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贪破狼
裴云卿从花林中小路走来,折一花枝低头轻嗅,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取悦了,唇角微勾,再压不住眉眼风流。
这就是给阿远的见面礼了。
只是走到半路他又突然叫阿福去拿酒,来给自己壮胆。
等到锦玉殿时,已经喝得微醺。
顾时远坐在床上等他,连外衣都穿得好好的,头发虽只是用一根布带粗粗绑就的,却也是端齐。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他没有任何歇息的打算。
从他僵硬的坐姿也能看出来他的抵抗,像是一张绷紧的弓,挂在墙上时看不出有何异状,但只要稍稍有人来碰他,便再也承受不住任何外力要断裂了。
裴云卿定定看了他许久,半晌才捋直舌头,“阿远——”他将那枝攀折下来的垂丝海棠递给顾时远。
离开枝头不久的花骨朵颜色依旧鲜妍,好看是好看,就是猝然失了内在蕴着的天然本息。
成了一截死物。
顾时远脸色木然地接了过来,垂丝海棠,又名醉美人。
皇帝真是用心。
那截花枝只在他手上顿留了两秒钟,就掉落在地。
不是失误,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的。
裴云卿醉眼迷离,被酒意烫得绯红的脸不可察觉地僵了一下,随即又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痴痴笑着。
弧度柔和的笑眼里只容得下顾时远精致秀美的脸容。
“阿远,我好想你,”顾时远冷眼看着裴云卿朝他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他站起身侧着躲了一下,裴云卿砰地倒在了床上,摔了个结结实实,脸和声音都被埋在被子里,闷闷的,“我想……碰你。”
顾时远纵使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皇帝嘴里那最后两个字,还是被他的荒谬刺激得心情无法平静。
他是顾家的男儿,是属于战场上的将士,不是什么甘愿雌伏于别人身下的伶人!
他效忠多年的陛下,究竟把他当成了什么?难道就因为这张与嫔妃姿容相近的脸,就可以抹杀掉他身为护国大将军的身份,甚至漠视他为南渊立下的硕硕战功吗?
他太过激愤,克制不住发抖的身体不经意间裹挟了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杀气。
像是开刃的刀,迫切渴望一场能够平息怒火的盛大血祭。
下一刻就有鲜血从他的手里滴落,手心里赫然攥着一块碎瓷片。这是他刚被剔掉手筋脚筋还拿不稳一个茶杯的时候,趁着他们打扫,偷偷藏的一块瓷片。
他忍了这么久,每天都需要耗费强大的自制力刻意遗忘掉枕头下的尖锐武器。
可是皇帝的一句话,不,只有两个字就能轻易破防,让他再也无法面对人生的狼藉。
那一滴滴红色的液体淌进泥地里,和着难闻的腥气。
很容易被翕动的鼻翼捕捉到异味。
待裴云卿警觉,看清他手上是什么东西后,勃然大怒道,“这是谁给你的?”他心疼地想去制止,又踌躇不敢上前。
他怕顾时远受到刺激更用力了。
到现在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阿远这么厌恶他的靠近——厌恶到不惜伤害自己。
裴云卿甚至违背自己的意愿往后面退了一步,他试着远离顾时远让他不至于这么紧张。
顾时远现在的状态太不正常,连粘在蛛网上的飞虫都比他放松有生机。
飞虫都会挣扎两下,而他却是完全不予抵抗了。
在那数以百计的日子里,困在深宫夜夜辗转反侧的裴云卿,不只有一次幻想过顾时远在战场上生死未卜的样子,只要想到他求救无门的绝望样子,便会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惊醒。
直到今天,他看到了顾时远的绝望,却是由他带来的,他才是那个噩梦。
裴云卿眼中划过一抹痛色,就这么讨厌......他吗?
刀离了鞘,是必须见血的。
顾时远举起手,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杀了皇帝同归于尽,二就是自尽。
他将瓷片尖锐的部分对准裴云卿。
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没有大喊大叫,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害怕求饶。
而是始终地维持着那一脸悲切,仿佛是在真的担心着他的安危。
顾时远苦笑,手腕翻转,将瓷片调转了方向,同时梗直了自己的脖颈。他对自己是丝毫不留情面的,瓷片已经抵进肉里直接渗出来猩红血珠。
裴云卿吓得尖声制止,“阿远......爱卿......不要!”他察觉到自己的称呼后连忙改口,软和了语气后还是惊惶地破了音,“你不要这样!”
他的眼神恳求,巍巍烛光将那点熹微的水意映照得更加明显。
那样如丧考妣般凄厉怆然的语气终于引得顾时远侧目,他的眼里尽是无法摆脱的痛苦彷徨。
然后视野里走进了裴云卿此刻的脸。
裴云卿面颊微微向上扬着,那双黑沉眸眼含着水亮泪光,这个角度显得他特别温驯乖巧,好像他刚才从裴云卿身上感觉到的一切威胁都是错觉,都是他的臆想。
这个始作俑者也想让他好好活着,是吗?
失血过多让他的脑子开始不清醒,甚至仔细辨认了这张让他突然感觉陌生的脸。
他这才注意到裴云卿眼下有一颗颜色浅淡的泪痣,与平时那张充满凌厉美感的俊脸大不一样。
好像格外柔软。
像是初生婴儿对这人世间产生了好奇,他伸出食指点上了这颗从没发现过的泪痣。
软软的,温温的。
触手处一片凉润细腻,滑如凝脂,像是摸到了天上的云朵。
被陌生的体温触到,裴云卿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顾时远跟前。
他这一躲,很快打破了顾时远向往美好的幻觉。
眼看顾时远脖颈伤口越来越吓人,裴云卿连忙挽回,“爱卿误会了,一切都是朕的错,朕只是太想念朕的阿远了。”他的喉咙干涩得像是吞食过沙砾,上下来回硌磨,一字一句吐得尤为艰难,“朕喝醉了,把你当成了阿远,对不起。”
他完全不敢说实话了。
他翻来覆去地讲着这段道歉,感情投入得越来越真实,几乎都能骗到自己,真情实感地哭了出来。
顾时远呆呆地听着,裴云卿的语气可谓低声下气极了,平时张扬凌厉的眉眼半垂着,敛了所有的肆意嚣张后,不可一世的帝王展露的是不为人知的脆弱和委屈。
是这样吗?他仅仅只是一个替身而已。
长时间的坚持坍塌以后带来的反噬让顾时远几乎无法处理自己的复杂情绪,脆弱和委屈的明明不应该是他才对吗?
这个想法甫一出来,就吓了顾时远一大跳。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他为什么要用脆弱来形容自己?他怎么可以......
那边裴云卿还在不停道歉,哭腔浓重,“爱卿,朕今晚饮了许多酒,之前都是在胡言乱语,是脑子有些糊涂了。”
“朕以后都不会碰你,朕保证。”
“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荒唐事,朕以后一定都改。”
“朕以后都听爱卿的。”
顾时远神志都有些恍惚了,他放下瓷片,耳畔还听见裴云卿大声疾呼御医的声音。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这么警惕一个荒唐醉酒的人,甚至做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而皇帝还没开始对他做什么。
他怀疑自己没了武功后胆子也变小了,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害怕。
顾家子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了?
......
顾时远醒来时,皇帝已经不见了,锦玉殿空无一人。
他摸了摸脖颈,那里围着厚厚的纱布,迟钝的痛觉逐渐唤醒他的大脑。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接下来的他,又该如何自处?
风儿从窗户灌进来,浮动他细碎的额发,露出略显迷茫的秀美脸庞。
他记得他之前关窗了。
他下床,动作还有些不利索,窗外有黑影忽闪而过。
前去关窗户的脚步顿住,是皇帝的暗卫还在监视他吗?
顾时远指尖捏得发白,自己藏着的瓷片也被没收去了。
皇帝不是说他会改吗?
自己果然不该相信他吗?
那道黑影却故意离他越来越近,暗卫不会这样明目张胆。
身体本能绷紧,顾时远还没来得及拿什么防身物品,那个黑影已经从窗户跳了进来。
顾时远还在判别这人的意图,来人却已经扯了面巾,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高鼻薄唇,一张既混杂了幼感又轮廓锋锐的面庞。
这样奇异又熟悉的气质,故人一别几年,顾时远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师弟?”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
顾时远此时的样子太过狼狈,那根束发的发带经过刚刚那场闹剧后已经松散了,乌黑的发丝散落几缕下来凌乱蜿蜒在他苍白没有血色的面上。
宋泽何时见过师兄这般不注意形象的样子?
看着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师兄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打算,硬挤出一抹抚慰的笑,眼神痛惜,“师兄,我来带你走。”
谁知顾时远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走。”
宋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他的情绪过于饱满激动,引得顾时远诧异回视,一时间不知如何给宋泽解释。
宋泽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把声音从自己喉间一个字一个字逼出来,“你今天必须跟我走!”
他不是没长眼睛,师兄被那个狗皇帝折磨成什么样了?看看那脖子上绑的绷带,像是晦气的白绫。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师兄把命葬在这宫城不成?
许久未见的孩子陡然出现在面前已经换了一副语气,那么自信那么......无畏,长大了。顾时远望着宋泽的眼神不无欣慰,只是他不能同意,他强调了一遍,“我不走。”
今日他跟宋泽走了,就等于他放弃了顾家所有的荣耀,也放弃了二十年来的信仰。
从此只能做一个普通的布衣。
他是不甘愿的,皇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承诺,给了他微薄的希望。
——皇帝也不是那么无药可救。
天地君亲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可以包容皇帝之前的一切过错,他要的无非就是皇帝的醒悟悔过,护卫国家平安昌盛、辅佐君王贤明是人臣一生的使命。
前者的使命他背负了二十一年,后者他现在又有希望了,他怎愿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
宋泽知道他师兄骨子里有多犟,也不愿多劝。
顾时远没有说他也能理解,做一个忠臣几乎是刻在青年骨血里的执念。
毕竟出身于顾家,那个规矩众多又死板的将门世家。
早在顾时远义无反顾地投身朝堂又远赴战场的时候,宋泽就知道自己无法左右顾时远的想法,他闭眼妥协,“那好,我尊重师兄。”
顾时远还以为要与他纠缠一会儿,没想到宋泽这么快就放弃了。他露出一抹飘忽的笑容,似在缅怀往事,自己这个小师弟小时候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固执性格呢。
宋泽忽然上前抱住了顾时远,“师兄好好照顾自己。”
顾时远一诧,神色柔软下来,他回抱住怀里长大了的少年,下巴搁在他已经变得宽阔的肩膀,“你也好好保重。”
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宋泽深深嗅了一口顾时远身上的松竹馨香,他睁开眼,眼里是不符合他天真面庞的狠戾与决绝。
宋泽的轻功很好,在屋檐上行走不会发出一丝动静,一身黑衣完美融于黑暗里。
顾时远看着他飞走,并不知道顷刻后他又回来了。
宋泽蹲在屋顶上,师兄已经把窗户关上了。
他望着那扇闭紧的窗,眼底疼惜一片。
师兄不知道,他找了他多久?又是怎么找到这深宫里来的?
他只需在街道上远远望一眼,就能看出那个返回漠北坐在高大马头上的面具将军有蹊跷。
他那可怜的被蒙在鼓里的师兄,恐怕不知道已经有人替代他了吧。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他杀了那个狗皇帝,师兄就不用执着于辅佐那个居心叵测的昏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