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崩溃
第二日清晨,天气仍然不见好,鸡鸣时雨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落。
景旼给跟着他一起起了个大早的叶小舟添了件外套,叶小舟躲在屋檐下,打了个哈欠,而后双眼朦胧地看着景旼:“我们现在走吗?”
“嗯,”景旼说道,“昨日向麻小他爹借了只矮驴,你骑着便好。”
叶小舟倒是没推拒,景旼去隔壁牵过那只矮壮矮壮的小驴,叶小舟盯着那驴看了许久,直到景旼安慰他道:“没事的,这小驴很温顺。”
于是叶小舟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它的背,景旼见他坐稳了,便将家里唯一的一把油伞打开递给他。
而景旼自己则换上了一件黑褐色的蓑衣,牵着那载着不住打着哈欠的叶小舟的驴,一路往镇上去了。
刚一到镇上,两人一驴便直奔着那家当铺而去,然而到了才发现,那家当铺的屋紧闭,像是还没开门。
两人只好另做打算,去镇上好生又转了一转,但镇上其实也无甚可玩的,毕竟两人身上可花的钱少得可怜。
叶小舟骑在矮驴上,一旋身便远远望见了半山上的寺院,那寺前的巨型香火在薄雨中仍然缓缓燃着,在寺院上空缭绕出丝缕的白烟。
“我想去求只签。”叶小舟忽然说,虽然依他的脾性,从来是神佛不信的,但他早逝的母亲生前钟爱礼佛,这导致他不得不接受佛家对死亡的释义,欺骗自己她母亲是往生极乐了。
景旼想着时辰还未到,便同意了:“好。”
此年是开平九年,佛寺数量比之前朝,翻了好几倍,单就一个上京城的佛寺,便高达近千所,其□□有僧尼二十余万人。
此地虽离上京甚远,但佛寺也不少见,两人就近去的这一所瞧来香火倒像是最鼎盛的。
那佛寺着实也不太高,两人来的很早,此时寺院里不过几个洒扫的小僧尼与几位稀稀拉拉的香客信众。
见有人来了,门边的一个小僧尼便将扫把搁下了,而后合掌朝两人走了过来:“二位施主,来此是为进香礼佛、诵经拜忏,还是为问缘求签?”
“是为求签。”叶小舟答。
那小僧尼便一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位施主请。”
“此前我寺求签需得携上香三支,供品十二,但如今新主持令我寺删繁就简,”小僧侣道,“施主只需奉香三柱,诚心跪拜即可。”
叶小舟从前常见母亲礼佛,因此一跪一拜,竟做的像模像样。
那台上的佛足足有十几尺高,表面镀了足金,供桌上香火不断,莲灯数盏,这样华丽的佛与粗布褐衣的叶小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是大漠中被风卷动的一粒尘埃。
拜完香后,那小僧尼献上一只竹筒,其中密匝匝地塞满了竹制签条。
叶小舟接过了那只竹筒,微微合眼,心里默想着自己与景旼的当下与往后,而后那签子便随着摆动,从竹筒里缓慢抽离出来,最终落在了地上。
“第二十四签,”出声的是拨弄着青棕色念珠的年长沙弥,“贫僧法号如松,二位若不嫌弃,便由我为这签做解。”
叶小舟点点头:“师父请说。”
“此签乃是下签,所谓不成理论不成家,水性痴人似落花;若问君恩须得力,到头方见事如麻,”如松徐徐然道,“此卦为痴人道塞之象,或随家宅不安、自身遇险之境。”
叶小舟将信将疑地问:“那敢问师父,该如何化解呢?”
如松双手合十道:“移徙为吉。”
下山时叶小舟心里仍然还想着那沙弥的话,但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
景旼见他走神,便问道:“这问佛求签之事,想来玄乎,他说的话,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我是不大信的,只是觉得新奇,”叶小舟道,“从前我去问佛时,他们向来只与我说好听话,讲我如何的一帆风顺,只听过哄我说,佛祖看着我欢喜,要我无病无灾,却不曾听过这样差的签意。”
景旼笑了笑道:“许是那江南的佛才是真佛。”
叶小舟嘴角轻扬:“那佛陀还在上头坐着呢,你这样说话,当心他要罚你。”
“你忘了,我不信佛陀,”景旼温声道,“我只信你。”
叶小舟最喜欢他这样嘴甜的时候,他偏头望着他的眉眼笑,却没听见景旼口中的轻喃。
他几不可闻地说道:“所以佛陀可负我,你不可以。”
中午两人便在面馆里随意吃了顿面,随后便又直奔向那间当铺,叶小舟远远便见那间当铺依然是房门紧闭,他心里忽然便慌了神了。
他当即翻身下了驴,急匆匆地跑向了那间当铺,而后提步上了台阶,重重敲响了那间当铺的门。
“有人在吗?”叶小舟喊了一声。
里头自是无人应答,隔壁的米店老板却开了口:“你可是来找那钱成亮的?”
“是。”叶小舟点了点头。
“说来也是奇怪,那钱老板平时做生意也还算本分,但前两日却忽然去了那赌坊厮混,一日便把家底输了个精光,”米店老板叹了口气道,“昨日他求我说,买了他那店面做仓库,我起初不肯,但他求着我说至少给他留条底裤兜底,我便心软了,这不——昨日夜里他便连夜关店跑了。”
叶小舟脸色大变,整个人如遭雷劈:“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我骗你们做什么?”米店老板忽而又好奇道,“看样子你们是有什么东西还当在这钱老板那?那可真就是就无处说理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往哪跑了。”
叶小舟满脸写满了不相信,他旋而看向景旼,有些无助道:“怎么会呢?我们不是还有单据吗?你带了单据吗?”
景旼将单据从衣襟里掏了出来:“带了。”
叶小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心里的焦虑这才缓和了一些,他说:“走,我们去报官。”
“唉,单凭这一张单据也是找不着他的人的,”那老板诚然感慨道,“咱们这的官府阿,那办事效率我就不说了,不使点银钱催促,只怕会以回去等着来搪塞你们。”
纵然米店老板这般说辞,叶小舟心中虽然也了然,但他始终不肯就此白吃这亏了,于是还是火急火燎地拉着景旼去报了官。
结果显而易见,这点芝麻小事,这儿的治所衙兵只是让他们过了笔录,半点要遣人去追的意思也没有,摆摆手便让两人回去候着了。
回去的路上,叶小舟万分沮丧,连景旼买来哄他的糖雪球也不愿意吃了。
“那杀千刀的钱成亮,”叶小舟骑在驴背上,惨然道,“往后若叫我见着他,定然要撕了他一层皮!”
景旼知他现在心情不佳,便连声附和着,由着他发泄。
两人回到云溪村的时候,天际已然微微擦黑了。
叶小舟刚跳下驴背便往后院里跑,他出门前怕小白饿了没饭吃,便将小白先放在鸡窝里了。
但任凭他翻来覆去,将鸡窝搜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那只小奶狗。
“天柱,你看到小白了吗?”叶小舟问,“你快帮我找找。”
“没看见。”景旼下意识旋身,看了木桌边坐着择菜的老太太一眼。
“大娘,你见着小白了吗?”叶小舟急匆匆地走到老太太跟前,“我出门前把它放在鸡圈里了。”
“什么小白?”老太太的嘴角一僵,随机讥讽道,“你说那只小畜生阿,我见着它要咬鸡,便将它丢出门去了……”
叶小舟先是一愣,而后整个人像是被愤怒裹挟了,忽而便发狂似地抓住老太太的衣襟,撕声喊道:“怎么可能呢?小白它才那么小,怎么可能去咬鸡?你凭什么把小白赶出去?你凭什么……”
老太太看呆了,叶小舟虽然看似骄纵,但到底有世家的礼仪教养,哪怕是气急败坏,也绝不会对长辈动手,但现在他却如此失态,像是下一刻便会将自己掐死。
好在景旼及时上前将叶小舟拉住了,他劝道:“小舟,你冷静一些。”
老太太顿时又有了底气,顶着叶小舟怨恨的目光开口道:“这是我家,我不想让它留便不让它留,轮得到你说话了吗?”
叶小舟气红了眼:“你凭什么?你把它丢哪了?”
“我将它丢进河里去了,怎么着了,你有种去河里找阿。”
叶小舟挣开了景旼的手,推门便往河边跑去了。
那条小河就在他们家不远处,叶小舟很快便临近了河边,就在他要走进那小河中去捞小白的时候,追上来的景旼忙将他抱住了:“小舟,你冷静一点。”
叶小舟扭头冲他大喊:“你让我这么冷静?我唯一值钱的衣裳没了,小白也被你娘丢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让你娘把小白还给我,你让钱成亮把衣裳还给我……”
他一边喊着,一边发泄似地大哭了起来。
心里压抑多日的不满与痛苦积压在一起,终于破了一个豁口,而后如海啸一般倾泻而出,将他的理智毁了个山摧地裂。
景旼抱住了叶小舟,紧紧将他按在怀里:“小舟,小舟……你听我说,我娘是嘴硬心软的人,她嘴上说将小白丢进河里了,一定是骗你的。”
叶小舟不再挣扎了,只是很小声地在哭。
景旼便继续道:“我们先回去吧,再好好问问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舟。”
叶小舟的哭声忽而停了。
过了好半晌,景旼才听见他平静而又沮丧的声音。
他说:“天柱,我想回去了。”
这回,他万分清醒,已然是已经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