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沈家有钱不是一句空话。
自沈清筠嫁入宫中为后,沈母就把手下的家业一分为三,一份给了沈清筠做嫁妆傍身,一份给沈清遥留着,再有一份是留给自己和沈父的。
沈清遥喜欢热闹,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花钱如流水挥洒千金不眨眼,其中种种开销都是花的自己那份钱,这还都只是冰山一角。
工匠新打出来的首饰模子,都是先拿来给她看过,合意了在府上领了材料,才回去雕磨的,连从别处新得了布匹,也都是先送去沈府的。
沈清遥的吃穿用度,除了宫里的姐姐,其他的都是天底下独一份头一份。
梳完妆换上新送来的衣裳,沈清遥对着镜子抹上口脂,本就极其清艳的容颜又增添三分颜色。
沈家一家都是美人胚子。
沈母当年游商,于拾花节上手捧一盆绿菊款款而来,让许多人十年后尚且念念不忘;而沈清筠,才情样貌处处出挑,十五岁时就名动天下,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美人;娘亲长姐都这般出挑,沈清遥自然也不遑多让。
她十岁时跟着母亲外出游历四方,每年冬至回京,春分离京远行,那时整个京都的少年姑娘都守在十里长亭翘首以盼为她接风送行,甚至还有些人是逃学出来的。
久而久之,连先生们都十分无奈,干脆那一日全部休沐,由得他们和沈清遥撒欢。
小时候喜欢沈清遥的人就不少,后来大了,爱慕她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只是她满心满意都是秦垣,其他人为了不讨人嫌,就只能安静无声。
如今沈清遥和秦垣婚事已退,今日的宴会更是许多人打破了头都想挤进来,倒是闹得乌乌泱泱人满为患。
不等宴席时间,前厅已经传来细碎人声,沈清遥一笑,缓缓起身,侍女立刻垂首退居两侧,又有侍女上前撩开花廊垂帘,沈清遥广袖飘动长衣垂地,眉眼如画,眼含怀念,款步上前。
清晨的花还沾着晶莹剔透的朝露,在万丈霞光下耀耀生辉,京中正是最好年纪的少年少女们,还有初露锋芒的俊秀青年,三句成群聚在一起,小声温和地相互交谈。
沈清遥穿着红色的衣裙,裙摆扫过缀满花朵的花枝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交谈声都停下了,安静得能听到花瓣绽开的声音,所有人都在无声地注视着沈清遥。
直到她沿着细窄□□走到尽头落座,也无人出声打破平静,仿佛生怕唐突了美人美景。
沈清遥揽袖跪坐,侍女在一边低头为她整理裙摆,矮案角上放着一只细颈白瓶,里面插着一只沾露红花。
沈清遥怀念地看着这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年轻脸庞,不由地一笑。
她端起酒杯,侍女跪坐身侧为她斟满酒,沈清遥双手奉着酒,对他们说,也是对这里的一切说:“好久不见。”
十年。
恍如隔世。
她这一声打破平静,开始有人同样举杯,回应道:“如隔三秋。”
什么话都没说,众人先齐齐饮了一杯酒。
一杯温酒下肚,热辣从唇到喉再到心里,沈清遥终于有了鲜活真实的感觉。
她如今才十七,父母俱在家世高洁,她可以过得快活又自由!
她有双亲有好友有至交,有权势有财富有好容颜,要什么求不到手?
不过是一个秦垣,不过是一段伤情!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朝美酒常相随!
“诸位,”酒杯在桌上轻轻一磕,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沈清遥双手放在膝上,朗声说:“我和瑞王的婚事已取消,从此嫁娶再不相干。”
京中消息灵便,这件事情他人并非不知,可沈清遥还要大大方方地说一遍,就像上一世,接了赐婚的圣旨后,她在这场宴席上坦坦荡荡地说“我要和瑞王成亲了一样”。
她不觉得退婚是件难堪的事,正如她不觉得当年自己坦言喜欢秦垣要嫁秦垣是件羞耻的事。
她有资格,有人撑腰给她底气,有无所畏惧的勇气,支撑她凡事无所顾忌地顺从自己的内心。
此言一出,所有人或担忧或欣喜,却无一人出言给她难堪。
赵家大公子一笑,举重若轻道:“聚散有时,不必介怀。”
沈清遥同笑道:“春光日盛,不如对酒长歌。”
言毕她一拍手,厅外长廊上现出十七八妙龄少女,执唱板抚瑶琴,浅语低唱,声声入耳。
“哈哈哈哈!说得好!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有人喜形于色,忍不住意有所指道:“辞旧迎新,却实值得对酒当歌一番,今日不醉不归!”
秦垣年少气盛,更兼之身份尊贵,几乎所有人见他都得行礼,后来入大理寺担任少卿,下手狠绝丝毫不留情面,对待同僚又态度轻慢疏离,几乎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甚至连他不在场的这种时候,都只敢隐晦地背后评论一番,由此可见秦垣其人在同辈之间积威甚重。
也可见他人缘之差到惨不忍睹。
丝竹傍耳美酒在怀,又有知交美酒在侧,花香迷醉,几杯温酒下肚,本来拘谨的言行就变得洒脱自在起来。
王南裴举着酒杯摇摇晃晃起身,遥对着沈清遥摇晃吟唱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他目光灼灼,看着沈清遥道:“虽然知道这样不该,但我今天真的很高兴。”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严厉道:“王兄,你逾矩了。”
沈清遥有些无奈地用酒杯半挡着脸,顿了一下,道:“岂敢与庄子逍遥游里的姑射山上神人相提并论,王兄太抬举我了。”
那人摇头,苦笑道:“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二小姐身处其中不知,这于凡人有多难能可贵。”
“我家境苦寒相貌丑陋,自幼招人白眼,承蒙二小姐不弃,待我于他人一视同仁,又在二小姐身边结交许多好友。”他深深看沈清遥一眼,“在下无以为报。”
他身畔好友闻言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有小姑娘声轻语慢安慰他:“都过去了,如今你金榜题名高中魁首,谁还敢轻看你半分。”
“多谢。”王南裴颔首道,又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声说:“瑞王殿下并非二小姐良配,既然他目不识珠,在下不才,愿竭尽全力,护二小姐一世喜乐无忧。”
这话大胆又过线,甚至还有些大言不惭。
秦垣并非良配所言非虚——他们两人虽然家世相当,性格却南辕北辙,平日素来是沈清遥迁就他居多,一旦发生争执两人必定分崩离析。
可他要说护人一世喜乐无忧,也确实不自量力。他一个初出茅庐无权无势的小进士,既无背景也无权势金钱,拿什么护人喜乐无忧。
沈清遥却没有半分轻视,她认真道:“多谢你的好意。”
不会落人面子给人难堪,却也没有给人不切实际的希望。
她摇头,饱含歉意地解释道:“爹娘不想我那么早离家,我也想多陪他们几年,怕是要辜负你的一番美意了。”
一句话照应了之前想要晚一年成亲的要求,也不动声色婉拒了这人,更打消了许多人的心思。
在场的人多有一幅玲珑心思,稍一点拨就心知肚明,却还有人惋惜,不死心问道:“几年是多久,只要不是一辈子,到什么时候我都愿意等!”
沈清遥失笑,正要打趣应两句,突然余光一瞥,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花树下的人,神色立刻冷了下来。
她目光冰冷地看着那里,抿着唇角,像是说给某个人听似的,道:“说不定就是一辈子呢。”
她神色转变太过突然,大家都察觉到必定发生了什么,立刻有人回头看门口——
秦垣不知何时出现,一身黑袍满脸冰冷,负手站在那里。春暖花开欢声笑语,只他周身仿佛仍是寒冬,裹霜夹冰,让人不敢直视。
众人心中一惊,整个大厅顿时鸦雀无声,他们慌忙俯身跪下行礼,生怕触怒这位魔王。
本来轻松快活的花厅立刻响起压抑沉闷的问安,鲜花也无人再赏,所有人都跪首在地不敢抬头。
只有沈清遥秦垣两人隔着人群无声静默对视。
沈清遥看着隔了十年光阴的,她的夫君,本以为自己会平静到冷漠,毕竟之后种种尚未发生,疑罪从无,此时的秦垣姑且算作无辜。
这样想,这样说,这样劝自己,可看着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沈清遥还是恨不得能抄起白瓷瓶再砸破他的头一次。
可她什么都没做,端庄地坐着,保持着赏花待客的沈家主人的风度,微笑着,宽容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看他原地驻步许久,看他衣衫飘动带风而来,看他对跪了一地的人视若枉睹,看他一脸自若地缓步走至她面前。
隔着一张矮案,低头看她,惜字如金地对她说:“我来求亲。”
一瞬间沈清遥万分后悔,为什么案上要放白瓷瓶?明明白瓷缸更好啊,更大,更重。
砸人也更狠。
果然秦垣就是秦垣啊,无论是现在的还是十年后的,都是一样不值得人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