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让步

倒酒这一门技术活,到底也是一回生二回熟。而今酒馆周围人多而杂,段青泥一下子便蹭到邻桌那处,随手勾了一把酒壶,给那些长岭弟子一人斟上一杯。

而后笑着套近乎道:“各位大侠,听闻明日天枢山门大开,将是长岭派五年一度还雪宴……恕小的孤陋寡闻,没见什么大场面,请问该如何才能上山?”

“去去去,滚一边儿去!”其中嗓门最大、气焰最嚣张的那人道,“明日宴请外客虽多,倒不至于来者不拒。咱们长岭什么地方,哪有让蚊子苍蝇随便进的,你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另一人也鄙夷道:“瞧你这副小身板……啧,病殃殃的一把骨头,怕连饭都吃不起了,还上什么天枢山啊!”

“笑死人了,赶紧回去治病吧!”

说完已是嘻嘻哈哈笑倒一大片。

段青泥不急也不恼,仍是好脾气道:“别啊,哥哥们!我可是很认真的。”一面为他们倒酒,一面神往道,“我做梦都想上一次山,见见长岭派那位新掌门——据说是神仙般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却特别厉害。”

“神什么仙?你少逗我了!”大嗓门笑得嘴都歪了,“那小子跟黄花大闺女似的,这都上任三个月了,至今还忸忸怩怩不敢见人。”

“到底有多上不得台面,成天躲在慕玄屁股后头,整就是一个缩头王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里,段青泥终于忍不住,眉角跟着一阵抽搐。

他本来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但没想上任三个多月,只因一直不曾露脸,便遭得自家弟子如此评判。

——无心人尚能口无遮拦、任意揣测,而有意者藏身暗处,各怀鬼胎,想必也不在少数。

看来长岭这风气,迟早得整一整。必须得整。

段青泥将酒壶一搁,不经意道:“也没必要这么说吧。万一掌门也有他的苦衷呢?”

“他有个屁的苦衷。”大嗓门嘲道,“找遍整个长岭,没有比他更幸运的人了!”

段青泥道:“哪里幸运?”

“掌门之位生来注定,单凭他的出身和姓氏,任何时候都能高人一等。”很快有人接话道,“你说这算不算幸运?”

“坐拥至高权力,又倍受师父宠爱器重。”大嗓门抿了口酒,嗤嗤笑道,“这哪怕是个废物,三个月也够成材了……他倒是畏畏缩缩的,难道活到这把岁数,至今还没断奶不成!”

宠爱?器重?

段青泥失笑道:“你们是对宠爱有什么误解?”

此话方出,也不知是触了哪根惊弦,对面呷酒的动作骤然止住。

——几个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以那大嗓门为首纷纷站起身,背后长剑噌的夺鞘而出,径直抵向段青泥的脖颈!

“奶奶的,老子就知道……套话也不装得像一点!”大嗓门猛拍一把酒桌,厉声喝道,“说吧,是谁指使你来的?!”

这一下突然见了刀光,整间酒馆上下顿时乱成一团,客人们悉数惊呼着弃桌逃走。

而段青泥一动不动,脖间横着五六把剑,连眉头也未多皱一下。

大嗓门愈发怒道:“快说啊!”

段青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回头看一眼身后。

然不等对方做出反应,紧跟着下一瞬,一声惊天惨嚎自人群中央猝然炸响——

两名同行弟子被生生抛至半空当中,刚发出声音便又短促地终止,顷刻被坠地时桌椅坍塌的剧烈轰鸣所彻底掩盖。

玉宿自后朝前劈穿一整条路,随后撑起酒桌飞身跃起,两条利落长腿横扫上前,直接连人带剑带倒一大片!

“妈的,这人什么来头!”

大嗓门眼睛都直了,乍一见形势不妙,连忙倒退好几步,本想挟持段青泥做个人质。

结果玉宿动作比他还快,踩着一人肩膀翻身下地,反手将段青泥从剑下捞了出来,一把推出十几米远。

大嗓门勃然大怒,当即高喊一声,举起长剑便是一阵猛冲。

可他没来得及刺出一剑,忽感到颈侧传来一股锥心的寒意——只见玉宿早已跃至身后,离鞘的匕首紧握在手,又快又狠地划上他的喉咙!

“玉宿!”

千钧一发之际,段青泥脱口喊了他的名字。紧跟着夺步上前,同时以双手发力,连拖带拽攥在了玉宿腕间。

此时此刻,刀尖近在咫尺,于那人颈侧拖出一道血痕。它却硬生生地停在半途,没再执意往前刺出半寸。

玉宿偏过头,望向段青泥,眼中意味不明。

段青泥也同样回应了玉宿的视线。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沉静、笃定,且有力量……那几乎是一种不容置辩的坚持。

与他单薄瘦弱的身影形成鲜明反差。

段青泥的双手细而柔软,握在玉宿腕间,其实没多大力道。只消抬一抬臂膀,便能轻而易举地挣开。

但玉宿没有这么做。

这是头一次,他主动让步。选择将匕首收回。

偏那大嗓门不死心,挣扎着还想去握剑。段青泥便厉声喝道:“找死吗?”

说完陡一抬手,狠狠揪住他的发冠,扯着整块头皮一齐后仰。

“啊疼疼疼疼……你妈的,快放开老子!”

段青泥道:“你动手之前,能不能先过一遍脑子?”

“你到底谁啊!”大嗓门龇牙咧嘴道,“老子有家有门的人,怎么也轮不着你来教训!”

“有家有门?”段青泥一把扯住他的头发,“……我现在就能让你无家无门!”

那大嗓门啊啊啊的一通乱叫,一时间什么也也不管不顾了,对着段青泥便是一通破口大骂,连带着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段青泥一个字都懒得多回。他直接将大嗓门摁了下去,空出一手探入袖内,缓缓取出一枚深色的锦囊。

大嗓门嘴巴不停,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锦囊开口暼了一眼。也就这么一下,突然就像哑巴了似的,连带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不过片晌,他双腿一软,实打实地跪了下来。神情再无一丝逆反倔强。

只见那枚锦囊深处,静静躺着一样精巧的小物,因着太久不曾打开过,它的色泽已有几分黯淡。

尽管如此,也足够令人震撼。

——那是只有长岭历代掌门才会贴身携带的金印。

上面清清楚楚刻着段青泥的名字。

*

经这整整一宿折腾,酒馆砸得稀巴烂,客人跑得一个不剩,事后整条街都对此议论不止。

为能够息事宁人,段青泥狠下了一番功夫,既花钱又出力,好不容易才将这破事盖了过去。

——当然,要说到钱,必不可能是他出的。

最先砸酒馆的是玉宿,但这烂摊子也不归他收。两人一分钱没花,当晚吃饱喝足了,临走前还顺了俩坛老酒和几大盒甜点……剩下所有的账,全都算在大嗓门和他几个小弟头上。

大嗓门不该叫大嗓门,应该叫冤大头比较应景。

这个悲惨的夜晚,他对酒馆老板赔罪,对受惊路人赔罪,对半路碰瓷的掌门又哭又买单又赔罪,再对掌门旁边的机器人赔……

赔他娘的,赔不出来。

玉宿带来的心理阴影太大,自从被单方面碾压一遍之后,他和几个小弟只敢绕着人家走。

而段青泥也是后来才了解到,大嗓门的背景并不简单,难怪能在外如此嚣张。

他本名叫欧璜,是长岭一位高层长老的亲传弟子——若真要追究辈分,段青泥还得称他一声师兄。

这角色在原书中出场不多,也就是个脾气火爆、惹是生非的工具人设定。因为性格不讨喜,又长期和主角攻受不对付,作者只让他活到还雪宴后,被玉宿拆家时落下来的石头意外砸死。

反正不论如何发展,最后一定都是反派的错。

段青泥每每想到这里,再瞥一眼旁边的玉宿,一时只觉得唏嘘不已。

今天幸好是他拦得及时,否则这剧情就该走不下去了。

——因为好巧不巧,明日长岭还雪宴,就是欧璜和他的小弟负责看守山门。

*

“再往前走一段,穿过那片树林,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了。等过了午时,太阳完全出来的时候,‘掌门’也会跟着一起出现……届时长岭上下所有人,都会永远记住他的样子。”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天枢山下已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一片喧嚣,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欧璜瞪大一双熊猫眼,满脸近虚脱的疲惫神情,无奈又害怕地盯着面前两个人。

半晌过后,他忍不住了,硬着头皮问道:“是、是真的要去吗?……你俩这样,真要出了问题,可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

“去啊,怎么不去?”

时隔四日,却似过去四年之久。

段青泥换了一身干净白衣,由里至外轻如无形,便愈是衬得身形单薄,不及一阵风来。他一向不喜穿素,更不喜强出风头,今日是为了这场还雪宴,把所有不爱干的事情都干了个遍。

段青泥忍不住的长叹一声,随后一偏过头,便望见了不远处的玉宿。

如今他亦是满身雪白,静静立于阳光深处,如霜般的影子高挑而修长,于在地面之间缓慢地凝固。

段青泥恍惚中想起来,原书中的还雪宴当日,玉宿便是同样一身素白,纤尘不染。他一人屠遍天枢山,血点在身上每一处角落溅开,犹如大雪夜里绽放的红梅。

不知今日的结局,会否与以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