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 60 章

顾珩第一次知道,当人被尴尬的情绪占据时,喜怒哀乐都会靠边。

他?之前不是没有喝醉过,但是也从没有发生?过这?么可怕的事情!顾珩望着?燕梨依旧恬静的睡颜,忍不住开始懊恼今天为什么没有朝会。

他?第一次不敢看她。

可是越不敢看,可怕的记忆就越发鲜明汹涌,当他?想起自己一把推开燕梨大喊“我不能找替身”时,高?大的身躯都晃了一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昨天之后,他?在阿姐心里怕不是要变成了个傻子吧。

正在顾珩羞愤欲绝时,他?听见了燕梨闷闷的声音:“阿珩?站在这干什么呢?”

他?被吓得一抖,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跳起来,惊恐地望着?突然醒来的燕梨。

她刚刚睡醒,尚还有些迷糊的样子:“你干什么呢?酒醒了吗?”

顾珩的声音干涩的紧绷了起来:“.......醒了。”

燕梨使劲眨了眨眼,清醒了不少,好笑地看着?站在她三?步之外一脸如临大敌的顾珩:“站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顾珩这才磨磨蹭蹭地挪到了她身边。

燕梨凑得很近地观察他?:“唔,看起来确实是酒醒了。”

“怎么了?”她瞅一眼下意识身子后仰的顾珩,玩笑道,“不能让我这?个‘替身’碰?”

顾珩的耳尖顿时羞得火烧火燎,他?突发急智,祭出失忆大法,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茫然:“什,什么替身?”

燕梨狐疑地看他?一眼,真的全忘了不成?

她试探着开口:“那你......”

“哦哦,对,李德福跟我说了,陈昌岳求见了。”他?心脏重重?跳了几?下,手忙脚乱地编着?瞎话,“已经等了一阵了,我去见见他?。”

他?说完便急匆匆离去,背影透露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燕梨信以为真,嘟哝道:“来得还真早。”

她一向不耽误他?的朝堂正事,有些话还是等他?闲下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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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珩当然没有去见陈昌岳。

他?静静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脸上因?尴尬和羞耻而起的淡淡红晕褪去,渐渐只剩下苍白。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问道:“追上了吗?”

李德福答道:“回陛下,还未。”

“是朕心急了。”他?遥望远方,苦笑一声。

“陛下放心,”李德福犹豫了一下,还是出言宽慰道,“如今天下太平,少有盗匪,顾夫人她们走得就是京城一带的官道,不会有事的。”

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一,又是难得聪明人的李德福显然已经把真相拼凑的七七八八了。

“李德福,”顾珩声音锐利了起来,“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老奴不敢。”李德福跪了下来,声音却仍是镇定?的,“老奴只是挂心陛下。”

冰凉的审视目光笼罩着?他?,他?听到年轻的帝王哼了一声:“巧言令色。”

“陛下,”李德福诚心诚意地说,“老奴离了陛下就是个没用的阉人,人人都能给老奴唾上一口唾沫,若不是陛下赏识,老奴现如今也不可能像个人一样活着?,老奴是真心感谢陛下爱重陛下的。”

李德福这话并非弄虚作?假。虽然他也常常腹诽顾珩着实是个难伺候的主,但这?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生?活是依靠何人而来。从一个人人唾弃的阉人到连首辅都要给几?分薄面的总管——他?深知这面子给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顾珩。

他?的年纪几?乎快可以做顾珩的父亲,靠着?顾珩得了这?荣华富贵,又贴身伺候了他?这?么久,虽说说起来大逆不道,但他?对皇帝确实是有感情的。

但在燕梨回来之前,顾珩的性情几?乎可以用乖戾来形容,李德福自然也不敢有分毫行差踏错,只敢默默完成顾珩交代下来的一个个或明或暗的消息。

太监不像文臣,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只系于皇帝一身,李德福明白这一点,顾珩当然更明白,因?此很多隐秘之事,顾珩只会交代给他?。

比如这?次顾夫人的事。

顾珩当然不会告诉他?全部,但他?又怎会猜不出来。他?第一次对这?个杀伐果决的帝王,生?出了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心疼的情绪。

所以一时冲动,那句宽慰就出了口。虽然冲动,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皇帝和以前大不同了。

顾珩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德福:“你是不是觉得朕变了?”

李德福大着胆子道:“回陛下,是。”

顾珩竟难得的有些踯躅:“......那你觉得,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当然是变好了!”李德福大声道,“陛下必会成为一代明君、仁君!”

仁君。

顾珩以前从未想过这?个词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别人提到他时,一般都会先?咬牙切齿地骂一句暴君。

他?对这些知道的一清二楚,却从来嗤之以鼻。除了阿姐,他?并不在意任何人对他?的评价。

顾珩看似没好气地虚虚踹了李德福一脚,笑骂道:“老滑头。”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到那句话时,他?心底划过的淡淡暖流,和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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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梨再见到顾珩时,他?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再也看不出一丝异样。

他?甚至还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当然包括红烧肉。

他?们两人单独吃法时向来不要太监宫女在身边伺候,顾珩夹起一筷子肉放到燕梨碗中:“好长时间没做了,阿姐尝尝我的手艺退步没有。”

当然是没有的,红烧肉还是一如既往的香气勾人,入口即化,可是燕梨今日却不是很有吃饭的胃口。

——顾珩看起来太正常了,就好像昨夜的失控不存在一般。

可他即便是忘了酒醉后的事,也不能把自己的身世忘得一干二净。如今这?个样子,只能说明他在掩饰。

燕梨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餐饭:“阿珩,你跟我来一趟。”

她牵着顾珩,带他来到了太液湖上一座湖心亭处。

顾珩笑了一下:“阿姐还是这么喜欢湖心亭。”

“是啊。”燕梨望着?浩浩汤汤的湖水,回忆道,“当初我被燕......”她一时卡了壳,忘了那混账的名字。

“燕成锦。”顾珩提醒道。

“对,燕成锦。”燕梨有点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该说他记性好还是太记仇,“那家伙把我推下了湖,我没想到阿珩你会来救我。”

“从此以后,我就决定要把你真正当成我的弟弟对待。”她看向他?,“阿珩,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这?些才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命运。”

燕梨忍着?羞耻:“你看,连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你的人生早就画下了分界线。”

她拉着?他?坐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他?早就比她高多了,这?样靠着?姿势有些别扭,可是在靠上去的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阿珩,人一生?有很多事都是不能自己选择的。”

“父母、出身、相貌、性别......这?些我们都无从选择,却无一不重?重?地影响着?我们的命运,尤其是年幼时的命运。”

“这?世间就是这么不公平,很多不那么幸运的人一生?都要和这?些无法选择的桎梏做斗争。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失败了,很多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逃脱那个一出生就存在的牢笼,但也有很多人,他?们挣开了。”

“阿珩,虽然你从来没有细说过,但是我知道你小时候受了很多的苦。这?些事或许到了今天还在影响着?你,尤其是......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

“哪怕你现在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但是过去就存在的伤痕,你也无能为力,你也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消化。”

顾珩怔怔的望着?她。

“你曾经被这些事牢牢地禁锢着,不得不做一个任人欺凌的奴隶,可是你瞧瞧现在呢?你凭借自己走上了万人之巅,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阿珩,你看,这?些虽然可怕,但并不是不能战胜对不对?”

“我想告诉你,不光是你,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不论身在何处,我们的心都可以是自由的。这?世上不能改变的很多,可以改变的更多。”

“阿珩,”她把他?微微颤抖的身躯搂在怀中,“你真的非常非常了不起,你不仅打败了那么多所谓的天之骄子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你还敢去动世家这个顽疾,而且你还成功了。”

“世家退去,越来越多的人眼前会出现一条新的道路,他?们都会有更多的选择,你看,人生命的意义并不是在出生那一刻就被赋予,不是吗?”

“你可以抛下那些的,当然,我知道这?很难,战胜自己甚至远比战胜别人更难,但是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有泪水浸透了她的肩窝,燕梨眼中一涩,也落下泪来。

“阿珩,你不再是一个人,我会永远永远是你的后盾,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我们终将一起,战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