闻言笑得更开心了,但这笑容来得快,去的也快:“所以我说,恐怕这一生都见不到教廷的各位了。运气好的话能够等到九年后魔王天灾苏醒,但战争胜利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如果运气不好……”
他们将在未来的希望透出微光之前战死沙场,再也无缘见到长大的故乡。
“那你也跑呗。”杨哲庸说。
阿希斯下意识回答:“不行,我、我是教廷的圣女。”
“我还是勇者呢。”杨哲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跑路和你是谁有什么关系。害怕打仗就跑呗,你才十二岁呢,哪有十二岁的小孩被推上战场的。凭什么呀。”
“你不也才十二岁,还说我。”
“哈哈。”老子加上在这里过的三年已经都要奔三了,整整大你一轮。
“没想到都三年了,你还是准备逃跑。”阿希斯叹了口气,语气中却没有鄙夷也没有怨恨。
勇者‘迦南’的决定对她来说,有意外,有不解,却唯独不会带来厌恶。三年前勇者的死亡,哪里有外界传言的重病缠身那么简单,虽然教廷封锁了消息,但教皇与圣部的大人们谈话间提到最多的词语分明是‘诅咒’。
勇者是被害死的。
恶魔也好、嫉恨迪亚德玛帝国独占勇者血脉的国家也好,总有些人是不愿意他活在世界上的。
即便勇者重生了,甚至比以前更加活泼,但仍不妨碍他在阿希斯心中死过一次。连同那点对拯救世界的纯真期许,一起死过了一次。
因此就算他说要逃走,弃国民与大义不顾,像个懦夫一样从战场前逃走,阿希斯也认为自己无法恨他:因为没人可以打着需要获得拯救的旗号,光明磊落地把别人推向死亡啊。
“那当然是要逃。”杨哲庸说:“只要还没被打断腿,我的逃跑事业就永远生生不息。至于你,我就管不了太多了,只能祈祷被你遇到的恶魔不要死的太难看。”
阿希斯想了半天才明白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气的涨红了脸,一跺脚。
靠着船舷的降魔杵Plus受到震动从边缘滑脱,直击杨哲庸胸口。
“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呜呜……”
再次被哭声吵得心烦意乱的菲奥兰气势汹汹地从船舱里走出来,看着眼含热泪投来求助目光的圣女,以及宛如尸体一样倒地不起的徒弟,他手边还用血写了个‘田’字。
“玩什么呢这是?”菲奥兰抓了抓头发:现在的小孩出个海都这么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