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尾音里压着的淡淡讥诮,将姜陶陶一下子拉回了现实。
她深吸了口微冷的空气,意识渐渐清明。
顺着晏临则的目光,看向那封“和离契”。
她当初没认真看,只知道风朵写着来泄愤的,万万没想到,上面洋洋洒洒骂了晏临则这么多条。
姜陶陶拿起烛盘,将滚烫的油倒在蓝底纸上,让火光掩饰一切。
她抬眼,跟晏临则对视。
晏临则的表情带着丝不耐。
他并不认为,她真敢给他递上一封和离契。
那写得密密麻麻的控诉,在仙君眼中,只是她在无理取闹而已。
也好,省得她去想更多借口了。
姜陶陶出声,轻轻地解释道:“你认得我的字,那不是我写的。”
她也不愿意节外生枝。
在不想道侣整天给自己惹麻烦这一点上,姜陶陶跟晏临则难得达成了共识。
晏临则知道她没说谎,“谁?”
姜陶陶假装没听到。
她不愿意牵扯出风朵,但之前来过重阙殿的还能有谁,这里发生的事,件件都瞒不过晏临则。
晏临则微阖眸后,便淡淡地道:“冷静下来之前,你少见那只花妖。”
风朵已经一步登仙了,在他的话里,却还是只妖。
天之骄子的轻蔑,从只言片语中可见一斑。
仙君不怎么放狠话,这已经算说得很重了。
似乎是认定风朵带坏了她,教她做这种虚张声势的事。
目的,当然就是为了得到他更多的关心。
姜陶陶实在不是很懂。
一个明显就是乱写出来的东西,她都没认真看,晏临则有必要当真,弄得这么严肃?
她真不想在解释。
但为了风朵,还是摆出了略带委屈的神情。
小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姜陶陶轻声喃喃:“风朵想练古体字,我就随便拿了本古书给她,正好翻到了,就开玩笑写了一下。我要是真的生你的气,刚才会……吗?”
晏临则垂下狭眸,看着她主动勾来的手。
才发现手背上有一道半指长的红痕,刚结痂,很明显。
一道法诀下去,细嫩肌肤恢复如初。
姜陶陶微愕:“……噢,这是午起看书的时候没太注意,手压到簪子了。”
“锁魂别的摹本?”
姜陶陶含糊地点了点头。
在晏临则记忆里,他的道侣胆小,怕疼,又极为爱哭。
这道疤痕对她来说,可不是小伤。
看书看入迷了,竟然连这么大的伤口都不觉得疼了?
低沉嗓音交织着月光,徐徐泄出,“看来你很喜欢那盏灯。”
姜陶陶没想到他竟然会过问,根本没有应对的说辞,怔住了。
随即便低下脸,不愿被晏临则看到自己的神情。
冗长的寂静后。
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嚷道:“因为那是你送的啊。”
“你以前送的那么多礼物,甚至是前些日子那场烟火,不都是……落折道主的主意?讨我喜欢的东西,你总是请教别人。
只有那半只锁魂灯,才是你真真正正给我挑的。”
姜陶陶咬着唇,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总之,对我来说就是很珍重。”
晏临则默了默。
之前给她的,确实都是问过别人的意见。
姜陶陶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他没留意过,也不太记得。
既是礼物,就该让人欢喜。
他把不准,请教下天天桃花丛中过的落折,或是其他人,也并没有什么错。
偏偏被她说出来,一副委屈样,好像他之前都很对不起她似的。
姜陶陶已经系好了寝衣,依旧可可怜怜地垂着脑袋:“我好困,想先睡了。”
被那一打断,认清了现实,她现在完全不想再理晏临则,
火红色衬着姜陶陶半垂的脸,将一切都映得模糊。
……的确很像。
晏临则顿了顿,尚未纾解的欲|念突然淡了下去,语气也不自觉疏离了:“睡吧。”
睡过去前,姜陶陶听见耳边低低的声音:“明天把里衣换了。”
“为什么?”
她撑着疲惫睁开眼,有些不满意地反问,“不是很好看吗?”
火红的鸾纹,又鲜艳又漂亮,还跟她身份相符。
全九重天只她一人在用,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
姜陶陶看一次就满意一次。
晏临则神色晦暗,语气更听不出情绪:“我不喜欢。”
*
姜陶陶向来是把晏临则的话当耳边风处理。
她有了新的盼头,看晏临则那张脸续命已经不再是每日必须,也就没必要再听他的了。
接下来几日,她还是照样,将寝殿布置得到处都是火色鸾纹。
学法诀是一日比一日累,姜陶陶最近都睡得很早,也不知晏临则何时回来,何时离开的。
外面突然传来动静,姜陶陶放下书,听了一会儿,就知道是风朵来了。
按晏临则的意,外边专门有人拦着,不允许她进去。
但风朵就是说不准做什么偏要做的性子,不肯走,在门口僵持不下。
还是姜陶陶想办法,把她从侧殿的暗道里带了进来。
晏临则并没有设下严密的结界,可能是知道她不太能适应强烈的仙力,这才让她找到一点可趁之机。
姜陶陶把刚摆盘好的糕点推到她面前,唇角上扬:“刚想给你尝尝。”
“吃不下,被气到了。”
姜陶陶微怔。
“陶陶,我觉得你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
风朵双手撑着气鼓鼓的脸,很不乐意地说,“还是绛雪的事。”
小花仙今早吃多了,到处闲逛,恰好就看见绛雪离开花地。
玩忽职守就算了,穿得风风光光,被几位高阶女官带着,有说有笑的,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离开花地,本就已经是刑罚司不允许的事。
绛雪还让那么多人跟着,摆明了是根本不在乎那所谓的处罚条令。
遇见她的不止风朵一个人,甚至都是些比风朵地位更高的女仙。
但她们迎上如此招摇的绛雪仙子,却没有哪个敢指出来不对。
要么装作无事地笑脸相迎,要么就心照不宣地绕道避开。
姜陶陶惊讶了一瞬。
她知道绛雪背后有晏临则撑腰,就算被罚了,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嚣张。
但还是她格局太小了,没想到能嚣张成这样。
这不摆明了是在挑衅刑罚司吗?
只不过,晏临则这种万年冰山,一旦动起情来,肯定就是天崩地裂级别。
对朱砂痣的妹妹爱屋及乌,情有可原,也不是不能理解。
风朵撑着额头,吐槽道:
“绛雪这做的一桩桩,哪件不是跟晏临则有关?”
这段日子,特别是从今年初开始,她就常在姜陶陶面前提起绛雪,几乎遇见了就要说一次。
风朵不是记仇的性格,也没空盯着以前哪个得罪过她,或者姜陶陶的人,一天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绛雪一个人爱怎么作就怎么作,懒得理。
但自从绛雪的每次作威作福,背后都有晏临则的影子。这事情就开始复杂起来了。
之前,无论外界女仙是怎么羡慕“姜陶陶这下界小妖竟然能得到仙君的青睐与宠爱”,风朵都始终觉得,晏临则对她不好。
连姜陶陶的生辰都记不住,每次都是到了日子,被周围的一个个人提醒着,才迟迟往重阙殿里送来一份生日贺礼。
至于陶陶的喜好跟忌讳,恐怕就更是一个都不记得。
连她吃青梅跟黄桃会严重过敏都不知道。
如今察觉到了绛雪行径里的蛛丝马迹,风朵更加肯定。
绛雪这几次陷害姜陶陶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了,仙君不可能看不出来。
要是真在乎自己的道侣,他怎么可能默认,纵容,甚至偏帮一个明显跟姜陶陶不对付的人?
除了晏临则就是偏心,真想不出别的解释。
姜陶陶能感觉到,风朵有多痛心疾首。
就差跑过来摇她的肩膀,大喊:“晏临则就是个狗男人,陶陶你快睁开眼睛,认清他的真面目!!”
她坐正,眨也不眨地回望着风朵,由衷保证道:“我留个心眼。”
“你到底留了多少个心眼了,还没看清楚吗?”风朵白她一眼,“面对晏临则,你就是缺心眼吧。”
姜陶陶不仅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恩人。
没有陶陶,她一个小小的芍药花妖,再多修炼几百年都没有上九重天的资格。
正因如此,风朵更不愿看着姜陶陶被蒙在鼓里了。
聊了不久,侧殿里突然有翅膀扑腾,传来一阵比一阵高的声浪。
很快,殿上便掠过一道黑影。
姜陶陶弯起唇:“小鸟终于肯见人了啊。”
三青鸟察觉到她没有不开心,立刻停止了试探,停在她怀里。
从花亭回来后,它就自闭了,独自缩在偏殿里。就是姜陶陶叫它,也不肯搭理人。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伤到了绛雪,让三青鸟感到愧疚。
它傲气得很,把弱肉强食四个字刻骨子里了。天底下任何不如它的物什,都没有被瑞兽放在眼里的资格。
更何况,绛雪当初完全就是在恶意挑衅,它只是洒出些毒液,没直接要了她的命,已经是看在姜陶陶几次叮嘱它的份上了。
小鸟非常心安理得地从花亭飞回殿里,等了等,等回来一脸疲惫模样的姜陶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祸,给姜陶陶添麻烦了。
它是小孩脾气,遇见这类事当然秒怂,也不敢出来认错,怕直面姜陶陶的指责,只好装死似的钻进偏殿里。
三青鸟打着好算盘,要等姜陶陶不记仇了,再出来装装可爱。
结果自那之后,姜陶陶都在忙金印跟锁魂别的事,直到今天,才被鼓起勇气的小鸟抓住了机会。
姜陶陶摸着它的脑袋,轻声安慰:“我没有生你的气。”
非得说,还应该谢谢三青鸟。
正是因为在花亭得到了那半只锁魂灯,她才有机会拿到锁魂别的摹本。
然后,破天荒地感知到晏钟渊的存在。
金印好像让那股气息受惊了,那之后,她虽然断断续续有感知,但都很是微弱。
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像那晚一样,清晰得就在咫尺。
风朵在一旁睁大眼睛:“我之前就听人说,你把昆仑那只信鸟收起来养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小宠物呢,没想到这么大一只啊?”
“已经缩小了一半。”
姜陶陶清楚,这般修为的三青鸟能有多大。
她以前就在昆仑境短暂地养过一只,和晏钟渊。
高傲的瑞兽在姜陶陶面前,温顺得像只小麻雀,给人很好接近的错觉。
风朵也差点被这错觉迷惑了,好奇地想摸一摸它的羽毛。
但伸出手后,踌躇半晌,还是收了回来。
她血脉跟修为都不算高,对瑞兽有种本能的发憷。
不过,风朵还是有种淡淡的小嘚瑟:
“陶陶啊,你真是走到哪儿都招喜欢。无论是下界还是九重天,仙兽还是凡兽,我见了这么多,没见过哪只不想跟你贴贴的。”
“咕叽!咕叽咕叽!”
三青鸟很不满地叫起来。
姜陶陶知道它心眼非常小,一边顺毛,一边反驳道:“我们俩一起的时候,才才见过几只仙兽?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小鸟这才满意了,侧过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风朵感知不到三青鸟的情绪,也并不顾着它吃醋了,掰着手指,认真地回忆了起来:“还不多吗,我给你数数——”
在下界就不用说了。
姜陶陶修成人形那天,她们俩的巢外堆了两人高的药草、妖丹,都是附近山头的同类送来的庆祝礼物。
妖不一定是除妖师编排的那样,生性恶毒,但绝对并非良善之辈。
一遇见姜陶陶,却都齐刷刷就变得如此慷慨细心。除了她家陶陶天生讨人喜欢,风朵还真想不出别的理由。
而且,风朵至今没搞明白,为什么那些妖面对姜陶陶,都有种怯怯的自卑。
殷勤献得不少,但每次要么通过别人帮忙捎带,就是悄悄来悄悄去,几乎不敢正面遇上姜陶陶。难道陶陶看着就这么不好接近吗?
反正在风朵眼里,姜陶陶哪儿都好。
姜陶陶被她夸张的说辞逗笑了,弯着眼,正准备接话。
怀里的三青鸟突然一下子变得焦躁起来,不安地抖起羽毛。
——是感知到殿里有什么东西吗?
姜陶陶第一反应,便是晏钟渊的气息。
但她并没有发现金印的存在。
而且,那气息一直幽弱温和,绝不至于令三青鸟这么反感。
一转眼,三青鸟的雀羽已经全部竖起来,硬得像短匕,充满了逼人的攻击性。
它挣脱掉姜陶陶的怀抱,但并没有离开,只是绕在她四周飞来飞去,像是在阻止她接近别人,或别人接近她。
姜陶陶能感觉到,小鸟在……吃醋?
它在担心和焦虑,会有不速之客取代掉它的位置,因此把所见的全部视作了敌人。
可是等等,这里到底哪里有所谓的不速之客?
姜陶陶有点懵,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自恋,把三青鸟的情绪感知错了。
小鸟在她身边飞得愈发得快,鸟羽扑扇出的风也愈发锋利,尖锐如刃,甚至割破了风朵的衣衫。
风朵没顾得上自己,上前一步,有些担心她,“陶陶,你——嘶!”
只是一转眼,她的手背到小臂上,便被三青鸟的利爪扯开三道深深的血痕。
那血里,甚至还有着几丝不断增加的浓黑。
姜陶陶一下子反应过来。
三青鸟将周围一切视作外人,自然不会留情。
对待风朵,跟当初惩戒绛雪也就没了区别,都下意识用上了毒液。
她连忙翻找出晏临则送的水玉盘,装满仙露,让风朵浸泡伤口。
这样能够减缓毒液扩散进血脉里的速度。
但只是暂时。
最多一刻钟,便会像当初的绛雪一样,仙脉被灼烫破坏。
绛雪修为高,又是朱雀族天生耐火,风朵的原身却只是朵芍药而已。
姜陶陶大脑发白,努力想了一遍能够对毒液起效用的东西,术诀,法阵,丹药……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没空再哄三青鸟了,一手拽着它的翅膀,另一只手去拿传音符。
姜陶陶像以往那样,对着玉符就道:“我朋友被三青鸟抓伤了,有仙品去毒丹吗?去毒丹去毒丹,能立刻传送给我吗?”
然而,这次跟往常不一样。
一声。
两声。
三声。
她重复了三遍,那边都没有人响应。面前也没有出现去毒丹。
传音符是单向千里传音,姜陶陶不能确定晏临则有没有收到,看这情况,似乎是没有了。
她捏紧着玉符,努力用最后一点微薄仙力,再催动一次。
“朵朵,好像没有去毒丹了,要不然你先……”
话音未落,耳边猛地咔擦一下。
传音符直接裂了。
若不是她松手够快,肯定会反噬伤到自身。
这晏临则亲自制作的仙器,好端端的,怎么会失灵?
姜陶陶想不通,也来不及想了。
她横下心,咬破指尖,逼出几滴血来。
幸亏四下无人,不会有谁发现,那冒出的细密血珠,先是正常人的红,过一段时间后,竟染上了很淡很淡的金。
姜陶陶疼得把三青鸟的羽毛,都揪下来了两根。
她将两滴泛金的血滴进水玉盘里。仙露得到猛烈滋养,迅速翻腾起来。
涌动的仙力,争先恐后抚慰着风朵的伤口。
百鸟朝凤。
百鸟血,自然也朝凤血。
风朵小臂上的乌黑毒液渐渐消失,随后,甚至连伤口也恢复了。
风朵没看清她滴了什么,只当是丹液。
“陶陶,你的脸色……看着好差啊,要不要吃两颗丹药补回来,或者去休息一下?”
逼出不属于这具凡妖之躯的血,当然是件消耗极大的事。
姜陶陶唇色有些白,“我先睡会儿。”
三青鸟也安静了下来。
它还是很焦躁,羽毛始终竖立坚硬。
但发现姜陶陶面无血色,三青鸟就像是被人泼了盆冷水,瞬间不敢发作了。
只敢低低地在喉咙里咕叽咕叽,仍然不准风朵靠近姜陶陶。
姜陶陶困得沾床就睡,再醒来时,殿外来了个送去毒丹的人。
风朵说:“你刚睡下就来了,但我不想打扰你,就让他等着。”
姜陶陶亲自出去了一趟,拿过药瓶。
里面装着的正是仙品去毒丹。
姜陶陶诧异了片刻。
她要去毒丹,晏临则就给了。说明传音符没坏,他听得见,那为什么不说话?
传音符蹦出裂纹,也不知道作为制作者的晏临则,有没有感知到。
哦,他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捎带过来,应该是没有的。
玉符为什么开裂,只能等她休息好之后再研究研究了。虽然姜陶陶觉得,她大概率没这个时间。
“谢谢。”姜陶陶收起药瓶,礼貌性地笑了下。
她即将转身要走的时候,送丹药的人突然道:“夫人,并非是仙君有意冷落您,是他的确抽不出空。”
姜陶陶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面上微笑不变:“嗯,我知道了。”
风朵却忍不住冷笑了声,“那确实是挺忙的,道侣差点被自己做的仙器反噬了,还这么漠不关心。”
对方忍不住辩驳:“仙君正在见刚闭关出来的朱雀玄女。她即将接手四大神兽族之一的全部事务,任务繁重,自然不容怠慢。”
朱雀玄女绛朱。
姜陶陶不认识这位。但听绛雪提亲姐姐提多了,也稍微有了点印象。
行吧,是正主回来了。
她并不关心自己的未来处境会不会尴尬起来,转过身,朝三青鸟招了招手。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是这样的——
“你知道我是谁?”
小鸟咕叽了声,表示答应。
姜陶陶现在终于破案了。
令三青鸟一下子进入戒备状态的,就是那位远在千里的朱雀玄女。
朱雀族跟她,这么多年,关系向来都很密切。
小鸟既然察觉到了她的身份,当然会先入为主,对绛朱充满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