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把持不住
所谓五年一度还雪宴,是长岭多年以来不曾变更的习俗。而这一习俗的来源,恰与段青泥及其族人息息相关。
相传长岭正式开山立派之前,它所在的天枢山,还是一处妖魔肆虐的祸乱之地。初代掌门为平息这一带纷争,曾与一名外乡人并肩作战,两人一同在山外斩妖除魔,联手杀穿一条血路。
最后那外乡人自愿牺牲,以他身体的每一寸骨血,化成了镇守整座山的坚固结界。
这一守,便是几百年的漫长时光。
而那位守山人,同样也姓段。他来自北域极寒之地,一处名为浮雪岛的神秘岛屿——段青泥曾在岛上出生,整个段家也世世代代栖息在那里。他们同族人的体质罕见,全身骨血有着不可比拟的特殊作用。
自守山人一事之后,又有初代掌门主动牵线,段家为其诚心所动,不久便尝试着走出浮雪岛,逐渐与长岭派交好。
随着时代变迁,两家多年以来胜似一家。因着段家身份特殊,在长岭居有更崇高的地位,甚至往后每一任更替的掌门候选人中,显而易见地出现了他们的名字。
只可惜,如此好景终是不长。十余年前,段家亡于一场蓄谋已久的内乱,全族上下皆与浮雪岛一同消失殆尽,自此再无踪迹可寻。
用后人的话来形容,他们就像一场严冬时降临的大雪,来去匆匆,无影无形……最绚烂不过一刹那,便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而长岭派最初设还雪宴的意义,便是为迎接远道而来的段家贵客。如今浮雪岛已不复存在,此宴却恒久不变,自成了一种沉重悲怆的祭奠。
“依我看吧,这就是一种陋习。专门给死人设宴,却叫活人来围观……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此时此刻,段家仅剩唯一那根独苗苗,对着远处往来不断的人影,不禁抒发了内心已久的疑惑。
段青泥一句问完,还觉得不够,又用胳膊戳他旁边那位:“玉宿,你说是不是?”
玉宿其实压根没听,冷不防被这么一戳,他便敷衍地点了下头,目光又迅速移向了别的地方。
——这人可真要命啊……回我一句是会死吗?
段青泥是真想冲上去,把他脑子拆开,看里面是不是钢筋水泥做的。
两个人相处这么些天,电波完全不在一条线上,连最基本的默契都没有。别说什么命运相连了,一旦玉宿起了杀心,随时能把他捅个对穿,甚至不给一点反应的机会。
事到如今,没有回头路,也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段青泥长叹一声,收回心神,转而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借着欧璜在外打掩护,他们得以潜入长岭内围,离山门已有一段距离。方才穿过一整片树林,往里即是通往正殿的石廊,也是“掌门”出来会客的必经之地。
“从石廊到正殿外的祭台,大概要走半炷香的时间。”段青泥粗略算了一算,对玉宿道,“在他完全露脸之前,你带我过去,咱俩一起截住他。”
玉宿“嗯”了一声,段青泥继续道:“反应要快,但绝不可以伤人……明白了吗?”
玉宿迟疑了一下,又不说话了。段青泥登时恨得牙痒痒,正要开口骂个两句,玉宿却将他手腕一拧,道:“过来。”
“嘶……你轻一点!”
那股手劲大得出奇,又丝毫不知收敛。段青泥疼得直抽抽,没来得及发声,便让玉宿捂住了嘴,闪身到拐角的大石柱后面,两个人猫着腰一起蹲了下去。
段青泥:“?”
玉宿抬了抬眼,示意他往前看。
只见小路尽头,走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因都穿着晃眼的白衣,所以看不大真切。
“师父,徒儿真的好害怕。”矮的那人声音细弱,似有几分委屈的颤抖,“怕今天做得不好,惹来所有人笑话。”
高的那人道:“不用怕,为师永远在你身后。”
“师父伤势未愈,却为我强行出关……都怪我太笨了,比不上青泥师兄聪明。”
“你是你,他是他。你哪里不如一个病秧子了?”
等等,听这个熟悉的声音……
段青泥眼皮一跳,差点弹了起来,却又让玉宿摁了回去。
是他的狗师父慕玄!
段青泥本来还疑惑,慕玄那个大冰坨子,几时有这样温柔的语气?
而再转念一想,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还有这个对话——他旁边那矮个子,就是《倦仙》的主角受,柳如星啊!
好家伙,这下攻受两个都集齐了,就等着主角光环吊打一切吧!
“青泥师兄虽然身体不好,但他生来高贵,又血脉纯正,本该是掌门的内定人选。”柳如星低声道,“不像我出身低贱,什么都没有,只会些粗浅剑术罢了……”
慕玄正色道:“有为师在,不会让人看轻你。”
“师父,徒儿只是不敢想。”柳如星揉了揉眼睛,泪汪汪道,“像我这样的人,当真能取代青泥师兄吗?”
段青泥:“???”
取.代.你.妈。
他现在就想冲上去,给那俩一人一板砖,直接送到下辈子痴缠。
然而这还不是最骚的。
柳如星话刚说完,慕玄紧跟着一个转身,猛地将他壁咚到一边的树上。
落叶稀里哗啦飘得漫天飞舞。
然后,师徒两人来了一个深情对视。慕玄凝声说道:“如星,你要相信自己。”
段青泥已经快要吐了。
柳如星却红了眼眶:“万一……万一,青泥师兄回来了,掌门之位该怎么办?”
“我不会让他回来了。”慕玄注视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今后长岭派的掌门,只有你一个。”
“……”
段青泥一边火气还没压下去,另一边火气蹭蹭蹭便冒了上来。
幸好玉宿动作够快,拽着他的胳膊往回压了一下,如此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段青泥几乎是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缩在玉宿怀里,耳侧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彼此跃动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以至于稍一仰脸,额头便能碰到那柔软的嘴唇。
玉宿明显没太在意。对他来说,任何形式上的肢体接触,都不及出刀的瞬间来得心跳加速。
可是段青泥心里有鬼,便只感觉浑身上下极不自在。此时的他极度分裂,像被硬生生地撕成了两半——一半为慕玄柳如星的对话恶心不已;另一半化成了一只猫爪,卡在那心尖儿上反复不停地抓挠。
他想到404让他攻略玉宿,还想到口袋里躺着那块宿命轴。
如果让指针顺利走到12的话,这一路应是如何继续下去的?
他不该想着搞剧情,而该引诱玉宿来搞他。
段青泥眯起眼睛,望着玉宿淡漠的侧脸,一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而在这个时候,玉宿突然偏过脑袋,不偏不倚迎上他的目光。
段青泥的身体瞬间便僵住了。
两人之间原就没有距离,对视的间隙牵连着温热的呼吸,肆意撩动彼此的面颊。
不过片刻,玉宿忽又低下了头,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陡然逼近……伴随大片柔和的阴影一并覆盖了下来。
那时段青泥就在想:卧槽,不愧是狗血纯爱文里的反派,这么点距离他就把持不住了?
啧,死gay。还是怪我长得太美。
结果下一秒……
玉宿依然淡着张脸。他从容地弯曲指节,啪叽,弹掉了段青泥头顶一片树叶。
段青泥:“……”
哈哈,算了。我对着一个机器人肖想什么呢。
而这边两人弹树叶的时候,那边两人已经结束了对话。柳如星匆忙整理好衣冠,迈开他的小短腿,扭扭捏捏直奔向了正殿。
段青泥趁机捶了玉宿一下,怒火中烧:“别弹叶子了,快追!”
两人乱七八糟地分开,扭曲的姿势保持太久,衣裳都折成皱巴巴的一片。
段青泥也懒得管仪容不仪容了,抖了抖袖子衣摆,冲出石柱拔腿便追。
可他没能走出半步,眼前猝然闪过一道白影。
——嗖的一声,慕玄自高空之中纵身跃地,手中长剑径直横在身前,堪堪挡住了所有去路。
“舍得回来了。”
这句是陈述,不是疑问。
慕玄神色冰冷,适才的温柔与坚定一扫而空,面对段青泥时,只剩千里之外的霜寒。
明明他与柳如星,都是慕玄的徒弟。
段青泥退后一步,道:“你早就发现了。”
慕玄道:“我刚才的话,就是说给你听的。”
段青泥笑道:“不好意思,没认真听。”
“听没听倒无所谓。”慕玄道,“你只用知道,现在掌门的位置,已经不需要你了。”
段青泥刚想反驳什么,胸口忽涌起一阵尖锐的咳意。他开不了口,只能将想说的话悉数咽了下去。
慕玄见他不语,便继续道:“整座天枢山上下,认识你的人屈指可数。没有人知道你的模样,待今日柳如星在人前露脸,他就是长岭弟子心中公认的掌门。”
段青泥面色一凌,正待上前之时,肩膀却陡然一沉,多出一道不属于他的力量。
玉宿的声音近在耳后,十分平稳,且安定人心。
他说:“有我。”
下一瞬,玉宿的身影跃至高空,倏忽之间急转直下,横起一腿劈向慕玄手中长剑!
随后只听铛的一声巨响,千钧之力带动空气中的所有气流,如洪水猛兽一般横直冲向了慕玄面门——
趁此之际,玉宿大手往段青泥后背一推,道:“走!”
*
段青泥这一路走得毫无悬念。
直到他冲出老远,慕玄也迟迟没有追上来,也不知道他们那边战况如何。
原书中的反派武力值虽高,到底也架不住主角光环强大。就像炮灰喝水也能呛死一样,兴许玉宿打着打着,一不小心端了旁边树上的马蜂窝。
于是一代反派最终死于蜂毒,断气前的俊脸肿成三倍大的超级猪头。
嘶……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只不过现在情况紧急,段青泥无暇顾及玉宿是死是活。
午时已过,太阳照亮整座山头,将每一道石廊的边缘都镀上金色。
正殿外的祭台周围挤满了人,长岭派的几位长老远站在高处,如今辨不清神色,下望时却颇有几分俯瞰众生的意味。
他们其实都知道,今日柳如星取代段青泥,以掌门身份出席还雪宴的实情。
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甚至先前段青泥只身离开长岭,连带慕玄意外重伤的消息也被压了下来……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捧主角出场。
段青泥嘲讽地笑了笑。随后他转过了身,不远处是钟鼓齐鸣,伴随着一声浑厚有力高喊:
“恭迎掌门出关——”
长岭派数百名弟子齐刷刷跪了下来。他们双手捧长剑,面朝祭台的方向,皆是一脸郑重庄严。
而此时此刻,柳如星着一袭宽大的白衣,后摆拖地,小心翼翼从正殿深处走了出来。
他微弓着腰,十指紧攥在袖间,彼时紧张地左顾右盼,似乎想从人群中找到慕玄的身影。
然而没有。柳如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原本走到祭台中央,上三炷清香,露脸走个流程便能结束。
可柳如星的眼睛不信邪,手脚也不听话。偏走到段青泥面前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不再朝前挪出一寸。
段青泥抬起眼睛,看到柳如星突然震惊、又突然扭曲起来的表情。
就像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强盗。
这时旁边有同门弟子看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拼命拽了把段青泥的衣角:“你小子梦游啊!见到掌门,还不快跪?”
“丢人现眼,真没规矩!”
“这谁家的……赶、赶紧把他领回去!”
段青泥一句话没说,只淡淡扫了柳如星一眼。
然后,他缓缓一人走到祭台中央。于长岭上下无数人的瞩目之下——直接抬起一脚,将整整齐齐一排供桌全部踢翻!
霎时香灰洋洋洒洒飘了满天。祭台下众人一溜圈地瞪圆了眼睛,看到香炉飞出去又倒扣回去,跟着供盘一并摔得稀碎,红烛一节节散得满地都是,连最后一丝火光也被彻底熄灭了。
长岭派第三十六代掌门人。
真真正正的那位掌门,一旦发起火来,连老祖宗建的正殿都敢随便拆。
“说我没规矩?”
段青泥踩在其中一张供桌上,脚底碾得嘎吱嘎吱一连串脆响:“我本人就是长岭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