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裴纾这一觉睡得极沉、安稳。
她茫然地坐起身,看着周遭陌生的摆设,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被太子带回了东宫,此刻正睡在他的榻上。
寝殿无人进来,只亮着几盏微弱的烛火。
她看向身上穿的衣服,眉心不禁皱了皱。
总不能这样回谏书楼吧!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榻,在找她之前穿的衣服。
那衣裳湿透了,不会被姬夙嫌弃的直接扔了吧?
她在寝殿晃悠了一圈,也没看见之前的衣裳。
不禁沮丧道,“不会真给我丢了吧!”
姬夙人又不回来,裴纾眼看月上梢头,天色愈晚,眼巴巴的站在门口不敢出去。
今日是太后寿宴,姬夙身为太子肯定会陪在太后皇上身边在城楼上观花,未到三更是绝不会回来的。
裴纾忽然瞥见挂在梨花架上的披风,踮起脚拽了下来,裹在了自己身上。
太子身材高大,他的披风裹在娇小的裴纾身上好长一截都拖曳在地上。她戴上了宽大的帽子,把自己裹得跟个肉粽似的,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眯着眼瞧见外面没人,一个闪身跑了出去。
“裴大人醒了?”
裴纾刚要跑起来的小步伐僵僵停住,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一吓,差点卡个跟头。
裴纾未转身,应了声,“是。”
“太子殿下还未回来,裴大人不等等?”
徐巍看着太子最宝贝的披风就这么随意的被她拖在地上沾灰,无奈摇了摇头。估计等太子回来知道这位裴大人这么糟蹋他的披风,肯定要发火!
裴纾推辞,“天色已晚,不知殿下何时才回来,我还是……改日再来拜谢吧!”
“我就先……告辞了。”说完,裴纾就如弹簧一般弹了出去,像是身后有狼追她一般,小碎步跑的飞快。
徐巍皱眉,难道他比太子还可怕?把人吓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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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上,观花还未开始,姬夙心不在焉的样子被太后看在眼里,她摸着孙儿的手关切地问,“怎么了?有烦心事?”
姬夙摇头,“没有。”
他心里是挂碍裴纾,这么晚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没醒?发烧没有。
“哀家听说你白日把如盈给骂了?”太后瞧他神思恍惚。
他没说话,就是肯定。
太后说他,“如盈是有些任性,可你也不该当众斥责她,让她一个姑娘家下不来台啊!”
姬夙冷嗤道,“她但凡有点脑子,孙儿也不至于骂她。”
“白日里,你怀里护着的人是谁啊?”太后眼带笑意的看着他,“还裹得严严实实的,没一个人瞧见是何人物,能让我们家尧尧这么上心。”
他迟疑道,“一个……朋友。”
姬夙身边除了徐巍,便只和姬笙落说的上几句话了。太后从他口中听到“朋友”二字着实惊讶,“女的?红颜知己?”
姬夙忍不住笑了下,“男的。”
“哪家的公子啊?”太后刨根问底,“能和我们尧尧做朋友,那脾气一定是极好的。”
“她确实像个怂包似的,任谁都能揉搓几把。”姬夙道,“人笨的很,不圆滑不世故,刚进宫时还一本正经的参孙儿的不对呢!”
太后微怔,“是害你日日罚跪的那个小子?”
姬夙点头,“嗯,裴侍郎家的嫡子,叫裴钰。”
太后纳闷,按照她孙儿这个睚眦必报的个性,居然没把人偷摸整死,反倒还和他成了朋友。她对这个裴钰着实产生些好奇了,“哪日,领来让皇祖母看看?”
姬夙想也没想十分干脆地就答应了,“成!”
“他若真像你说的那般单纯,那你可得看着点,宫里人心眼多,他这样的,玩不过人家,还容易把自己赔进去,到时候你可就少了个朋友了。”太后道,“哀家见你是真喜欢你这新朋友,提点你几句。”
姬夙神情微微呆住,眼睛里闪过一丝懵懂,看向太后,“……喜欢?”
太后慈目中含着几分逗弄的笑道,“你不喜欢说起人家还笑的那么开心?”
姬夙一愣。
他……现在是笑着的吗?
谈起裴纾,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到他眼角总是不自觉的带着笑意,锋利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几许。
“若是喜欢这朋友,就得留住了。你是太子,以后长大了承你父皇的位,身边是要有几个自己的心腹在的。若裴家小公子才华卓然,又是个品行端正之人,你可以考虑把他留在身边。”太后也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孙儿这么孤单。除了贴身的侍卫和别人家的妹妹就再没有人是站在他那边的了。
姬夙眼中带着笑意,温声道,“那您也帮孙儿多护着点她。”
太后笑着拍拍姬夙的手背道,“那是自然的!”
孙儿好不容易有个投缘的朋友,她身为皇祖母还不赶紧帮孙儿把人留住了,那就真成老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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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多都聚在城楼观花,只有少数宫人还在宫中各司其职的穿行,裴纾仗着身材娇小,灵活躲避倒也没让人发现她。
裴纾脚下飞快,压低了帽檐,犹如夜行者一般踽踽独行。
她刚走过一个岔路口,身后突然多了个身影,跟了上来。
林嘉愿张望着路,忽然看见前面有人,快跑几步追上去道,“劳驾,问个路。”
闻言裴纾脚下一停,眼眸中潋滟的波光因这熟悉的声音而颤动了一下。
“请问谏书楼要往哪处走?”
裴纾背对着他,手上不由地把披风裹得更紧。林嘉愿在她身后仅三步之遥的距离。
“不清楚。”她闷声道。
林嘉愿声音温和,歉意道,“叨扰了。”
按捺下内心复杂的情感,裴纾沉着声音问,“这么晚了,大人要去谏书楼作什么?”
他转身都打算要走了,谁料那人突然发问,他虽有些意外,但却还是耐心停下脚步的道,“寻个人。”
裴纾不知道他口中要找的人是谁,不过他现在过去的话他们俩就无可避免的会迎面撞上,故而道,“这么晚了,你要找的人应该歇下了吧!”
“你说得对,确实是太晚了,是在下心急疏忽了礼数,应该白日去拜访的。”
裴纾道,“公子不嫌我多嘴就好。”
“多谢你提醒,可否互通个姓名?”他拱手道,“在下御史台侍御史林嘉愿。”
原来,你在御史台当差。
须臾,她回道,“奴才不过是个守夜的内侍,贱名怕污了大人的耳。”裴纾忙不迭逃离,“告辞!”
“奇怪!”林嘉愿看着仓皇离开的娇小身影不禁失笑,“你很怕我吗?”
林嘉愿盯着那抹逃跑的小小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胆小,应该是个孩子吧!
裴纾屏着呼吸一路逃跑到了御花园的假山后面,把自己藏了起来,才终于松了口气。
刚要平复下情绪脖领子就从后面被人揪住,又吓了一跳。
“你逃什么?”姬夙狐狸眼微微眯起,盯着她道,“干什么坏事了这么心虚。”
说着,他看了眼外面。
“殿下!”裴纾眼神仓惶闪烁,看见是姬夙,瞬间就安定了下来。
姬夙嘴角弯了弯,“老远就看到你跑的跟个兔子似的,怎么?有人要吃你啊!”
“……没。”裴纾垂下眼睑,温吞的道,“就是刚碰到个人。”
姬夙下意识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问,“认识?”
“是。”
姬夙随口一问,“谁啊,把你吓成这样。”
裴纾嗫嚅道,“是下官的……未婚夫婿。”
姬夙脸上的笑霎时间就僵住了,似乎是不敢置信,又问了一遍,“什么东西?”
裴纾怅然道,“小时候就订下的亲事,约定好了等我及笄后他便娶我过门。”
想起她如今女装的扮相,担忧道,“可认出你了?”
裴纾轻轻摇头,“他并未见过我长大后的模样。”
顿了顿,裴纾补充道,“我也没让他瞧见我的脸。”
姬夙松了口气,“算你聪明。”
不过……
看裴纾一副十分低落的样子,姬夙忽然心气不顺,语气酸溜溜的道,“怎么,你还旧情难忘啊!”
没听出他语气不对,裴纾居然还认真的点了点头,“自小的情分,自然不可能忘。”
姬夙脸色一黑,“就你如今这样还想嫁人,做梦吧你!”
“……”
姬夙得寸进尺,更恶劣的态度点着她额头告诉她,“裴大姑娘,你就只能一辈子都待在孤身边做个小官儿过活了。”
看着身高长到刚及他胸口的小姑娘,低下头去许久都不吭声,他有些心虚的缩回了手,心里纳闷,这是生气了?
随即转念想到,应该不会,她脾气那么好。
须臾,他忽然听到吸鼻子的声音,神情立刻紧绷起来。
看向被他宽大披风包裹住的娇小的人儿,“裴小官,干嘛呢!说句话。”
裴纾还是没动静。
他摘下她宽大的帽檐,双手顺势探进去捧住她脸颊,迫使她抬头仰视着他。
姬夙见状一怔。
女子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晶亮的泪珠,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闭着眼睛,泪水从她眼角簌簌滑落,渗进浓密的青丝中。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她原本的容貌,他微微有些愣住。心头忽然想起那时的猜测,果然是又美又乖的长相!
裴纾五官柔和清雅,眉宇间透着股饱读诗书后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清灵的气韵,她美的并不张扬,反倒让人觉着亲切,忍不住想要靠近。穿着本应她穿的女子的衣裳,雪白的脸蛋仿若白玉一般透出莹白的光,她紧咬着下唇压抑住了哭声。
她哭的时候也如她性格一样憋屈,紧咬着嘴唇不出声。
裴纾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要看。”
姬夙直接用手掌抿去她的眼泪,“掩耳盗铃!要哭就要哭出声来才痛快。”
裴纾哽咽道,“就是不想让人发现才不哭出声来的,殿下,你!好不知趣!”
“有那么难过吗?”姬夙不明白。
“我本是个待在深闺里偶尔看几本闲书等着嫁给心上人的姑娘!”裴纾生气的放下了手,睁开眼睛瞪着他道,“却一朝命换,要我入宫装成男子当官。我做不来,我也不会做!我整日混在一群男人堆里担惊受怕,我不能被发现,因为我知道我身上系着的是我们一家人的项上人头!可我又想着我既然已经作为哥哥的身份当官了,我就要当好,不能给他丢人!我自以为做官公正廉洁便好,我不懂你们男人的官场规矩,我也不大懂人情世故。我参你,是因为我想让宸朝的储君做一个德才兼备的,为国为民的好太子!你好了,宸朝的未来就好;你好了,百姓才能好;国家富足,百姓平安。你好了,我家才能好;你好了,我哥哥即便在宸朝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生活,他也能好。”
“可你非但不听劝谏,还打击报复我。使唤差遣我就算了,可你性情喜怒无常,我不知道哪里惹你生气你就随意的就把人扔在大街上。”
“如今你手里还捏着我的命门……”
裴纾越说越气,越说越委屈,哭的更甚。
“我婚事黄了,你还嘲笑我!往我心上扎刀,还说我这辈子唯一的出路就只能待在你身边做个小官过活!”裴纾气到跺脚,双手捂住脸痛哭,“你知道我母亲派人去是怎么和林家说的吗,母亲说我死了!事先也没有和我商量,事后我才知道在林家那边,在他心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嘉愿哥哥他疼我,重我!”裴纾满心悲伤,“我整整期待了八年了啊!想着能走到他身边的那天,以后我也是有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男人疼爱我了。”
“可就连这都不行!”
裴纾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全都一点一点吐了出来,姬夙就安静站在那的听她发泄。她声音甜软,就连大声的时候听起来也没什么威慑力。
“为什么哥哥要逃跑?为什么母亲忽视我?为什么父亲不疼我?”
“我到底是不是裴家的女儿!”
“从小我就是个被人填缺补漏的存在!”
“没被人看重过。”
“这辈子这么长,你还没过完……”姬夙突然出声道,“怎知没人看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