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贪破狼

外面的天色快要黑了。

躺在床上的顾时远翻了个身,面朝着外面。

有几个太监在锦玉殿里打扫卫生,几乎是天天都来打扫,顾时远哑然失笑,放在屋子里的精美瓷器哪能天天落灰?

他也懒得拆穿,连同那些暗地里盯着他的眼睛,他都装作浑不在意。

他不说话,那些太监也不会发出声响,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那些太监也不敢抬头看他,但他如果摔倒在地,就会有人迅速跑过来搀扶起他,搀扶过程中没有一句话,也不会与他有任何的眼神接触。

但即使已经这样小心翼翼,顾时远心里也是极不情愿的,他不习惯,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弱者。

他只能趁着将夜未夜的暮色时分,路上不会有太多宫人,才会出去多走走。任由自己这副绵软无力的身子曝露在阳光下,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羞辱。

夜幕终于慢悠悠地垂下来,偌大的宫城已经挂上了一串串红灯笼,远远望去,像是在漠北山坡上摇晃的累累沙棘果。

走出锦玉殿的顾时远收回目光,前几日试了东南北三个方向没走出,现在只剩西了。

西......西是嫔妃们住的宫殿方向。

顾时远心里一沉,千万不要是他想的那样,简直太荒唐了!

后脚跟往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一旦发力发久了,还是会酸痛难忍。

但顾时远受的伤多了去了,这点痛不算什么。

他走到一座荒废的宫殿才停下,终于看到一座别的建筑物。大门灰败得不成样子,一块红木匾牌半掉不掉地落在地上,牌面结满了蛛网。

顾时远折下一支枯树枝,挑开蛛丝,月色在牌面刻着的两个潦草字上婉转流泻,辉光冰冷。

——冷宫。

猜想被无情证实,顾时远单薄的脚踝几乎支撑不住他整个身体,他勉力撑住墙壁,手脚打颤,眼角发红。

皇帝就是这样折辱于他的吗?把他困在他的后宫,让谁也找不到他?

夜风习习,从狭长的甬道里呼过来,又好像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带来的除了纷杂的味道,还有一些声音。

顾时远的听觉一向灵敏,好像有人在哭泣。

下一刻他就毫不犹豫地推开冗重的大门走了进去,门被推开的那一瞬,手都在发抖。

入目之处全是杂乱浓密的灌木丛,生得将近一人多高,一看就是从来没人来打理过,草木味道太浓,掩盖了人息。

顾时远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趴着的人形,那人黑发覆背,缩成一团,若不是他眼睛尖,还真发现不了。

他刚触上那人的肩,那人便疯了一样跳将起来,嘴里咕哝个不停,“我是阿远,我是阿远......”

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

这人又哭又笑,神智不清,看来从这人嘴里问出路线也不可能。

顾时远作罢要走,却突然愣在原地,清亮的月色下,他看清了这个疯子的脸。

那是一张美到雌雄莫辨的脸,似女人秀美的眉眼间又有男人的英气,这不足以让顾时远震惊。

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张脸与他的有七八分相像。

顾时远从冷宫里出来时有些魂不守舍,连皮肤被灌木树枝尖端戳伤他都没有了知觉。

他甚至都不能判别里面那个是男是女,从女式宫装来看,应该是个弃妃。

顾时远从来没在皇帝身边见过这个妃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弃妃长得如此像他。

皇帝把他困在后宫难道是因为他这张脸肖似他宠爱过的嫔妃吗?

阿远......连名字都是一样的......

顾时远兀自摇了摇头,今天他的脑袋里涌出了太多荒唐的想法。

皇帝许久不来与他当面对峙,怕是心虚不敢见他。

或许从今日的发现来说,皇帝不来见他或许是好事。

他叹了一口气,今晚的月亮弯得像一把镰刀,悬在他头顶着,自己可千万不能疯了才是。

顾家子弟顶天立地,死,只能死在战场上,如此才能做一个忠臣。

他得好好活下去!

裴云卿在御花园立了很久,身上沾染了花露的湿气,思索了一下,没再往西宫那边去。

等他回到金銮殿才知道自己只是跟摄政王闲聊了几句的功夫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又跟汇报完毕的暗卫确认了一遍。

“阿远看到他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裴云卿气得直接一脚踹倒了他。

“怎么没人拦着他?”

暗卫瓮声瓮气的,听着有点委屈,“陛下没说。”

裴云卿确实没明确说过这个,他烦躁地拆下了束发的发冠,狠狠砸在地上泄气。

墨发解脱束缚滑落肩头,鼻尖萦绕着发间的香气,裴云卿终于冷静了下来。

“将军什么反应?”

刚开始的惊慌失措过去后,他甚至有点期待顾时远能猜到他蓄谋已久的爱意。

“冷静,与平常没什么变化。”将军一直都冷静得可怕。

暗卫时常惊叹顾时远远超常人的心理素质,若是旁人遭遇这般,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是没可能的,将军却跟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还会坚持复健。

裴云卿缓缓皱起了眉头,没反应?

“陛下,陛下,怎地又坐在地上了?该歇息了。”阿福一进来就见到他的陛下撑头坐在地上,头发披散着,显得脸的轮廓柔和又可怜。

裴云卿被阿福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暗卫早已重新隐在黑暗中了,知晓阿福是来催他歇息的,他便乖乖张开双臂,好让阿福给他脱繁琐的衣袍。

阿福从前面伸手绕到裴云卿身后解他的腰带,他贴得有些近,远远看上去像是在亲密拥抱。可两人面色是如常的,裴云卿是习惯了阿福的靠近,丝毫不介意阿福偶有的不大明显的逾矩行为。

至于阿福,他暗地里在用手丈量着裴云卿的腰身,不过两拳的距离。

不妥,陛下好像瘦了点。

裴云卿将心里疑惑询问出口的时候,阿福正思索着明日的膳食,没听清,又追问了一句,“陛下刚刚说了什么?”

若是其余人敢追问裴云卿第二遍问题,势必会激怒他,但阿福从小与他一起长大,裴云卿就又耐着性子说了一遍,“阿福,你说他是怎么想的?”他好不容易生出见阿远的勇气,又快没了。

不用明说,阿福也知道裴云卿口中的他是谁,方才还拧着的眉毛抖开,有些微的冰冷妒意,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得体贴,“明晚我帮陛下试探试探。”

裴云卿点点头,一下子就安心了。

翌日裴云卿上朝的时候,果然看到摄政王说的假将军,假将军戴着面具向他请辞出发漠北,裴云卿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无论从身形还是举止,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甚至有点想叫那人扯下面具看看他长什么样。

裴云卿露出一抹满足了的笑意,正是初夏时节,潮热渐渐露了端倪,他的衣服领口低了许多,从摄政王那个角度正好能看到皇帝那深陷的颈窝以及突出的锁骨。

裴云卿一向惫懒,坐姿也是随性,他的目光斜斜睨来摄政王这边,道不出的轻浮多情,甚至是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邪肆气的。

摄政王眯了眯眼,他几乎忘了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侄子,之前是凭借着勾魂摄魄的美貌才得以在残酷的皇室斗争里苟活下来的。

裴云卿冲他一笑,似是感激他所做的事情,断了他的后顾之忧。

被世人称赞端正肃穆的摄政王似乎也回了一个笑,当然只是稍微提了下嘴角,勉强算是在笑。

裴云卿吓得差点从龙椅上跌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低头整理了衣服连忙正襟危坐,舅舅刚才是笑了?

摄政王是不怎么笑的,裴云卿从小就觉得这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总是板着脸的舅舅吓人得很,现在在京城里摄政王这个名头还有能止啼小儿的效用。

裴云卿没忍住又偷瞄了几眼摄政王,那些老臣说的长篇大论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偶尔敷衍地点点头。

摄政王倒是偏头听得认真,裴云卿只能看到他下颌线明显的侧脸,还有几乎抿成一条线的薄唇。

之前因为摄政王干预皇位传袭的事情,朝里那些大臣都在弹劾他插手皇室纷争失了本分,忌惮他外戚霸权。

裴云卿是不相信那些话的,没有摄政王,轮不到他这个冷宫里长大的不受宠皇子当皇帝。他还曾把这些奏折堂堂正正地亮给摄政王看,以示他不会放在心上产生隔阂。

但摄政王知道了以后严于律己,为了消除那些没站对队的大臣的故意记恨,他最近行事低调了许多。

裴云卿轻而易举就看到了他的低调,目光往下扫,从领口到鞋子,舅舅的衣着肉眼可见朴素了许多,他以前的衣袍虽然也不是很浮夸的风格,面料却精致得过分,总能在细微处瞥见奢华。

现在连那些奢华的金线云纹都找不到了,面料也粗制滥造了些。

除了衣服还是穿戴得严丝合缝一丝不苟以外,裴云卿几乎不认得这个舅舅了,从头到尾。

裴云卿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眼神,舅舅聪明是聪明,但也太顾及别人的看法了。

难怪不快乐。

手下倚着的龙椅扶手是一个刻画得栩栩如生的龙头,口中衔着一颗龙珠,裴云卿伸手拨弄了下,眉眼愉悦。

又何必不快乐。

......

蝉鸣聒噪,几乎是叫得撕心裂肺,仿佛昭示了什么不好的预兆。

顾时远晚上就见到一个不速之客,他惊疑不定,是因为昨晚他看到的?

他确定昨晚有人跟着他,那时候皇帝不来阻止,现在又是准备干什么?

“顾将军受苦了,”阿福笑吟吟地上前来检查顾时远手腕的伤口,已经结了痂,“看来将军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可以下水了,不如让奴来伺候将军沐浴。”

顾时远警惕地盯着阿福,他认识这个生了张好面皮的公公,皇帝跟前一直有他的身影。

他斟酌着用词,“谢谢福公公,时远可以自己来,就不麻烦福公公了。”

“这同样也是陛下的意思,将军想抗旨不成?”阿福这句话轻飘飘的,威胁意味却显而易见。

顾时远眉峰微挑,不小心露了一丝屈辱意味,但他很快压下去,也不是没被别人伺候过,逆来顺受道,“那便麻烦福公公了。”

进退有度,时刻保持该有的礼仪,阿福背过身后立马撤下了嘴角不变的弧度,世家出来的子弟真是讨喜。

汉白玉池中温热的泉水微微泛起细小的气泡,像是串串珍珠圆融于池中。

顾时远置身于这片温热中,沉重的心情都漂浮轻松了一点。之前养伤的时候都是别人给他擦身子,好久没亲自下过水了,若不是旁边有人,他怕是要更舒服自在些。

阿福接下来的举动让顾时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居然提着一篮花瓣走了进来,那篮花瓣自然是要撒在池水里的。

顾时远看得眉头越皱越深,沐浴撒花瓣他只知道女人爱美是要这样的,可他是男子啊。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大街上确实见到几个装扮油头粉面的男子,这是上京最近兴起的什么奇怪风气吗?

他闭上眼,索性眼不见为净。

花瓣顺着水流触到肌肤时有些轻微的瘙痒,但与冰凉的指尖触感还是完全不同的,顾时远登时睁开眼,抓住了阿福作乱的手。

他眼神凌厉,盛着怒火,紧抿着唇,似在等阿福先给他解释。

阿福被捉住了也不惊慌,轻蔑一笑,“倒是副漂亮的躯体,狐媚陛下绰绰有余啊,顾将军?”同一句话里强调了狐媚和将军,这两个不匹配的词语并列在一起,恶意几乎要漫溢出来。

顾时远终于忍不住了,“福公公,你这是何意?”

阿福着迷地盯着眼前这副肌肉线条流畅明显的健全躯体,这才是能讨陛下喜欢的样子,甚至能勾引得陛下心驰神往梦寐以求。

不像他的……

他移开目光后,眼底还残留着不甘心和愤恨。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没有回答,反而留下一句让顾时远心神不宁的话,“顾将军,恭喜,今晚您侍寝。”

阿福掀开帘子时听到身后一声闷响,是手用力拍击水面才能发出的声音。

他勾起嘲弄的嘴角,眼神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