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托人送来了书信,信中告知了周祁已经病殁的讣闻。这封信在半个月前寄出，也就是说，半个月前,周祁因旧疾复发，不?治而亡。

周祁历经多年的病痛,好不容易获得一线生机，以为从此像个正常人一样可以过完此生,谁能料到他最?终还是逃脱不了厄运缠身。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可以救他一命,能够解脱他的唯有老天爷。

周祁这一走，真的已经无力回天,府上的悲恸也可想而知,周显临和音音没能及时赶回去吊唁,只在自己的宅子中对着?日月酹酒凭吊。

信送到了宅子上，周显临先看了,又递到了音音手上,“是祁哥的消息。”

音音尚不?知周祁在去年落水之后，引发旧疾,生命岌岌可危,如今传来噩耗,她整个人身形一颤，如晴天霹雳，她极力稳住心神，看着?信上的字,竟有些看不?大清了。

周显临盯着她微微颤抖的双手?，伸开一臂，揽住了她的肩膀,用力握住，再看她的侧颜，略显苍白，纵然她对周祁已无男女之情?，可他们毕竟一起长大，相依相伴了五年，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并非男女情?爱，而是如手?足一般的亲情。

“夫人若想哭，便哭罢。”事到如今，周显临卸下了一身的防备，安慰道。

此事他在一个月前便已知晓，却没有告诉她。一个月前，周显临刚到皇帝的身边记录起居，那日午后皇帝理政，批阅奏章，翻到了江南河道总督周渝递呈的奏章，他向皇帝奏明了长子周祁病故的噩耗，请奏准假回家料理周祁的后事。

周祁在去年的殿试中赐进士出身，回乡进学待官，是朝廷的栋梁之才，皇帝看了周渝的奏章，对着周显临惋惜哀叹，道他的兄长没有好命，难以继续为朝廷效力。

“我就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世人将琼山奉为一座仙山，进了白云观就能长生不?老，都是些道听途说的浑话，我早该料到的，他就是多拖了五六年，上天仍是要带走他的。”她忽然十分平静，看不?出半点情绪，这倒是令周显临更为担心。

“早在我们当初南下回广陵途中遇险落水时，他就犯了病，后来一直强忍着?，也瞒着?祖母和母亲，还有你。”周显临不?忍再瞒下去。

音音惊愣，却没有责怪之意，她明白，这都是一片好意。

音音把信交还给周显临，道：“当真是天意弄人，若他就那样在山上静养，兴许还能够多拖个几年。”

也许真的就是上天的旨意，周显临救他一命，他便要下山来偿还。若非是周祁因妒生恨，投靠李基，便也不?会偷取李基造反的机密，周显临也不?会提前打破李基的皇帝梦。如今周祁功成身退，上天也收回了他的命。

“改日我向皇上请奏回一趟广陵，在祁哥的灵位和坟前上一炷香，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到底是兄弟一场，理应为他服丧表孝悌。

“大局当前，此时回乡怕是要前功尽弃，他若泉下有知，定不?愿你此时回广陵，你若真要为他服丧，就在这里?做一做罢了，我再去碧云寺烧香，也可略尽绵力。”

周显临原还在担心她的情?绪难以把控，眼下看来是他多虑了。他的夫人心里?再难过，也始终站在他的身边，处处为他设想，以大局为重。

看来，他真的要为周祁大办一场法事，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保佑他们可以顺利直捣黄龙，将赵家势力连根拔起。

周祁病故，另一个伤心泪流者便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如云。如云也是才接到噩耗，没能来得及回去吊丧。

她在接到噩耗的第二天一大早跑来周宅，抱着音音痛哭流涕，她无法接受周祁病殁的事实，“大哥不是都好了吗？怎么又撇下我们去了呢？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如此待他！”

如云不?知道自周祁下山之后所发生的事，一心以为他还是当年的周祁，和善对人，疼爱姊妹。

可是事实上，他虽然走上过歧途，但也没有牵连太师府，因而中间所生之事，除了当事人，也不?为人所知了。

音音从未打破周祁在如云心目中的印象，她抱着身前因抽泣而颤抖的身子，道：“他在世时，身边有人关怀，也在科举中考取了进士，总算了却他的夙愿，也不?枉他在人世间走过一遭，如今他去了，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人世间的苦难也随之一并散了，或许于他而言更是一种解脱。”

音音也不?知如云是否把她的一番苦口婆心听进去，只见她哭得愈发厉害，音音索性任她哭。

而她似乎也受到了如云的影响，眼角滑落了泪水，紧接着?眼前朦胧一片。

*

一个月后，悲伤的氛围终于散去，他们又将重心放到了朝廷。

这一个月内，皇帝祭祀天坛祁雨，今年北方依然干旱，却在去年的前车之鉴下，大力植树造林，疏通沟渠，相对有所好转。

祁雨后的第三天，终于天降甘霖，皇帝大悦，在乾清宫前的广场上转了数圈，亲自感受上天的恩赐，急得众多太监纷纷上前劝阻，“皇上保重龙体啊！”

然而皇帝一意孤行，呵退了所有人，宫人们不敢违抗圣旨，唯有跪在雨中与他一同淋雨。

而这一天负责起居记录的周显临不?顾皇帝命令，撑了一把伞挡在他头顶，道：“天降甘霖是皇上福泽深厚，可若因此伤了圣体，大臣们也该多心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堇看向周显临，与他对视一眼，仿佛可以从眼神中读取彼此的心思。

这段时日，皇帝依然表现得昏庸无道，可是私底下，也会与周显临互通暗语，皇帝渐渐明白自己等?的人已经出现。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朕是怕皇后担心才应了你，回去罢。”

周显临打伞，把皇帝送回了乾清宫。与此同时，张福保即刻催促宫女准备热汤、姜茶，为皇帝沐浴更衣、驱寒。

七月里?虽还没过暑气，却也是到了换季的时候，稍有不?慎，寒风入体，容易落下病根。对于帝王的饮食起居，所有人都心细如尘。

皇帝沐浴更衣后，又开始批红理政。大多是一些冗杂的奏本和请安的折子，每次看完都要吞下一肚子火。

皇帝索性扔下朱笔，叫来了张福保，“把剩下的这些统统送去司礼监罢。”

近日，皇帝理政愈发懈怠，原先批红都是亲力亲为，现在便开始打发司礼监的那些阉臣代为批红。

而司礼监又与赵维德相互勾结，皇帝大权旁落，赵党在朝中愈发猖獗。

周显临非但没有阻止劝谏，反而推波助澜。

他们都读过“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对付赵维德一党，不?能明刀明枪，只能放出暗箭，让他们防不胜防。

皇帝不?理政，便开始耽于玩乐，召教坊司的舞伎进宫献艺，然而关于这些，周显临都未曾记录在起居册中。

周显临自然明白，这都不过是为了使赵维德掉以轻心的障眼法，只有皇帝懒政、沉迷玩乐，才能尽显其昏庸，也会助长奸佞之臣的气焰。

很快，赵氏一党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做尽坏事，朝野内外乌烟瘴气，地方官员贪赃枉法，百姓苦不堪言。

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渐凉了，旱灾也已告一段落。

“皇上，这是臣弹劾赵绍的参本，请您过目。”通常对赵氏一党不?利的参本都会被内阁扣押，而自从周显临成为李堇的近臣，便可为他排忧解难。

周显临亲自写了罪状弹劾赵绍，李堇看过之后，虽然气愤却无可奈何，只道：“确有此事？”

周显临道：“臣以人头担保，此事千真万确，只是赵绍此人背后有赵首辅撑腰，暂时动不得。”

“那你此时递上这参本意欲何为？”李堇不?解道。

周显临道：“臣只想告诉皇上，臣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周显临在两个月前向皇帝表明立场，当时皇帝大为震惊，心想他是赵维德一手?提拔，为何要倒戈相向，周显临讲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想要“清君侧”。

李堇虽也有点心机，却远远不?比赵维德、李基一流，但凡能够达到他的目的，他便也会选择信任。

自那以后，周显临便开始配合李堇做戏。

“何时可以动他？”李堇也忍无可忍，想尽快铲除赵维德一党，夺回大权。

“民乱之时，便是他葬身之日。”

赵绍作恶多端，终会引起民反，届时皇帝也不?得不?派人去平定动乱。

今年冬天北方将有雪灾，赵绍手?下尚有一批地方官员，趁着?朝廷赈灾施粥钻空子，在粥里?混入石粒中饱私囊，棉衣中的棉花以次充好，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负责赈灾的官员最?终被灾民联合打死街头，引起轰动。

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自然要严办，抓了大批闹事的灾民，官府强压，死伤无数。由于主事官已死，死无对证，他们也无力指控，最?终还是被强压了下来不了了之，若是能够保住改名官员的性命，也就可以逼迫他指认幕后主使，他们将有更大的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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