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沈家世代为官,通诗书知礼仪之家,族中子弟皆出类拔萃,品性端庄温厚,与人为善,在天下人眼中有口皆碑,更兼桃李满天下,受天下读书人景仰。

沈父少时就崭露头角,被先帝多次大加赞扬,待他蟾宫折桂后,便跟随在先帝身边处理事务,后来担任太子老师悉心教导,辅佐他继任帝位。

沈母本名叶清雨,是世代行商的叶家独女,后来叶家产业交到她手里,她凭借过人决断和谋略,短短几年把叶家的商号扩大了数倍,做成了天下首屈一指,富甲天下。

因此沈家既不缺权也不缺钱,又因有沈清筠和天子的婚事珠玉在前,沈清遥和秦垣的婚事仅是锦上添花罢了。

两个小辈互有情愫,长辈们也乐见其成,欢欢喜喜定下亲事;他们要是相看两厌,长辈们便是惋惜一声轻叹,倒也不会强人所难。

但既然婚事已经走至这样的地步,至少要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

沈母说“出什么事了”,沈父问“是不是他欺负你了”,是疑虑也是担忧,沈清遥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只觉得一颗心被泡的又酸又软,那些真假参半的话就都说不出口了。

能说什么呢?

说我已历经一生一死,孤身从十年后回来;说陛下突染重疾离世,姐姐决绝追随而去;说爹遭受重创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娘亲缠绵病榻久病难愈……

那十年,于沈家桩桩件件都不是什么好事,诺大的家业百年的传承,往来鸿儒春日百宴,区区几年就烟消云散,后人提起不过一声惋惜轻叹,道一句往事如烟。

哪怕沈清遥锦衣华服珠钗玉饰端坐云端高处,却是身影伶仃,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从父宠母纵长姐娇惯,到沈家只剩她一人,收敛性子装出端庄模样,对着朝华殿的灯火独坐一夜不闭眼——

那样的日子,她已过了五年。

五年孤苦满心酸涩,那白瓷瓶里的毒药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棵稻草,她满心绝望地把白玉盆砸碎在秦垣头上,如今提起,只是笑道一句——

“我不喜欢他了。”

旋即又正色道:“我不是要推迟婚事,我是要退婚。”

沈父沈母表情平常,也没被她的语出惊人吓到,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她起一句话头,他们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沈母看着她的眼睛,漫不经心地问:“那之前怎么不说?”

“因为我现在不瞎了。“沈清遥对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调皮地抱怨:“他那么无趣,整天板着脸像块木头似的,话也金贵的不行,还有一堆被惯坏的臭毛病,我现在看清楚了,不喜欢他了,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嘛。”

她小声嘟囔道:“喜欢他还不如去喜欢翡翠斋的大鹦鹉!会唱歌还会说吉祥话,比他强多了!”

沈父沈母:“……”

沈清遥偷偷看沈母,沈母依然是不置可否的淡淡神色,似乎并没有被她的话打动。

于是她本来飞扬的眉毛一点点耷拉下来,磨磨蹭蹭地转身,一幅蔫了吧唧的小白菜模样,眼巴巴地,眼尾氤氲着胭脂色,眼睛雾蒙蒙的,仰着头,一脸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看着沈父。

沈父立场丝毫不坚定,被她看了一眼,就掩唇咳一声,眼角看着沈母,试探问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这是好事,咱们当父母的不就是盼着孩子过得好吗,这婚事……”

沈母对这番话置若罔闻,她从容地托起沈清遥的下巴,仔细打量一番,突然一笑,把她的脸捏成一团揉来揉去,挑剔评价道:“装傻充愣不适合你,还不如你小时候撒泼卖痴的时候模样动人。”

沈清遥听到她话中软化,立刻打蛇上棍,转身扑进沈母温暖的怀里,猛摇头,奉旨撒泼道:“不管不管,我就是不想嫁了!不嫁不嫁!!谁来说都不嫁!!!”

“娘你就当心疼心疼我吧,我不想嫁给他,我就在家陪着你们不好吗,咱们一家人亲亲密密地一起过,有空就进宫陪陪姐姐。那些个经天纬地的事情,就留给他们兄弟两个去做吧,好不好啊娘?”

沈清遥声音不经察觉地发颤,紧紧地抱着沈母,像是幼鸟抱着最后一片浮木。

本以为这样含糊其辞的缘由在沈母面前难以蒙混过关,沈母却没有再多问,她颔首道:“好。”

沈清遥又惊又喜,猛地抬头看着她,震惊道:“娘你答应了!”

沈母拍拍她的后背,语气平淡道:“沈家又不是担不起拒婚的罪名,不必你那般曲折设计。”

沈父在一旁也面显无奈,显然是早就对她的小把戏心知肚明。

沈清遥并不掩饰自己的小心机:“既然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不用呢,况且这是他秦垣应该受着的。”

然后她拉着沈父沈母的袖角,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补充:“就是他不退婚,我也会自己进宫的,找陛下请罪取消婚事,求他不要怪罪爹娘。”

沈父觉得暖心,可也给她充足底气:“我和你娘既在,自然会竭力为你和你姐姐遮风挡雨的,这种事情哪能推你在前。”

沈清遥更觉愧疚,低声道:“是我任性了。”

沈母却道:“只要以后不会后悔,便不是任性。”

“况且,”她话音一转,又说:“即便是你有意在前,最终主动取消婚事的却是瑞王,还仅是因为婚事推迟一年,两者相较,终究还是他瑞王不占理。”

“就是!”沈清遥听到别人说秦垣的别说就来了精神,雀跃道:“都是他的错,让陛下狠狠地罚他!”

沈母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仅这样就出气了?”

沈清遥一回到沈父沈母面前就懒得转脑子了,有些傻地问:“那还能怎么办?”

沈父往旁边让了让,十分习以为常地揣起手,眯起眼睛欣赏他夫人算计人时的神色。

真是美的让人移不开眼啊。

沈母:“他之前送你的东西呢,都收拾出来列成单子送回去。”

沈清遥半知半解地迷糊追问:“送回去可以啊,那些东西又不值钱,可是这能做什么?”

沈母不疾不徐道:“再把你之前送给他的东西列成单子,做成册子,一样大张旗鼓地送去。”

沈清遥迟疑,挠挠头小心问:“要回来?”

沈母瞥她一眼,一脸看小笨蛋的包容,否决道:“不,是送给他。”

沈清遥依然不懂,一旁的沈父忍不住提醒:“你还记得你送出去的东西都是怎么来的吗?”

沈清遥尴尬地摸摸鼻子。

沈母有钱,养出来的沈家人眼光都高。

能被沈清遥看上视若珍宝的,还要避着爹娘偷偷送的,其价值可想而知,甚至可以放言整个天下都难以找出第二样。

而秦垣送她的,都是些新奇讨巧的小东西,让人兴趣盎然,但也不值钱,不知道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

换言之,秦垣送给她的,和她送给秦垣的东西,其价值犹如云泥之别。

要是被天下人知道,堂堂一个王爷,天子嫡亲的弟弟,送给未婚妻的礼物这么寒酸,啧啧……她都能够听到脸面掉在地上摔的稀碎的声音了。

到此时沈清遥终于懂了沈母的未竟之意,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可也尴尬得抬不起头。

所以说,她那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暗度陈仓地把好东西都送给秦垣的小动作,其实早就被沈父沈母看在眼里。

亏她还以为自己隐瞒的挺好。

她低下头,羞愧道:“可是我不记得都送过什么了?”

“不急,”沈母淡淡道:“有账册。”

沈清遥:“……”

沈父笑眯眯地补充:“事无巨细,一件都没落下。还有瑞王送来的,都替你好好收着呢。”

沈清遥真心诚意对沈父行了一大礼道:“多谢爹。”

“除此以外,”沈母又慢慢说道:“听闻瑞王素爱奇石美玉?”

沈清遥得了点拨,自以为上道地说:“是的,回头我就吩咐下去,往后底下店铺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许卖给他。”

沈父揣着手,默默地摇了摇头。

沈母缓缓道:“不,不仅要卖给他,每次有了什么新玩意儿,都要第一时间去请他来买。”

沈清遥一脸的虚心,请教道:“求娘亲点拨点拨。”

沈母对她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道:“只不过把价钱提高两倍再出售。”

沈清遥叹为观止,深觉受教了,果然于行商上她还需历练啊。

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一幅天伦之乐的美像。

可惜没延续多久,在用过晚饭后就破了功。

沈清遥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呷着茶,一双眼睛欲语还休地不停瞟沈母,沈母则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全然好似没察觉。

沈父掸袖,温柔体贴道:“时辰不早了,该睡了,我和你娘先回房,你若是不困,就自己再坐会儿。”

说着便要牵着沈母离开小厅,沈清遥眼疾手快地拉住沈母,又扮出那副可怜模样。

“娘,我今天受了惊吓,怕的不行,晚上不敢一人睡,我去给你暖被窝好不好?”

以退为进,欲语还休用的特别灵活。

她面上理直气壮,心中却并未有底气。

沈父沈母虽对子女纵容,却并不曾娇惯。自从能在奶妈侍女的照看下一个人睡,就再没有和父母一起睡过了,哪怕是雷雨夜怕到整夜不敢睡觉,也没有去打扰他们。

现在都这么大了,却好像还不如小时候,沈清遥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她头一点点气馁地垂下去,手也一点点滑落,气弱道:“没关系的,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

谁知沈母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手搭在她肩膀上,俯身温柔地看着她道:“今晚去你房里睡。”

“啊!”沈清遥惊喜地喊了一声,然后立刻迫不及待地推开沈父,拉着沈母就去自己的小院,殷勤道:“我让她们重新铺床熏香,娘你喜欢睡软一点还是硬一点的床铺啊……”

沈父一脸无奈,也只能松开了沈母的手,含笑看着她们离开。

沈清遥兴奋的有些过头了,躺在床上一直喋喋不休地和沈母说着话,沈母也不同于以往的无视,总是适时地给出回应,直到沈清遥再撑不住,呢喃着睡去。

待身边安静了,沈母侧头看她,听她声音含糊地唤着几个名字,依稀好像是“阿钰”“灵儿”和“楚楚”,带着浓浓的思念和悔意。

突然沈清遥翻了个身,眼睛依然紧闭着,恨恨骂了声“秦垣”,连睡梦中都能听得出她的咬牙切齿。

沈母一叹,却并未多说什么,手环着她的背,轻轻地拍打,一如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时。

沈清遥一夜安眠无梦,翌日醒来神清气爽,浑身轻松,环顾四周却并未见到沈母。

侍女上前撩起床帘为她更衣,禀告道:“夫人说二小姐今日还有宴会要参加,不需她时时陪同,便先走了。”

沈清遥想了片刻,才想起今日的宴会是怎么回事。

上一世她领了赐婚的圣旨之后,于沈府中举办春日宴,既是赏花也是和京中好友同乐,如今重来自是和之前不同,却因昨日仓促未能想起取消宴会。

不过也无妨,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昨天退了婚,今日无论如何秦垣也不会这般不识趣地找上门来讨人嫌,而没了碍眼的秦垣,明日的赏花宴说不得能更快活些。

“更衣。”沈清遥语气轻快地展开手臂,让垂首侍立两侧的侍女上前为她换下寝衣。

而同时,瑞王府,管家正备轿,一脸愁苦地交代轿夫——

“去沈府。”长叹一口气,心力交瘁道:“去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