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撕破

景旼知道叶小舟这回是下定了决心了,他也不多做劝慰,只缓声道:“好,我明日便送你回去。”

等景旼拉着叶小舟回到家,他也不问小白究竟被丢去哪了,只是一言不发地进了屋,而后沉默地去收拾他那压根没剩几件的衣服。

收拾好包袱后他躺倒在床上,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觉得自己这样很对不起景旼,但他真的已经受不了了,若不是现在已经天黑了,他在这里一刻也不想多呆。

他很想念他爹,想念那个狗腿的小家奴,想自己柔软的被窝,想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想自己那几个一起斗蛐蛐斗鹅的狐朋狗友,甚至开始想念书院里那位滔滔不绝的长胡子老先生。

叶小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也永远不会融入这里,那个老太太和这里捉襟见肘的生活横在他和景旼之间,形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想,只要景旼愿意送他回江南,他就有机会死缠烂打地逼着景旼留下,如果他实在割舍不下那位老娘,自己就派人把她接过来,以后好吃好喝地养着她,总不会亏待了她去。

这样想着,叶小舟就觉得心里能好受些,即便景旼说这里才是他的故乡,可这样穷山僻壤的故乡又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呢?叶小舟不明白,他们在这里,永生永世恐怕都是翻不了身的农户,还不如到江南去逍遥快活。

叶小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他睡前是合衣上榻的,而醒来的时候,衣裳已被人解了,他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被裹在被子里。

身边不见景旼的踪影,叶小摸着黑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意识还未完全醒圜,第一件事便是先抄起自己昨晚收拾好的包袱,然后喊了几声:“天柱。”

屋内与屋外都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叶小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昨夜景旼不是说好了今日送他回江南的吗?一大早总不可能又出去做事了,那样太不合常理。

他摸索着走到门口,伸手推了一把房门,发现竟然没推动,他的脸色忽然一变,霎时间意识到了什么。

这屋门像是被什么东西横住了,任凭他怎么推都纹丝不动,平时这门瞧来分明那般不结实,但今日却变得无比牢固。

叶小舟急了,他放下怀中的包袱,一边重重地敲着门,一边喊道:“天柱,是你关的门吗?”

“说好让我回去的,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外头依然无人应答。

叶小舟继续叫喊着,喊到最后声音都发了哑,奔溃地又开始掉眼泪了:“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能食言而肥呢?我好想回家,你就让我回去吧,你放我回去,以后我什么事都依你,好不好?”

叶小舟从未这样害怕过,即便是他母亲过世的时候,那时叶夫人已病了良久,他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接受,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可是如今,是他自以为的一切美好构想毫无预兆地轰然坍塌了。

他的肩膀都在情难自抑地微微颤抖着——那个他以为是全天下最温柔、最爱他的人,却亲手把他锁在了这间破屋子里。

这样的毫无征兆……其实是有的,只是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而已,是他太傻、也太信任景旼了,他满心以为他们都是对方心中的最宝贵,但现在看来,似乎只有他在傻乎乎地既掏心又掏肺。

不过叶小舟也就仅仅沮丧了片刻,很快他便自我振作起来了。

他开始四处梭巡起屋里可用的器物,但他很快便发现,景旼什么趁手的物件都没给他留下。

叶小舟转而便将目光移向了那扇紧闭着的窗户,景旼似乎是疏漏了那处,并没有将其也封死。

他缓缓地靠近了那扇窗,心里忽然有了一点希望——再结实的窗户,那也不过是纸糊的。

在见到那扇窗户的一霎那,叶小舟心中便有一个想法霍然成形,他立刻想起了他们平时睡觉用的床板,那并不是一整块的,轻易便可拆卸下来。

他小跑到床边,揭开那洗的发白的被褥,取出床板中的一长条,随后便又靠近窗户,将那木板往那锁死的窗户上重重打去。

可惜他的动作实在是不得章法,窗户纸倒是撕开了一些,但木板上传来的震感也震得他虎口发麻。

但叶小舟此时归家心切,不但没被这点痛感所击倒,反而愈挫愈勇,继续高举着床板,一下接一下地砸着窗。

终于,那窗户被他砸开了一道豁口,外头的阳光便急匆匆地透过孔洞,跻身进来了。

叶小舟再接再厉,很快便将那窗户彻底捅破了。

叶小舟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料想景旼此时应该不在,否则听见他这屋里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还无动于衷。

但他还是慌里慌张地捡起自己的收拾好的小包袱,而后艰难地从窗户爬了出去。

叶小少爷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做过爬窗这么狼狈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实在是顾不得什么了。

然而还没等他跑出几步,忽而便看见了在院子里的木桌旁静静坐着的景旼,他的手边似乎还放着一碗茶,右手虚虚地搭在碗壁上。

原来他一直都在院子里,方才自己弄出的那么大的动静声响,他也不可能没听见,只是纵容他从一个小囚房,跑到了另一个大囚笼里。

叶小舟的心跳忽然急促了起来。

景旼就在他错愕的目光中,缓缓地转身,他面上一改往日里温和端方的模样,看向叶小舟的目光变得无比冷漠。

“你真的这么想回去?”他问。

叶小舟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他,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说好好在云溪村陪我一辈子的,”景旼缓缓向他走近,“究竟是谁食言而肥呢?”

“此话是我说的轻慢了,此事也是我负你,”叶小舟说道到这里,心里却觉得委屈,忍不住抬头质问道,“那你也不能把我关起来阿,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景旼在他面前停下了,听他说完,便展颜一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好小舟,你若不害怕,岂不是辜负了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叶小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已经全然不是从前那位景天柱了,他那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之下,藏的是一个疯子的血肉。

“景天柱,”叶小舟的声音有些颤抖,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对于景旼,竟然连半点可拿得出手的筹码也没有,只能口不择言地哀求道,“你不能这样,我爹……我爹他总会找来的,你放我回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好不好?”

“你爹?”景旼长眉一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讥诮道,“那你倒是与我说说,叶弘方他几时能找到这里?我们一路走水路过来,没在沿途留下任何痕迹,你说——你爹爹他是神通广大,还是权力遮天?”

叶小舟知道二者都不是,他们叶家只是富甲一方,却无人入仕,权力是虽是有的,但实在够不上遮天。

如今听来,来时景旼便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说不定那盘缠也是他故意弄丢的,只是为了有理由走水路,叫江浪淹没他们的所有行迹。

景旼忽而又向前逼近一步,叶小舟眼中蓄满了眼泪,眼中景旼的脸模糊而形变,像一只戾气深重的恶鬼。

叶小舟又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顶到了屋门。

“再说,”景旼冷笑道,“你这样与人私奔,又一事无成的儿子,叶弘方只怕早就弃了寻你的念头了,他也还算年轻,抓紧时间与你那继母再生一个弟弟,岂不是更合意?”

“不会的,”叶小舟眼眶里的眼泪忽然尽数滑落,鼻子与眼眶都是红的,看起来是伤心到了极点,他带着哭腔道,“不会的……我爹他说过,这辈子只要我一个儿子的。”

“是吗?”景旼反问。

叶小舟忽然就心虚了,他的父亲叶弘方确实存过望子成龙的心思,要他好好读书,往后他能得个一官半职,也算是为叶家门楣添光。哪怕见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也只是叹了口气,说往后便寻机会用钱替他买个常驻江南的闲官。

最后还道,若实在不成,便接手他的产业,虽然他也明白自家儿子是个只会花不会赚的败家子,但叶家产业也颇多,只要他不染上赌瘾,不被人骗,也够他败一辈子了。

但自己居然丢下他与人私奔了,他对自己该有多失望呢?

“天柱,”叶小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伸手牵住他的衣袖,半哀求半撒娇道,“我就回去一次,然后再和你回这里,好不好?我只是想见见我爹,想再看看家,我……”

“你答应我,好不好?”

叶小舟着实不是会撒谎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脑袋低垂着,只敢看向自己的鞋尖。

“不可以哦,”景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