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
“喂,”沈清遥声音很轻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但大概秦垣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在好几个路口迟疑停留,最后沿着一个方向出了城。
京都城墙巍峨,高?挑出几人高,用的是青砖,远望去融入一片绿水青山中,如同一片大山。
出城后道路更加宽阔,行人稀少,纵马狂奔,几息之间就把雕栏玉砌的京都抛到了脑后。
眼前的路逐渐变得熟悉,沈清遥也愈发沉默。
沈清遥曾经走过这天下许许多多的路,看过很多风景,可是最熟悉的还是京中这一亩三分地,最喜欢的,是京外一棵无人留意的野树。
那棵树既不高?大到遮天蔽日,也不?会开出好看的花朵,结出好吃的果子,可沈清遥偏就是喜欢。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喜欢,没有什?么道理,就是喜欢。
它?不?知道无人问津地过了几年还是十几年,枝干笔直,树叶葱郁,每一枝细长的枝条,每一片舒展的叶子,都好像带着无与伦比的魅力?,浑然一体得犹如一棵沉默的玉石。
沈清遥在心中默默地称呼它为——“我的树”。
她带过许多人来看它?,却不会特意地介绍它?。她在心中隐秘又骄傲,希望别人能够发现它的美,称赞它?笔直的躯干和繁茂的枝叶。
可是没有人觉得它?特别。
这种沉默又伟大的生命力,与众不?同又让人惊叹的特别,好像只存在她心中,只有她能看得到。
可沈清遥仍然觉得不?孤单。
她的树不?需要人照顾就能活得很好。
它?把根深深地扎进土里,伸展着枝叶向天吸收温暖的阳光,清风玉露都是它的养料,蝶飞虫鸣都是它的舞蹈。
她十岁的时候,她的树还是一棵不起眼的树苗;她十七的时候,她的树已经可以为路人提供阴凉,等她二十七,三十七,直到离开人世……
她的树依然在。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就好像一种见证,让世界看到她曾经来过。
秦垣也知道有这样一棵树的存在。沈清遥曾拉着他的手,站在树下,仰着头看着高?高?的树尖,声音雀跃地说着什?么。
马停下的时候,马蹄上沾了青色的草汁和碾碎和花香。
秦垣松开缰绳,扶着沈清遥下马,松手让马去了别处吃草。
沈清遥仰头看着她记忆中高大到仰头都看不?到尖的树,有了一种时间从眼前飞速倒流的失重感。
她闭了一下眼睛,缓了缓那种眩晕感,问:“你想说什?么?”
秦垣并没有这种风花雪月的天赋,沈清遥当年郑重地把自己的树介绍给他的时候,秦垣垂着眼,掀起薄唇冷冷道:“浪费时间。”
现在带她来这里,就更加不?会是什么追忆往昔的百感交集了。
秦垣也没让她失望,他道:“拿给你的信,为什么不?看?”
沈清遥冷淡道:“不?想看。”
秦垣竟然也没有在此多做纠结,也没再说些不?相干的事情,而是向她一样,抬头看着这棵树。
没什么不?同的,和天下千千万万其他的无名?树木,没什么不?同。
他问:“你为什么不?肯买下这一片的土地?”
其实没有什?么为什么,沈清遥只是,“想让它?自由。”
就是想让一棵树,一棵不起眼的树,它?不?用属于谁,不?用想着脚下供养养分的土地是谁的,顶上洒落的阳光是谁的,它?可以自由地,随心所欲地生长。
喜欢东边的太阳,就把所有的枝叶都往东边伸,喜欢西边的月亮,就催生出树枝往西边长,什?么都不喜欢,就把所有的叶子竖起来盖在头顶,谁来也不?搭理。
秦垣的声音冷静到无情,他道:“没有什?么能够真正的自由。”
甚至都没有给沈清遥多想的机会,他把一切都抛开摆在她面前。
他道:“在你进宫的那一年,它?被人连根砍断,所有的叶子捋下来,树枝折成小段,树干剥了皮劈成一片一片,甚至连扎进地下深处的根,都被人刨了出来,曝晒在日光下。”
沈清遥猛地回头,眼睛不?自觉地睁大,连呼吸都停了,无法相信地看着他。
秦垣看着她,慢慢地说:“所有的自由都是有代价的,你没有掌控的权利,就无法决定它?的生死。”
他好像是在说一棵树,又想好是在说别的什?么。
“你没有关注它?的时候,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没有人会停下脚步看它?的树,但当所有人都知道你喜欢它,它?给人带来了好运,它?让你当上了皇后,而你好像又不?是很在意它的时候……”
“它?就只能被人砍断,倒在地上,踩在脚下,做香料,做木板,被愚昧又自大的人白日做梦地汲取幻想。”
秦垣的话?里带了异样的意味,他道:“树大必招风。”
沈清遥看了一眼这树。周围就这一棵高大的乔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又不傻。秦垣今日带她来这里,摆明了别有用心,又真真假假一番隐喻,连恐带吓,让她心惊。
沈清遥闭了一下眼睛,喉结滚动,收敛了所有的情绪,睁开眼睛,侧头看着他,问:“所以那信里写了什?么?”
秦垣沉默。
有时候写信是比说话更好的方式,因?为写信可以斟酌,可以迟疑,可以一封信不闭眼地修改一整夜,可是面对面,每一个停顿,每一个表情都会成为比言语更可信的表达。
秦垣避开她的视线,回答道:“既然那时你没有收下,现在我说了你也不?回信,只会认为我别有用心,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不?会伤害你。”
沈清遥觉得好笑:“可是你不?觉得,事实比你一句空话?更有说服力?吗?”
说到底,秦垣遮遮掩掩的态度,欲语还休的隐藏,半真半假的隐喻,都是在说——
沈家树大招风,必会引得祸患遭身。
可是——
沈清遥点头道:“是,沈家跟随武烈皇帝开国挣下基业,往后几辈从文入仕,又都是肱骨之才,桃李天下美名在外,朝中朝外都是一片称赞。”
“我娘家中又是世代从商,到她这里更是富甲天下,把商号开到了每一个角落,两家珠联璧合,好似如虎添翼,财权俱有,更难控制。”
“这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这些事情?!”
沈清遥猛地抬头,盯着他忍无可忍道:“那你为什么不?再想一想,沈家为什?么有两个女儿,我娘又为什么要把家产一分为三给姐姐带进宫中!!!”
“甚至你又为什么不?想,我爹娘怎么会什?么都不多问地同意我收养阿钰他们!”
“就算这些都不说,”沈清遥缓了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阴郁都吐出去,说:“陛下是会偏听偏信的人吗?”
“他那么爱姐姐,怎么可能舍得让姐姐伤心。”
沈清遥自小就是看着沈父沈母恩爱长大的,就以为其他人都是像他们一样。直到走了很多地方见了许多的人,才知道,这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人生幸事。
所以看到沈清筠和秦圭彼此深深的爱慕和回护,沈清遥半是憧憬半是向往,希望他们能够一辈子幸福。
所以秦垣背后中伤恶意诋毁的话?便愈发让人难以接受。
秦垣却还在说:“人心易变!有多少感情能够真的矢志不?渝!人心本恶,清遥你太天真了。”
“人心易变,”沈清遥重复,她忍不?住偏头笑了,带着几分嘲讽和心酸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秦垣承认:“是,我不?是什么善人,但皇兄……他也绝非全然的纯良。”
“伯父门下学生众多,唯他马首是瞻,早已成了大祸,伯母聚财太过,已经比过官商了,皇兄还能容忍多久?”
沈清遥觉得他手段拙劣,连恐吓都不知道拿些更吓人的。
“我爹学生多,那些学生为官,跪的是陛下,奉的是朝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天子才是君!”
“至于我娘,是,我家钱多,但再多也都是干干净净来的,既没有短斤少两地骗人,也没有坐地起价地欺负人。”
“哪一年的饥荒,我娘没有开了粮铺平价卖粮食,掏钱赈灾布施,哪一次不是朝廷的赈灾粮不?到,名?下所有的商铺咬着牙高?价收粮都要平价出售?”
“凭什么我们手里干干净净的,你空口白舌非要给我们泼脏水。”
沈清遥推了他一下,捂着耳朵道:“我不?想听你说了,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受你挑拨的。”
然后她又看了秦垣一眼道:“你也不?用想着继位了,这辈子你不?会有机会了,要真是不甘,不?如赶紧成亲生个儿子,让你儿子当皇帝,你就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富贵闲人吧。”
秦垣伸手要来拉她:“清遥……”
沈清遥侧身避开,挥手召来吃草的马,踩着脚蹬翻身上马,双手握着缰绳,垂眼看他道:“你自己多疑多思,何必还要以己度人。”
“驾——”她纵马转身,把秦垣扔到身后。
秦垣跟随疾走两步,声音带着压抑怒气道:“清遥,你太天真了!”
沈清遥理也不?理他,一路纵马疾驰,留他一人在城外无人原地。
回城至城门口,已经有家丁一路寻了过来,遇到她简直又惊又怕到几乎涕泪齐下,把她团团围住,头发丝儿都仔细打量一遍,生怕少了一根。
沈清遥夺了人的马,把人留下,现在遇着了守城的士兵,迟疑了一瞬,把马鞭扔给他们,满不在乎道:“瑞王殿下还在城外,你们谁去接一下吧。”
等士兵慌张地骑了马要出城,沈清遥才好像刚想起来似的,又添了一句道:“哦,别忘了带个大夫,瑞王殿下起着热又吹了风,现下应该已经趴下了。”
她还没忘记秦垣手心里滚烫到异常温度。
有时候都会忍不?住佩服这人,真是带病都能废寝忘食地处理公务,真是为秦圭感到欣慰啊。
当然,沈清遥也没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
回家她就把城外那一大片地买下来了,买下来,种“她的树”。
“她的树”仍然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