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八十三章

秦空远再次进宫去惊鸿台督察进度的时候,已是新帝登基的第三日。

新帝是他从前认识的人,还是他曾明里暗里讨过不少好处的人。

若是时光倒流,叫他知道那样一个打蜀中到京里来做生?意的斯文人是未来皇帝,那他打死也不敢跟他称兄道弟,口没遮拦。

他顶着乌纱帽,走在皇宫的道上,两边是明黄高?墙,上头是碧蓝晴天,再过一段路,便是惊鸿台了。

他受太上皇之命修建惊鸿台,至多不过两三个月前的事,可如今他方到这地方,左右一晃荡,恍惚间竟觉得日子过了已有个把年头。

原来物是人非是这样感觉。

他长叹一口气,站在台子底下看着工人们在上头忙来忙去,还没过多少功夫,便见一旁冒出来个熟悉的人影。

他缓缓偏头,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嘉宁县主。

听说此番拥护新皇登基,除了成熙长公主和顾言观之外,这位嘉宁县主,也是功不可没。

这人呐,该识相的时候还是得识相。

秦空远自认能屈能伸,低下头恭敬道:“见过县主。”

“小秦大人有礼了。”白倾沅淡淡瞥他一眼,将更多的目光停留在惊鸿台上。

秦空远生?怕她再有什么天马行空的想法冒出来,又要一把?火烧了台子,忙跟在她身后道:“这台子可还没建好……”

白倾沅勾了嘴角,故意道:“那多好,现在推翻了,还能省下不少料子。”

“县主慎言!”

“是大人慎言才?是。”白倾沅笑着回头,不怀好意地瞧着秦空远,“如今大人升任工部侍郎,甚得皇上重用,可是这有些人吧,没脑子,一路靠运气扶起来也没用,站的高?就容易摔的远,工部可是个极易出事的地方,大人得万分小心才?是。”

就不该给她好脸色。

秦空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她说的火气直从脚底往头上蹿,硬着头皮道:“县主尽管放心,臣定不会叫圣上失望。”

“那就好。”白倾沅点点头,抬脚刚要走,却又戏弄他似的,鞋尖还没点地便收了回来,假惺惺道:“这么多日过去,都忘了关心关心小秦大人,小秦大人的胳膊,可养好了吧?”

秦空远见她面色不善,自觉退后两步,捂住自己的左胳膊道:“劳县主挂心,已经好了。”

白倾沅一挑眉:“那便好。”

既然已经好了,就该让他向自己大哥跪下来认错了。

虽然她知道,上一世的秦空远之所?以会折了她大哥的腿,也只是听召未雨的吩咐办事罢了,可她还是不能忍。

大仇得报之后,这些小仇,她也会一一报复回来。

秦空远有一群狐朋狗友,在白倾沅莫名其妙在他跟前过了一遭之后,他的差心情直到踏进临江楼的那一刻才得以好转。

姜祁与章元度在雅间里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

这是新帝登基后,他们几个头一次聚在一处。

可笑的是,他们这一批人,几乎都隶属于太后一党,在此番朝廷的大换血中,几乎皆是受到了重创。

其实这一段日子,大家家里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只是他们急需寻个由头出来喝个酒,发泄发泄情绪。

姜祁几乎是一进门就拉下了脸。要知道,年底那场暴雪过后,他们家可还是跟江韶华借了钱去填朝廷的窟窿,结果谁能料到,这边一转头,这地位低下的商贾竟就成了皇帝,而他们家的把?柄,也算是被他死死地捏在了手里。

虽然他知道,被他捏在手里的远不只他们姜家一个,但他这心里总是隔应的慌,连带着几日都没睡好觉。

章家倒是比他们家好些,至少与这位新帝没什么钱财上的亏欠。章元度与姜祁对坐良久,艰难开口道:“罢了,放宽心些,想想……,咱们好歹还有安稳日子过。”

未说出口的话?大家都懂,在这场宫变中,受创最大的,莫过于德昌侯召家。

召太后死了;德昌侯召伯臣也入狱了,在流放岑州的前一夜,暴毙在了狱里;皇帝陶宣虽名义上变成了太上皇,但听说早就被幽禁起来,不知后果。而他后宫仅有的两个妃子,也双双自尽在了自己的宫殿里,其中一个,还是召家的幺女召颜。

那一日的皇城,未耗一兵一卒,却血流成河。

新帝奇迹般未有抄德昌侯府的家,依旧给了召伯臣独子召怀遇该有的侯爷封赏和待遇。

莫大的光荣之下,是无尽的讽刺。

了解召怀遇的都知道,比起这样屈辱地活着,他恐怕更愿意被处死。

可是新帝不让,他不仅没让召家株连九族,还大手一挥,给?召家剩下的几个女儿都寻好了人家。

全都是京郊小县里的人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能保衣食无?忧。

唯有那从前嫁到摄政王府的大姑娘召宜,新帝给?足了她面子,允许她自此闭门在家,潜心礼佛。

几日前分明还万千风光的侯府,一夜之间荒凉的不像话。

召怀遇和秦空远站在门口,虚掩着的门挡不住任何话?音。

听着里头两人的对话,秦空远一摸鼻子,直想冲进去揍他们几拳。

从未有见过这样蠢的,背后议事,竟还忘记关门。

“咳咳——”

他见召怀遇面色阴沉,心下知道不好,赶忙拳头凑到嘴边重重咳了几声。

屋里的话?音戛然而止。

秦空远一把?推开门,率先瞪了他们两眼。

姜祁和章元度两张老脸俱是一红,默契地端起茶盏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召怀遇跟在秦空远身后落座,就在姜祁左手边。

姜祁瞥一眼他,一双绝妙的狐狸眼本该狭长又狡黠,此刻却满是心虚。

“倒也不是单说你们,大家都没好到哪里去。”他想了想,还是老实?交代。

毕竟大家做了这么多年兄弟,往后还在京城,还在一个圈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得把?话?说开了才?好。

召怀遇没吭声。

章元度见他不理会姜祁,便亲自动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递到了他跟前。

他也没接。

气氛古怪的厉害。

秦空远打着哈哈去接章元度递的茶盏,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正好渴了,送上门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章元度却也是个轴脾气,面对秦空远给?的台阶不为所动,直白道:“没给你。”

秦空远一只手顿在半空。

随后,他又蹙眉瞅了眼章元度,只见他直勾勾看着召怀遇,脸上没什么好气。

这场局多半要完。

他讪讪地收回手,心下了然,也不再吭声。

章元度的手就这样僵持在召怀遇面前良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手腕有些发酸,召怀遇却还是跟看不见似的,不肯接下那杯茶。

章元度的脾气临近爆发的边缘。

关好了的门却又突然被人推开?,冯不若摇着扇子,镇定自若地走进来。

他似是没发觉屋中的怪异,瞧见章元度正举着茶盏在半空,随手便将那东西夺过,淡笑道:“正好渴了,还是你贴心。”

章元度还没来得及爆发的脾气熄了火。

他撇撇嘴,靠坐回了椅子上,故意发出吱呀声响。

冯不若兀自坐下,扫一圈桌子,稀罕道:“没叫人上菜?”

“这不等你来吗?”秦空远捅捅他的胳膊,“赶紧喊个人来点菜。”

“照着平日里的来不就成了,这临江楼近来也没出什么新花样。”冯不若高声喊了小二进来,三两下的功夫便吩咐好了。

小二先送上来一壶酒,秦空远正要主动去拿,又被先他一步出手的召怀遇给?吓愣住了。

只见召怀遇五指一翻,那酒壶就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他并没有给?众人斟酒的打算,整整一壶,他对着壶嘴就往自己喉咙里灌。

秦空远瞪直了眼,站在原地不敢动。

冯不若冷眼瞧着,见他喝完了整半壶,才?总算凄惨地笑了笑。

“满意了吗?”他问。

“什么?”冯不若知道他在问自己。

“冯家如今也算从龙有功了,你满意了吗?”召怀遇道,“我如今也是家破人亡了,你满意了吗?”

相比双目猩红的召怀遇,冯不若倒是冷静多了,“我要你家破人亡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自江韶华到京城起,便一直都是你带着他来接近我们,眼下这不都是你想要的?”召怀遇一声更比一声冷,秦空远垂眸只想将自己藏进冰窖,也不愿听他这样讲话?。

冯不若收了扇子,轻敲在掌心,道:“是我想要的又如何?你扪心自问,从太后娘娘到你爹德昌侯,哪一样罪名是诬了他们的?”

召怀遇不肯讲理,“你现在要在这里跟我讲深明大义了是吗?从前怎么不见你做个感天动地正直不阿的好人?”

“我从前不是好人,如今自然也不是。”冯不若安静地扫过屋里这些人,道,“否则也不会跟你们聚到一块儿。”

“我们?我们是什么人?”章元度刚还跟召怀遇置着气,如今听到冯不若这话?,却也不大顺耳。

冯不若也丝毫不留情面,“是什么人还用得着我说?”

砰的一声,召怀遇将手中的酒壶狠狠砸在桌子上。

秦空远见状不对,赶忙伸手拦在几人中间,“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弟,都冷静些——”

火气当头的份上,谁还拿他当兄弟。

召怀遇一把?推开他,撸起袖子就要打人,秦空远刚被推到一旁,见到这样的架势,又要去拦。

结果晚了。

那一拳头已经结结实?实?地伸了出去,虽被冯不若的扇子险险地挡了下来,但显然,今日这兄弟是做不成了。

场面逐渐变得混乱,分不清是谁又动了手,总之除了秦空远,其余四人皆扭打在了一起。

动静之大,估计整座临江楼,没有人再听不到。

来上菜的小二听着屋内乒乒乓乓的动静,杵在门外不敢进来,有看戏的,伸长了脖子怂恿他推开门探探究竟。

他哪里敢,那里头每一个坐着的,都是他惹不起的主,就算如今受了重创,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秦空远缩在角落里,见一个都拉不住,索性收了手,只做旁观。

等到这场酣畅淋漓的发泄总算谢下帷幕,他才?盯着众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试探道:“舒坦了?”

冯不若一把?甩开自己的扇子,跌坐回椅子里,“老子可还没使扇子。”

难得听到他有这样说浑话?的时候。

秦空远还没来得及讶然,便又听召怀遇冷声道:“你倒是打开?来试试!”

“都够了啊!再闹就过了!”秦空远也难得硬气了一回,没好气地看着他们,“多大的人了,我去喊小二拿药箱来。”

有一说一,虽这场宴席的过程并不十分美好,但结局还是好的。

打过一场之后,众人便都开了天窗说亮话?,这几日的委屈心酸全都一股脑倒了出来,发泄了出来,争执有,和解也有,最后一碰杯一倒酒,又是天长地久的好兄弟。

召怀遇总算释怀,跟冯不若碰杯过后,便摇头晃脑地要离开。

大家也都喝的七七八八,纷纷说着一块儿下楼。

临江楼的外头长街通东西,几人出了门,经小风这么一吹,皆有些飘飘然。

各自上各自的马车,各自回各自的家。

秦空远身为今日最清醒的一个人,目送着最后一个召怀遇离开之后,这才?拢紧披风自己上了马车。

岂料他刚一坐下,便听小厮道:“公子,夫人方才遣人吩咐咱们,这边吃完了酒,便往西郡王行府去。”

秦空远微红着脸,“去那里做什么?”

“好像是说,西郡王前几日刚进了京,正忙着给?他们家二公子物色对象,这物色着物色着,便瞧上了咱们家大小姐。”

“什么?!”

秦空远惊讶地一下子蹦了起来,全然忘了自己还在马车里,冷不丁头顶被撞到,捂着脑袋呲牙咧嘴。

“真瞧上我大姐了?”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小厮为表严谨,只能答道:“只是据说,据说……”

“据说什么据说,赶紧去西郡王府!”

秦空远心里憋着气,火急火燎地下了马车,火急火燎地往西郡王府里赶。

白倾沅密切关注着外头的动静,拉着她大哥急急忙忙往大门处去。

白今久不明所以,被她又推又拉地还没问出个究竟来,便只听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了自己脚边——

他低头一看,朝堂上见过几回的小秦大人秦空远,正趴在自己脚边,摔了个底朝天。

而他也注意到,自家的门槛后头,泠鸢和另一个女使正悄无?声息地收起一根长线,企图装作无?事发生?。

他恍然大悟,转头看向自家妹妹。

白倾沅对上他的视线,弯了眉眼耸耸肩,笑得人畜无?害。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起就全都是阿沅和顾先生的番外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