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舟已经从林决那里,从莫里斯那里，得到了很多关于当年审判案旁枝末节的信息了。

可他还是需要更多更多的细节。

不管是林决，还是莫里斯,都没有给出任何和当年审判有关的具体文件。

他想要看看,当年的文件到底是怎么审批下达的,中间签字经手人又有多少。

同理，对于零的处理，他也拥有一样的好奇心。

三列文档包被调出来，放在了江时舟的面前。

他无意识的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大拇指和食指中间连着的那一小块柔软的地方，传来细微的酸胀,他回过神，然后点开了第一列文件。

从上到下，从抓捕他的逮捕令，到审查报告，再到审判,正式判决文书，每一份文档后面都有很小的手写体。

不同的经手人都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逮捕令是温奥签的,审查报告……来源于胡德,审判文书是当时的审判长签的,正式判决文书有三个名字，除了温奥和审判长,还有……

江时舟的神情僵住,他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那个名字,无法相信这个名字的出现。

判决文书为什么会有……

埃斯沃斯的签名？

作为他的老师，埃斯沃斯应该是避嫌的啊，为什么对他的审判文书,最后需要他的同意。

他的身份难道不只是，帝国学院的校长吗？

行政层面的事情，为什么会有他的介入。

而且，埃斯沃斯为什么会同意放逐他？

过去的记忆实在是太遥远了，但是被关在监狱，接受审判的日子，仍旧历历在目。

除了为数不多的朋友，日日来监狱看他的，只有他的老师埃斯沃斯。

可老师从未提过，他也会参与审判的事情。

哪怕是审判席上，也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可现在，他的名字，却在判决文书的签字处，出现了。

江时舟的喉咙有些干涩，黑色的界面映得他白皙的脸也蒙上了一层灰。

他往下滑，跳过了林决，打开了关于零的文件。

——很多。

零最早发出那条消息的时候，就启动了紧急关闭，然后就有人认为，那条指令是源于他的命令，所以是他这个具有赫赫威名的总工程师反人类，该被处决。

哪怕事后有无数证据证明和他无关，可被恐惧笼罩的人们仍旧害怕，在胡德的推动下，有无数人求着嚷着闹着让他被处以死刑。

和这群人形成对比的，就是要无罪释放他，认为他丝毫没有犯错的人。

在这样的两面相难之下，温奥找到了当时被关在监狱的他。

江时舟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伟大的，愿意无私奉献的人。

他知道，哪怕自己无法让世人相信，零具有了灵魂，可以和人类进行自主交流，那条指令是它自身释放的，温奥为了维护王国的稳定，一定会推出一个人来承担罪责，但是，那个人本来可以不是他。

因为江时舟明白，自己如果一直否决此事，按照他在当时联盟的影响力，最后被推出的替死鬼，很有可能是别人。

但是江时舟不想让别人来承担这份，由零造成的过错。

零最后，是从他手上诞生的。

那么就该让他来解决。

最重要的一点还有，零的智能已经让他产生了恐惧和厌恶。

冰冷的数据不该拥有感情。

这个世界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很难再建立了。

而要想让零消失，中间的手续十分复杂，VN计划耗时多年，中间折损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才让零被生产出来。

让它消失，不是仅仅一个温奥可以决定的事情。

中间涉及到了很多很多人。

最后温奥带来的消息是，零可以被销毁，但执政高层给出的要求是必须由江时舟来承担责任。

最后的最后，便是现在这个结果。

哦对了，判决过后，因为执政官，他还以为，自己真的能逃过长达一百五十年的流放。

毕竟当时，那个人那么信誓旦旦地承诺，我会让你十年后就出来啊。

可是，他却流放了一百年。

手指从页面上一点点往下划，关于零的销毁文档非常非常多，但是……

每一份都是无效文档。

上面已然签上了执政官的名字，已经有了其他同意人的名字，可是，却都在最上方，刻上了灰色的印章——“无效”。

而这个印章，来源于——

X．

每一个无效的左下方，都有一个小小的x，仿佛在昭示他的身份。

一点都不显眼的X，看在江时舟眼里，甚至是惊心动魄的。

他有些麻木地往下看，除了销毁文件，还有一些和零有关的，便是零的改造计划，身份卡也归于此类。

这些文件便是正式拟定下发实行的。

没有任何的异常。

那些被刻上了无效的文件，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页面上，仿佛诉说着隐秘而又肮脏的往事。

执政官的命令，居然抵不过一个“X”吗？

联盟的执政官，在官方文件上，居然地位不如一个隐藏在暗处的人？

江时舟有些想笑。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手边的杯子。

杯中的水已经凉了，喝一口下去，喉咙里反生出细微的苦味。

江时舟盯着虚拟界面，然后将杯子，狠狠地从手里扔了出去！

瓷杯撞到包裹着厚布的长桌一角，发出闷闷的一声，然后顺着桌角滑落，落在羊绒毛毯上，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水迹落在上面，看上去有点脏。

江时舟盯着那个杯子，挺直的背终于慢慢地弯下去，然后他捂住了脸，发出了一声非常细微的呜咽。

他不喜欢软弱，从有些悲惨的童年活过来之后，江时舟就几乎没哭过了。

除了离开安沓星的那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再然后，就是现在。

他第一次察觉到了无力感。

原来当年他就什么都没看清，还以为胜券在握，一切尽有可能。

慢慢地抬起头，发红的眼角显得江时舟有些脆弱，他撑住手，再度点开林决的文件夹。

可手指刚落在界面上，门就被拍的震天响——

“江工！江工”

江时舟之前准备进入零的中央程序前，已经检查过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监控，确保万无一失才动的手。

自然，他的门也被反锁了。

看了眼界面上的林决二字，江时舟嘴角绷紧，然后关掉界面，抽出了自己的芯片，把一切回归原样。

他去开了门。

是莉莉。

莉莉满脸焦急：“江哥，你……你……”

“慢慢说，怎么了？”看莉莉的样子，江时舟也有些意外，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江先生，先生房间内的生命检测系统，报警了，而现在，我们没办法打开先生的门。”

另一个声音自莉莉身后响起来，江时舟一愣，然后意识到，说话的这个人是这座城堡的管家机器人，7702。

而他口中的先生，指的自然是林决。

林决出事了？

江时舟心一紧，他立刻抬脚，朝着林决房间跑过去。

“对，我先看见7702敲门的，然后我也帮了忙，结果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咋办啊江工，要不要报警啊咱们？先打个急救？”

江时舟来到门外，推了推，果然没推开。

门同样被反锁了。

他心下一沉，林决在自己的家里，怎么会出事呢？

“别急，往后退。”江时舟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对着门狠狠一撞！

门发出咔嚓一声。

然后从里面缓缓地打开了。

江时舟看着这一幕有点发愣，怎么看上去都不像是被撞开的样子。

然后，一只黑色的手伸了出来。

瞳孔一缩，江时舟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手。

满脸冷汗，黑色衬衫像是完全被水打湿了，高大的林决在看见江时舟以后，就直接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主将主将？”江时舟一惊，立刻对莉莉道：“快拨急救电话！”

“等等，”林决气息很微弱，但是很坚决，“不用，我歇一下就好，7702，去帮我叫安斯和威廉过来。”

“是。”

7702很快就退了下去，而林决则是转而对江时舟说：“扶我去坐着，莉莉，你先离开吧。”

莉莉看着这一幕，有些手足无措。

江时舟对她摇了摇头，她便退了下去。

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林决到了椅子旁边，江时舟有些担忧：“你怎么了？是身体有什么不方便传出去的问题吗？”

生命检测装置都报警了，说明刚才的林决万分凶险。

而且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好过的。

可就算这样，他居然也避开去医院。

“如果我去医院，就会被人发现我的虚弱，”林决长长地舒了口气，脸色好似好了一些，他慢吞吞地道：“现在局势很紧张，新税令就要颁发，而且因为星盗的猖獗和一些星球动乱，我还需要，让人觉得强大。”

我还需要，让人觉得强大。

江时舟心轻轻地一跳。

他说：“那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林决深深地看了江时舟一眼。

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在江时舟差点就看了他的那份资料的时候，他身体的生命体征会降至最低。

简直是上天也想为他隐瞒。

江时舟在中央程序里做的所有事情，他都是知道的，自然也知道，江时舟差点就点开了那份关于他的资料。

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所以以后，请减少一点对我的愤怒。

林决在心里默默地想。

然后他的手缓缓上移，在快要碰到江时舟脸的时候，停了下来：“我没事，只是最近压力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