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这雪可算是停了。”
白明朝从外头回来,掸掸身上的残雪,给白倾沅递了个竹筒罐子。
“这是什么?”白倾沅正用着早膳,好奇地接过东西。
白明朝精神道:“这是今早他们扫雪时,我在枝叶上看到的一点干净的雪,听那些喜好附庸风雅的人说,拿雨后露水或残雪煮茶,最?为清冽可口,咱们今日便来试试。”
“你倒还会附庸风雅了。”白倾沅掂着那只罐子,上下左右看了看,忽而想起顾言观的习惯。
他在灵泉寺上,倒也颇爱收集雨露,莫非他们京城里的人,都拿这些当?风趣高雅不成??
她欣赏不来,只会撇撇嘴,将?东西递还给白明朝。
白明朝收回来放好,坐下来道:“也不知咱们家还有多少米粮,现工部和京兆尹的人都在街上忙着扫雪开路,陈家已经开始放粮仓上街救济了,这场大雪不知毁了多少人,咱们家若是有多余的,也好出去摆个粥棚,能救一个是一个。”
白家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总是懂得的,白倾沅闻言点了点头,自然没什么意见,“待会儿咱们就去找大哥开仓看看,只是你方才说,陈家已经开仓救济了?大雪这才刚过,他们反应竟能如此迅速?”
这不对劲,白倾沅舀粥的手?忽然停下。
上一世?暴雪过后,召未雨带她和陶宣出宫体察明情,她分明记得,那一场暴雪之后,头一个开仓救济百姓的是喻家,还是在暴雪平静后的第二日才开始,怎么这回倒是成了陈家?
“是啊,其他人自己都还没缓过来,哪里顾得上救济他人,可见陈家这回防范做的不错。”白明朝不知她的想法,只顾夸赞道,“咱们家倒也还行,缓一缓也能接上。”
“也是……”白倾沅心不在焉地回着,满脑子想的都是陈家的事。
陈家这一世?唯一的变数就是陈玉卿。
上一世?陈玉卿死的早,压根没活到暴雪的时候,这一世?他既然活了下来,那会不会,是他提前通知家里人做好了防范?毕竟都说他良善,想的多也是有可能的。
“在想什么呢?”白明朝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推了推她道,“走了,跟你哥哥我出去溜一圈,看看外头的情况。”
“哦……”她呆呆地应着,由白明朝给自己披上大氅,硬拖着往外走。
街上随处可见有人在扫雪,还有裹紧大氅赶路的人哈着热气跑回家,屋檐下衣着单薄冻的发紫的乞丐坐在地上崩溃到大哭,白倾沅正欲脱下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却被白明朝摁住手。
他下巴指了指街上更远些的地方,那里的现状比眼前好不了多少,甚至更严重。
“你救不过来的。”他语气沉重道。
他拉着白倾沅继续往前走,边走边严肃道:“到时候除了开仓放粮,恐怕还得分发些布衣料子,人祸可挡,天灾不可避,再加之前些日子涌进不少的流民,此番朝廷若不能很好地处理,恐后患无穷。”
“那到时候,如若处理不好,不就是……”
白倾沅的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百姓不满的后果就是叛乱,这是谁都懂得的道理。
兄妹俩一路走着,雪后的天即使放了晴,融化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比下雪时还要冷几分。
白倾沅走着走着就有些受不住,脸颊冻的通红,白明朝见状往她怀里丢了个暖手?炉。
“你何时带了这东西?”白倾沅惊喜之余,赶紧抬头来看了看白明朝,见白明朝没理她,只盯着前头的街角看。
她顺着白明朝的目光看去,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陈家的粥棚。
颖川陈家不是好人,在京城的这一分支倒是还行,不然也养不出陈玉卿这样的老好人。
领粥的百姓排了整整半条街,后面还陆陆续续有人步履蹒跚地走进队伍,白倾沅见了这情况,心下一刺。
“这才是人间百态。”白明朝许久未有这样正经地说话,白倾沅听着,只觉难受。
明明知道一切却无力?回天的痛苦,才是最悲哀的。
她缓慢地看过整条街,从热气腾腾的粥棚到每一个排队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被她尽收眼底,有悲壮,有惨烈,有欣喜,有绝望……她看到最后,目光转回到亲自在给百姓施粥的陈玉卿身上。
白明朝适时感慨道:“听闻此番陈家就是听了陈驸马的话,提前有了准备,这才损失的少,没想到施粥他还会来亲力?亲为,真是不多见了。”
白倾沅跟着道:“驸马善良的确是出了名的。”
“罢了,看过了人家,咱们也赶紧回去清点清点,看看能不能尽早支起摊子救人。”
这一场雪灾祸害的不只是成千数万的百姓,还有许多庙堂上的官员。
暴雪后的第一日早朝,陶宣坐在明堂上,当?众下令官员们应该带头开粥棚,布施救济,接济百姓。
可是在他一番慷慨陈词,挥斥方遒过后,愿意出头的却没有多少。
朝堂上除了家底本就比较厚实的几家,如喻家,陈家,承恩侯家等,剩下的大多只能保住自家,更有甚者,在陶宣几个月前清点完贪污过后,早就自身难保,又如何会愿意大费周折地开粥棚救济他人。
小皇帝不懂臣子们的心,几个月前已经从他们身上剥了一层皮,如今居然还想从他们身上抽下几根筋,简直痴心妄想。
在他激情万分的言论过后,满堂寂静,无人开口。
喻陈几家还有富余的,该做的早就已经在做了,只是他们有钱,却也清高,不屑于在朝堂上争这一点不知所谓的荣誉和夸奖,便也没附和小皇帝的话;而剩下的缄默不言,大多是不愿出头当?枪使。
“禀皇上,臣家里倒还有些粮食,家中人口也不多,正好可以开仓救济。”
出人意料,大堂之上,居然是苏疑碎这个莽夫先行开了口。
本不想出头的蒋峥嵘知道他正跟自己争着大将军之位,想着若是叫苏疑碎赶在他前头得了好名声,恐于自己不利,便也赶紧站出来道:“禀皇上,臣家里也还有些余粮,可做救急。”
“两位爱卿甚得朕心!”陶宣见有人附和,总算肯满意,于是又扫一眼堂下众人,亲切问道,“可还有与苏卿蒋卿一样的朝廷栋梁愿意出粮?”
“禀皇上,臣也愿意。”与苏疑碎师出同门的覃质也来掺了一脚。
三个皆是朝中风头正盛的武将。
明眼人都该看出来了,皇帝和太后这段时日正整合军队,欲从朝中选一人任大将,这三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显然都是想争一争这个位子的。
其他人不凑这热闹,便也都低着头不说话。
三人当中属蒋峥嵘年岁最?大,若是错过此番升迁,恐便再无机会了。
直到下了早朝,蒋峥嵘那一双圆轱辘的眼睛都还没好气地瞪着苏疑碎和覃质,将?他们当成?了明晃晃的眼中钉肉中刺。
覃质好歹还给人几分面子,躬着身子称呼了他一声“蒋老”,苏疑碎却是半点不留情面,只差没鼻孔朝着天与他置气。
蒋峥嵘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气他归气他,可别把自己气坏了身子。”望着蒋峥嵘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覃质高深莫测。
蒋含称与父亲同朝为官,听他方才在朝堂上受了气,知其心情不好,此时便乖顺地跟在他身后出了宫,正要一道回家,却被候在宫门外的小厮拦住了去路。
“少将?军,长公主请你回府。”
这暴风雪刚停,蒋含称却又仿佛头顶遭了重重一记雪球。
成?柔长公主自两人成亲后,便再也没有主动见过他,今日这般,倒是叫他懵懂了,连说话都不利索,“敢,敢问,敢问长公主通传,所为何事?”
小厮笑道:“长公主要见自己的驸马,还能有什么理由。”
蒋峥嵘亦明白自己儿子这几个月来受的委屈,但碍于对方是长公主,是太后的亲女儿,又不好说什么,如今好容易见到了好转,忙招呼蒋含称过去。
“傻小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他催着自己儿子。
“是,是,父亲。”
蒋含称喜形于色,飞身上马,人还未到公主府,心却早已飞了进去。
***
白倾沅自回家后便忙着跟白明朝清点粮仓,一口气忙活了两三个时辰,连午膳也没来得及吃。
刚忙活完的白明朝重重跌在椅上休息,见白倾沅又披上了大氅要出门,忙喊住她问道:“午膳还没用呢,你这是去哪?”
白倾沅与他眨眨眼,“你自己吃吧,我找我的小郎君去。”
白明朝:“……”
暴雪下了三日,白倾沅便有三日未曾见过顾言观了。
马车载着她一路到顾宅,此时的顾宅已与她头一次来时完全不一样了,是焕然一新,高贵典雅的存在。
她下了马车,便有门房来迎她,领她进门。一路穿过冗长的回廊,她见到先前来时干涸的流水与池塘已重新焕满了活力,花草树木也都得到了精心的照顾,枝桠虽还留着残雪,但却不再是枯荣,而是暗藏生机。
顾言观正和江韶华在亭子里煮茶,见她过来,便招了招手?。
“江老板也在。”白倾沅见到江韶华,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原本还想与顾言观好好胡闹一番,此时见到江韶华也在,便逐渐收起了那些心思。
江韶华见到她过来,忙起身道:“见过县主。”
“江老板客气了。”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后,白倾沅哪里还敢受他的礼,连忙跟着福了一福,互相客气。
“我从前还恍惚,一直在太后身边帮着我们的人究竟是谁,如今见到县主,一切便都不攻自破了。”江韶华一坐下便开诚布公,“江某此番能捏住那么多户朝廷官员的把柄,多亏了县主。”
白倾沅笑笑,若她当?初知道江韶华是这等身份,会不会将?此事告诉他还是未可知。
她无心参与他的大事,只能装傻充愣道:“江老板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懂也没事,江某今日以茶代酒,先敬县主一杯。”江韶华倒是自在,端起茶盏就要喝,白倾沅不想承他的人情,忙也跟着端起矮桌上一杯盛满茶水的小盏,一饮而尽。
江韶华看看顾言观,又看看她,面色登时有些一言难尽。
白倾沅不知他此为何意,问道:“怎么了?”
“这杯……”江韶华指了指她手中的空杯,“是顾兄的……”
说罢也不必她解释,他自己先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是江某眼拙,有眼不识嫂子。”
白倾沅:“……”
虽然很羞耻,但白倾沅不得不承认,这一声嫂子,叫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斜眼瞧了瞧顾言观的神色,见他没反驳,面色也没差,便自觉受用起来,巴不得江韶华再多叫几声。
可惜这只是昙花一现,他接下来的话,还是该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我店中新来了一批上好的白狐皮,县主若是想拿去制成大氅,来年开春还来得及穿上几趟。”
白倾沅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黑狐大氅,调侃道:“白狐可是难得,江老板不留着自己卖个高价钱?”
江韶华知趣得很,只是含笑道:“有什么东西比县主此番帮的这个大忙还要贵重呢?”
“江老板言重了。”
两人一唱一搭,一来一回,待顾言观从自己手?中夺走杯盏,白倾沅才恍恍惚惚想起来,自己此番到这,还没同他说过话。
都怪江韶华。
她拢了拢大氅,往顾言观身边坐了几分,道:“我听哥哥说,顾先生明日便要回朝了?还是工部?”
顾言观将?茶盏放回到她面前,只说了一个“是”。
“工部好啊,只要不是跟这次一样,动静闹得这么大,工部还是最吃香的。”江韶华理智道。
他说这话,也不觉得心虚。
白倾沅内心鄙夷,却也不好显露在脸上。
她此时对江韶华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敬而远之。
偏顾言观与他还处处是往来。
只见顾言观指尖轻移几下,将?茶壶递到了江韶华手中,他稳稳接过,又继续笑道:“顾兄风雅,这灵泉寺上的竹露还未用尽,便又有暴雪残渣可饮。”
“天命。”顾言观轻言两字,转过头来看着白倾沅,“县主尝尝。”
白倾沅哪里会欣赏这些,可是听了他这话,也不好断然拒绝,便模样乖巧地将茶盏凑到嘴边,轻呷了一口。
喝茶的间隙,她又听见江韶华道:“今日蒋峥嵘和苏疑碎,还有覃质,在朝堂上公开对峙了。”
顾言观淡淡道:“那还不够。”
“是啊,那可不够。”江韶华的笑不再是从前那般叫人舒畅,而是带了些森冷,“该叫他再也动不得身,那才好。”
白倾沅告诫自己不要听这些,她和顾言观复他们自己的仇就好了,江韶华复他自己的仇,他们本该两不相干。
可偏偏他们说的话总源源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
“皇帝年后会让德昌侯去江南上任,到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江韶华即便是说着再狠毒的话,脸上的嘴角弧度也总是不变,白倾沅每每见到他这副笑面虎的模样,便心生胆寒。
上一世?她对江韶华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现在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她既不敢轻易揣摩,也不想与之多加接触。
“到时候还要请县主帮个忙才是。”白倾沅刚想着这茬,便被他点了名道了姓。
“我?”她踌躇着指了指自己。
“是。”
江韶华走后,白倾沅心中仍惴惴不安。
“我觉得他很危险。”她紧挨着顾言观,实话实说。
“我不危险?”顾言观偏头,与她对视。
“我欢喜你,你便不危险。”白倾沅抿紧了嘴唇,没羞没臊地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睫毛。
“年后我父王就该进京了,到时候事情处理完了,你就跟我一道回西郡好不好?”她眼里星河遍布,满是期待。
顾言观失笑:“真做上门女婿?”
白倾沅扭捏道:“也不是不能跟你待在京城,只是你得先跟我回西郡。”
“为何那么坚持?”
“因为我母亲还在西郡,见过我父亲不行,还得见过我母亲,见过我们全家,那才行。”白倾沅脑袋枕在他肩上,傲娇道。
顾言观稳住她不断晃动的身子,低声回应道:“那就去西郡吧。”
“嗯?这么轻易就答应了?”白倾沅惊喜地爬起来,坐在他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嗯。”顾言观揉揉她的脑袋,“我的小县主,该有的仪式都得有。”
“真好。”白倾沅傻傻地笑着,瘦小的身子躲在他怀里,亭子里四面都漏着风,不知何时还会有下人经过,她却无所畏惧,只想安静地听一会儿顾言观的心跳。
良久,她才捂着饿扁了的肚子道:“我饿了。”
“进屋叫她们给你弄点吃的。”
“我想吃你。”
顾言观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原本缩在厚厚大氅里的人搂住脖子堵住了嘴。
大雪初霁的日子里,就该有些甜头。
而与他们的岁月静好截然不同的,是另一边蒋家和苏家,还有覃家的鸡飞狗跳。
苏家诚如苏疑碎所说,他们家人少,自己吃的粮食并不用太多,剩下的许多都可用来开粥棚布施。
而覃家更是。覃质至今也只一个孤家寡人,上头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亲休养在家,他们家能用来布施的米粮,也是能顶一段日子。
真正麻烦的是蒋家。
蒋家是个大家族,到了蒋峥嵘这一代,除了大房二房还留在北郡,余下的三房四房皆住在京城,蒋峥嵘正是三房。
蒋家四房不是个争气的,京城这一脉,几乎全是靠蒋峥嵘在撑着。幸而他也算争气,顾征死后在军营也是挑了一段时日的大梁,如今又得太后赏识,儿子还娶了长公主,勉强也算光耀门楣。
只是金玉其外,往往败絮其中。
蒋家下半年迎娶成柔长公主,为了长公主偶尔到蒋家来住时可以顺心,花重金买下了自家隔壁的宅地,打?通两家,将?隔壁建造成?了一座园子以供公主赏玩居住,其奢华程度堪比宫中的小御花园。
而公主不领情也就罢了,偏偏年末又赶上雪灾,赶上雪灾也就罢了,偏偏又要与苏疑碎和覃质两个混不吝比高低,开仓布施。
开仓开仓,蒋家哪里还有仓可以开。
蒋峥嵘回去越想越来气,气还未平下去,便听手下又慌乱进来禀报,说外头苏家和覃家的粥棚都已经开始搭了。
这才刚下朝不过两个时辰,那两个杀千刀的竟就忙活起来了,蒋峥嵘心下暗骂,但还是赶紧吩咐人收拾东西,出去街口搭粥棚。
手?下这边瞅来那边瞅去,犹豫道:“老爷,苏将军和覃将?军都是自己亲自去的……”
蒋峥嵘垫子都还未捂热,这下哪里还坐的住,顶着年逾花甲的身子道:“走,我也亲自去!”
作者有话要说:距离完结还有大概一二三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