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瞧见燕梨进来,谢渊条件反射地便要爬起来行礼,被老大夫一把摁下:“给我躺好了,还这么折腾你是不想要命了?”
“无妨。”燕梨也并不想受这一礼,摆了摆手,“躺着吧。”
屋内狭□□仄,能找到下脚的地已是不易,更是没有“床”这样奢侈的物件。谢渊前胸后背都有伤,而刚刚的动作似乎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能以一个有些扭曲的姿势趴在脏兮兮的地上。
这是燕梨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日后搅得这世道天翻地覆的大反派。
他如今还只是个孩子,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瘦的惊人,骨头上只薄薄附了一层皮肉,一张小脸脏污蜡黄,可仍看得出是一副难得的好皮囊。
燕梨见过许多八九岁的小男孩,他们干净整洁,白嫩健康,是家人们的心头肉,一个个活泼到人憎狗嫌,没有谁是这样瘦骨伶仃,死气沉沉的样子。
她自己的人生称不上幸运,可毕竟是来自和平富足的年代,从未见过这样堪称可怕的苦难。
燕梨揪紧了手中丝帕,忍不住问道:“他伤势如何了?”
老大夫眼皮抬也不抬:“没看我正忙着?”
燕梨被噎了一下,可老大夫这话确实无法反驳,她只能默默闭了嘴,以免打扰到大夫救人。
倒是跟她进来的碧萝被这老大夫吓得心惊肉跳,小心道:“小姐勿气,陈大夫一向如此,但他医术精湛......”
“无妨,”燕梨不甚在意地打断了她,“有本事的人有脾气很正常,我等等便是。”
她没有错过碧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诧。
燕梨明白自己这番话有点崩人设了,但她现在也想明白了。她不可能一直照着原主的性格演戏,这人设迟早也是要崩的,只要她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碧痕碧萝又只是丫鬟,她们心中就算有疑虑也不能拿她怎样。
至于原主的父亲......她已经十四岁快要及笄,就算原主和父亲感情好也不可能太过亲密,她多少装一装再扯点长大懂事了的理由,大概率也能糊弄过去。
不过这些都是其次,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谢渊。
老大夫说顾不上并不是托词,即使是燕梨这个纯粹的外行也能一眼看出来谢渊伤势的棘手。
谢渊背上有一道巴掌长的伤口,深可见骨,而且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治疗,伤口周边已经化脓腐烂,老大夫正忙着为他一点点去除腐肉。
生生去掉腐肉的痛苦可想而知,谢渊疼得全身发颤,可他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在实在难以忍受时喉间才溢出小兽般的低低呜咽。
燕梨皱紧了眉,忽然自己本来想好地那一套说辞变得无比苍白。
在这样的境况前,她这个始作俑者无论说什么,都像是不怀好意。
这个年代治疗的手段繁琐且残忍,待好不容易熬过这一场酷刑,谢渊已经虚脱到近乎昏迷。
“陈大夫,”燕梨轻声道,“他伤势如何?”
陈大夫没好气道:“这旧伤你自己看到了,除此之外左臂骨头折了,肋骨也折了一根,腹部受到重击,应是伤到了脏腑,其他的都是些小伤了。”
伤势果然十分严重,燕梨心中一紧:“那他......可有性命之忧?”
“今夜大概会发烧,若是撑过去了就没有大碍,若是撑不过去......”陈大夫扯了扯嘴角,“老夫已经尽力了,看他的命够不够硬了。”
燕梨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谢渊别的光环没有,就是命够硬,想来应该不会有大碍了。
她原本酝酿地一肚子话如今在这只剩下一口气的小奴隶跟前一句也说不出,燕梨无力地摆了摆手,对碧萝道:“你留下来和碧痕一起把他送到侧院去,仔细着些,别把他又弄伤了。再找个伶俐的丫头照顾着点,我要他这条命还有用。”
“小奴隶,”她俯下身看着谢渊,“可不要撑不住,错失良机啊。”
谢渊睫毛微微一颤,抬起眼来。
这实在是太漂亮的一个小孩儿。
或许是太瘦的缘故,他的棱角远比一般小孩明显,脸上更无一丝的婴儿肥,眼神平静到近乎古井无波,若是忽略掉瘦小的身形,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他最不像孩子的是这双眼睛,最像孩子的还是这双眼睛。
上眼睑弯出月牙儿般的精致弧度,黑眼仁比常人更黑更大,可能是太疼的缘故,眼中似蒙着一层水光,像是黑沉沉的乌玉浸在一汪清透的池水中,明明眼中满是暮气沉沉的麻木,抬眼看人时却偏偏有一种天真无辜之感。
燕梨忽略掉那瞬间的心软,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大步离去。
任务就是任务,她要无比清楚这一点。
谢渊定定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长睫掩映下的双眼无波无澜。
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忽然施以青睐,他却毫无被馅饼砸中的喜悦。
他这一生所有自以为是的幸运,最终都要用更惨烈的代价去还,他早就学会了不抱期待。
见大小姐离去,原本大气不敢出的奴隶们轰一下涌进逼仄的破屋,艳羡又妒忌地嘈杂一片,本就不堪的空气顿时更加污浊。
一个看起来年纪和谢渊差不多大的小奴隶蹲在他身边,羡慕无比:“阿九,你命可真好啊。”
谢渊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和“好命”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他有心想讥讽两句,可是一波又一波的剧烈疼痛让他浑身无力,只得闭上眼睛任他胡说。
“好了,”碧萝在一旁厌恶地掩住口鼻,“快点出去,别挤在这里。”
奴隶们只得讷讷地离开。
碧痕已指挥着两个小厮抬了担架来:“如何?能自己上来吗?”
谢渊沉默着点点头。
他艰难地挪到了担架上,即使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没有看到碧痕伸过来准备帮扶他一把的手。
在他野狗一般的生命里,压根不存在“帮助”这个概念。
即使已经躺在了干净整洁的床榻上,他也不觉得自己这是行了好运。
他平静地扫视了一圈这个对于他来说堪称华丽的下人房,无聊猜测着大小姐突然发疯的原因。
是了,在谢渊眼里燕梨这行为根本就是发疯。
比让他和一个成年奴隶搏命取乐还要疯。
他把自己从头到脚审视了个彻彻底底,也没能找出一丝一毫值得大小姐高看一眼的地方,只能把这只能归结为古怪的贵人另一种新奇的取乐方法。
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端着个碗蹭了过来:“我喂你喝粥好吗?”
谢渊这才发觉自己的胃饥饿到疼痛。
鲜美的肉糜化在熬至开花的米粥中,谢渊近乎急迫地吞咽着,那仿佛揣着一块冰冷石头的腹中终于恢复起一丝暖意。
一小碗粥很快下肚,小丫头攥紧了碗沿:“陈,陈大夫说你不能一次吃太多......”
谢渊饿了多日,这小小的一碗肉粥根本没能吃饱,他舔了舔嘴唇,克制住了想要狼吞虎咽的欲望。
他这短短的一生里也没有什么欲望曾被满足过,所以也很会克制自己欲望。
谢渊又仔仔细细地把唇周舔了个干净,告诫自己不要留恋这个滋味。
不要留恋窗明几净的屋子,不要留恋美味的肉粥,也不要留恋现在躺在榻上像个人一样的自己。
谢渊满打满算十二年的人生历程,教给他最重要的一个道理就是不要留恋现在所拥有的的任何东西。
他是没有那个好命抓住任何好东西的,毕竟他自己也就是个被人不断抛弃厌倦的玩意儿。
谢渊一生下来就被自己的亲生爹娘扔掉了,他从没有来得及见他们一面,那一句沉压已久的“为什么”自然也就无从出口。
他被扔在山脚下,险险就当了野兽的盘中餐。
所幸他命硬。
一个上山砍柴的农民捡到了他,把他带了回去。
农民夫妻俩一直没能生育,如今白捡了一个小子自是喜不自胜,托请了村里唯一识字的先生,为他取了“谢渊”这个名字。
“潜龙在渊”。那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的老童生倒是很敢想,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可惜他福薄,担不起这个“渊”字。
他也曾被人真心爱护过。
而他被如珠如宝对待的生活戛然而止在四岁的那个夏天。
成亲六七年都没能怀上一个谢家夫妇,居然在这个夏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他所有的优待一夕消失,父母的偏心是那样的明晃晃,叫他想不发现都不能。
于是也就知道自己是被捡来的真相。
不过养父母虽然偏心,可到底会给他一口饭吃,如今想来,已算是难得的好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在他六岁那年,湖州大旱,城郭皆空,饥民相食。
谢家只是个农民,并无什么家底,那一点可怜的余粮很快被吃得干净,一家子都饿得眼冒绿光。
在无法抵挡的饥饿面前,易子而食便不是史书上的一个典故,而是每一天都会发生的惨剧。
可想而知,他就是被“易”出去的那个“子”。
所幸他命硬。
不仅逃了出来,竟然还活了下来。
虽然从良民变为了奴隶,可他到底活了下来。
如今还躺在了柔软舒适的床榻上。
曾经在谢家,养父母也会把仅剩的那点棉花给他做成被褥,让他能在冬夜里暖暖和和地睡一觉。
说起来也怪,论理太小的孩子是不记事的,可他偏偏四岁前的记忆无比清晰。
谢渊昏昏沉沉地,那点可怜的温馨回忆走马灯般一圈圈转着,他恍惚间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额间,一颗心顿时被遥远的酸软感受淹没,几乎是迫切地喊了一声“娘。”
他在来势汹汹的高烧中昏昏沉沉地提醒着自己,不留恋,是他唯一保有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的方法,他已经够狼狈了,不想再更下贱一点。
他身子一时冷一时热,恍惚间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额间,一颗心顿时被遥远的酸软感受淹没,几乎是迫切地喊了一声“娘。”
额间的手一滞。
谢渊瞬间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