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前世番外

暴君第一次见苏瑶,便是在血洗朝堂,大肆屠戮的那日。

他踩着生父养母的尸骸登上皇位,朝中不服气者不在少数。更有甚者,已经在谋划着趁他登基不久,好将他早日拉下帝位的所谓忠于天?下社稷之臣。

齐王留下的细作暗卫不计其数,如今成?了他手中的一把利刃,轻而易举就替他打听?到了那?谋划之人的说辞。

不外乎就是什?么,清河王慕珏虽不成?器,性情?却不大差,胜过?他这等暴虐到杀兄弑父之人百倍。

暗卫回禀时战战兢兢,高居宝座上的暴君却是嗤笑了声。

且不说慕珣之事?是他那位生父动的手,与他毫不相干,承熙帝又算是哪门子的父?他在不知自己非是他的亲生血脉的情?形下,都能将自己交给林氏那等毒妇虐待凌.辱,所作所为,哪里敢称一声人父。

暴君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合上折子。

起?身往外时,唇边笑意玩味,“谋逆谋反乃是不赦的十恶重罪,便传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御史大夫来,将这份名单上的诸人兼之亲族尽数拘押到丹凤门前。”

暗卫一个寒颤,人尽皆知,丹凤门前早就筑起?了斩首高台。主子分明就是要……但他地位低微,哪敢多言,只得下去照办。

暴君便是在观礼时注意到苏家的那个小县主的。

秋雨连绵,络绎不绝的押送队伍里不乏形容凌乱,捶胸顿足之人。

哪怕是往日金尊玉贵,百般娇养长大的小娘子们,也多是哭得花容失色,时时惊叫。

那种刺耳尖锐的惊惶嗓音,难听?至极,让暴君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等不及犯官及家眷都被押来,就想将这?人通通斩首。

也因此,静默无声的苏家人就成?了其中一股清流。

他们一声不吭地褪下素白孝衣,换上囚衣,露?一截粗麻的斩衰服。

这是臣为君,子为父,最重的礼数。

暴君这才想起?苏家?过?一位皇后,是那位据说仁厚体弱的太子的外家,而苏家父子亦是前不久刚刚战死在西州城外。

他瞥过?身旁唯唯诺诺,躬身叉手的几名大臣,心里明镜似的。

那份名单上并无苏家人的姓名。

显然是有人揣摩他的心意,将前任储君的外家押来,一道斩草除根。

暴君觉得无趣,面无表情?地扫过?那?腰身挺直的苏家人,忽而就注意到了站在苏议身边的美貌少女。

依着身份年岁推断,显然就是那位据说由苏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长宁县主。

同在大昭宫,他自然听?说过?这位县主的美名。

只不过?一个是众人捧起?的皎皎天?上月,一个是被踩在脚底,任人践踏的地上泥,缘浅至此,竟是从?未见过?一面。

今日一见……暴君眯了眯眼,忽然觉得洛京第一美人的名号倒真不是虚传。

芙蓉面,细柳腰,丹唇皓齿,娇资艳质,不外如是。

她微微垂着脸,乌黑发丝被细雨濡湿,沾在皙白如玉的桃腮边,一袭粗麻衣衫,依旧不掩国色。

她旁边的那个小女郎抽抽噎噎地拉着她的衣角,说了?什?么,那位小县主就柔柔地摸了摸幼妹的脑袋,极勉强扯?个笑来安抚她。

隔着连绵细雨,朦朦胧胧,便是勉强的笑意,也是极美的。

暴君不由得地看了好一会儿,身边便有内宦上前谄媚,“陛下可是在看长宁县主,那可的确是个妙人,才刚及笄,正是水灵灵嫩葱一样的年纪,陛下若是喜欢……哎呦!”

暴君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被踹倒在地的内宦身上,不知怎的,觉得这等阉人,根本不配提起?她。

斩首台上的铡刀起?了又落。

惨叫声混杂在汩汩血流中流淌满地,染红高台。

被押住的那?人,无论往日是何等的体面尊贵,这会儿都开始跌坐在地,哀嚎求饶,个个涕泗横流。

暴君看着看着,眸中闪过?一丝嘲讽。

这就是所谓的满朝衣冠,铮铮铁骨。

不过?是在他们面前杀了几个人,就吓得狼狈不堪。

他的目光停滞在紧紧挨在一块的苏家人身上。

入目所见却是意外。

苏家的郎君们纷纷举起?带着沉重镣铐的手,紧紧捂住身旁女眷和小辈们的眼,纵使浑身僵直绷紧,却到底保住了几分最后的体面。

尤其是那位小县主,明明自己也咬着唇,低着头瑟瑟发抖,却还是先捂住了幼妹的眼。

可是像是只明明怕得不行,却还要竖着耳朵装大胆的兔子。

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暴君心念一动,却未多言。

林氏一族之后,很快就轮到了苏家人。

暴君不动声色地任由那?兵士将苏家人拉扯上台,按跪在血色肆虐的斩首台上之后,才一步步地走上前去。

溅起?的细小水花带血殷红,染红了团窠对鹰暗纹的玄色衣角,留下点点湿印。

他停留到苏瑶面前,垂眸片刻,忽而伸手掐起?小娘子白皙如玉的下颌,触手的肌肤带着雨水的微凉,滑腻娇嫩,让他有?失神。

视线一寸寸凌迟似的端详扫过?,倒映在漆黑眸中的,是小娘子被雨水洗过?的清丽容颜,不施脂粉,娇美动人。

轻而易举地让人想起?,前人曾有诗云,“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忽然就想到,自己如今贵为天?子,身边若是有女子,合该有如此绝色的姿容。

他早就不是冷宫和漪澜殿里任人摆布的傀儡,攫取到的滔天?权力足以让他——便是想养只金丝雀逗弄,也能养得起?最名贵娇美的那只。

暴君打量着,赞赏着,用冰冷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慢慢吐字,“倾国倾城,果真是洛京第一美人,若就这么死了倒是可惜了,朕宫中倒还缺了个漂亮的雀儿。”

话一???,见小县主惊恐讶异地抬眼。

清凌凌的一双杏眸,澄澈空明,乌黑水润,像是迷失的天?真小鹿,真是美极了。

他心跳漏了半拍。

漆黑眼瞳里酝酿?势在必得的执拗。

只不过?,苏家人世代?武将,最是坚毅果敢,傲骨不屈,若是她宁愿寻死也不肯答应,他好似……也并没有什?么好的?子。

暴君心神一动,目光不善地扫向?其余的苏家人。

果不其然,就看见那位小县主瞳孔一缩,神色变得紧张,连细细弱弱,如葱根似的细指都攥紧了半湿的囚衣。

她动了动唇,眸中便浮现?哀求的雾气。

暴君俊美?尘的眉眼间?,浮现?一抹轻挑恣意的笑意。

抓到她的弱点了。

以后,这只娇美动人的金丝雀,就是他的了。

他将这只雀儿锁到了昭阳殿。

这是离他朝参之所最近的宫阙。

只要他想,便能时时来逗弄他养的小雀儿。

起?初几日,他并没有来,却让人源源不断地将左藏库里,天?下间?最珍稀璀璨的玉石玛瑙,赤珠琉璃等珍稀器物都送到昭阳殿去。

既是要养名贵娇贵的雀儿,便该为她打造一间?举世无双的金屋。

暴君自以为做到了极致,可再?来时,对上的却不是小县主心甘情?愿,乖巧依恋的目光。

她垂着脑袋,乌睫颤得像蝶翅,抿紧唇瓣,躲躲闪闪地不肯上前,分明没有被那?价值连城的物件打动。

暴君静默了片刻,忽然抚掌笑起?来。

他养的小雀儿,有脾气也是该然。

若是一味的逆来顺受,倒是无趣。

只是,在他拥紧她时,还是该听?话?才好。

暴君拂袖而去,面上是刻意外放,毫不掩饰的怒意。

临?殿门时,他回眸看了看衣衫凌乱,跌坐在地的小县主,见她触及到他的视线,便咬唇瑟缩一下,湿漉漉的杏眸中隐隐倔强,没有半分服软听?话之意,心里就越发烦躁。

?门后就将要凑过?来献媚讨好的内宦踹翻在地。

浑身滚满草叶的宦官连痛都不敢呼,满脸带笑,“陛下莫怪莫怪,小的也是有妙计想献给陛下,才斗胆凑近,还请陛下听?小的一言。”

话里的笃定之意太过?明显,便是暴君也停顿一息。

他挑着眉,尾音轻轻勾起?,“妙计?”

那宦官颤巍巍地爬起?,膝行靠近,娓娓道来,“县主年纪还小呢,听?闻从?前的皇后娘娘疼她想多留几年,也没有议过?亲。陛下就这么冷不丁靠近,难免吓着她……”

暴君听?着,神色渐渐和缓?。

原来那只小雀儿是羞怯害怕,并不是厌恶排斥自己。

“……所以,陛下若是想一亲佳人芳泽,不如先用?旁的手段?”

暴君微微蹙眉,漆黑眸子里滑过?一丝兴味。

回到寝殿,打开内宦恭敬送上的匣子,却只见内中有一瓷瓶和一卷书册。

瓷瓶上贴着的名字极为狎昵,显然是催得女子情?动的香料。

而这书册么,则是绘着花样百?,纤毫毕现的合欢彩图。

暴君一时怔然,先是蹙了蹙眉,心里却开始有?不确定起?来。

那内宦言之凿凿,说女子娇弱,初次时极易受伤,伤了身子不说,日后还可能对此事?生?惧怕阴影,需得徐徐图之。

他既是要养雀儿,定是要娇生惯养,如何能让她受那种苦楚。

暴君顿了顿,将那卷书册展开。

取得的成?果亦是明显。

才只软硬兼施地迫她喝过?半杯酒,香料刚刚被点上,原本避他不及的小县主就变得杏眸迷蒙。

白净如瓷的小脸红红的,在他心??处磨蹭,还在轻声咕哝着什?么,整个人软软地挂在他的脖颈上,像是失了魂,娇软无力,只被他轻轻一碰,就颤巍巍地呜咽低泣起?来。

暴君的背脊绷得有?紧儿。

明明得来不易,可他看着苏瑶明显不清醒的神情?,心里却像是窝着一股莫名火气。

他竟是有?后悔了。

他娇养藏起?的金丝雀,竟是要用这种?子才能亲近一二,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下一瞬,难过?的小娘子就无师自通地凑到他的唇畔笨拙地亲过?来。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无意地勾引着他,却还不懂得如何撬开唇齿,只凭着被药物酒液催动的本能,将如花的温软唇瓣贴在他的唇畔,像小兽一般慢慢地厮磨轻蹭。

却又因为不得其?而难过?地小声哭起?来。

哭得抽抽噎噎,委屈十足,娇俏精致的眉角眼梢里都染上氤氲湿意,瞧着就让人只想狠狠欺负她。

属于女子的清甜香气不断涌入鼻端。

“这可是你?先招我的。”

暴君缓缓低声,眸中一阵阴晴不定,喉间?玉白突起?滑动,继而起?身将她打横抱到床榻上。

不情?愿又如何,她始终是他的。

不过?是提前收取几分豢养的利息罢了。

摇曳锦帐间?,有人因痛惊呼?声,却又很快转为欢愉嘤咛。

直到夜半更寒,才雨收云散。

暴君垂着眼,细细地打量自己的杰作,神色冷淡且疏离,可眸中的热度却是无从?遮掩的。

他从?未想过?人间?还有如此至乐。

软糯乖巧的小娘子乖巧顺从?地窝在他怀中,眸光迷离,任由他予取予夺,却只会如娇柔的菟丝花一般,将自己全然地攀附在他身上。

一股难得的快意油然而生,顺着尾骨直冲脑海。

那双望着他时,总是怯弱畏惧的杏眸,一反常态,如同揉碎了漫天?银河,盛满璀璨的星光,怔怔地望着他,竟让他生??对方一往情?深的错觉。

仿佛,她真的恋慕着自己一般。

这滋味太过?美妙。

暴君挑了挑唇,唇畔的笑意带?嘲讽的弧度。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贪恋上了这种错觉。

从?记事?以来,他还从?不曾见过?有人会对他露?这般信任依赖的目光。

他可当真是养了个宝贝。

将那只昏睡过?去的小雀儿牢牢圈在他的臂弯间?,暴君缓缓阖上眼,眉宇间?是此生第一遭的餍.足。

然而不多时,他就被身侧压抑的小声抽噎惊醒。

方才还泪光盈盈,满含孺慕的小娘子此时哭得难过?极了,小身板儿背对着他,一抽一抽的,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在发觉他醒来后,将自己蜷缩得更紧,瘦弱的肩头还在微微颤抖着,小脸更是煞白无比。

暴君皱皱眉,坐起?身,“哭什?么?”

他一?声,哭泣的少女就浑身一颤,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整齐的贝齿都陷进娇嫩唇瓣里去。

暴君眼神微黯,他又不曾做什?么,他的小雀儿居然这般怕他。

可那又如何,小县主已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你?若是还惦念着苏家之人,便该知晓如何行事?。”

他伸手抚上那弯皎洁的月牙,慢悠悠地吐字,字字结网,残忍地将那只误入的蝶儿拉扯吞噬,她越是挣扎,便会被无形透明的蛛丝缠得越紧。

果不其然,一提及苏家,小娘子的眸子就睁得圆了,连哭都不敢再?哭。被他拉进怀中抱住时,明明抖得像秋天?枝上将落的叶,却仍是不敢吭声惹怒他,只敢软软地,怯生生地攥住他的一角里衣。

暴君心下称意。

他勾了勾那精巧的下巴,迫使怀中人献上小脸来,细吮轻吸那瓣如花的唇,只觉得怀中人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香甜。

这是他的小雀儿。

便该永远如此听?话乖巧地窝在他的怀中才是。

只有他的怀抱,才是她的归宿。

暴君对他的小县主很是满意。

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偶尔露?点爪子,说?不痛不痒的冷言冷语,只需拿她的家人吓唬两?句,就会乖乖地窝回他的怀里,任由他亲昵逗弄。

他觉得如此甚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下来,也渐渐习惯了身旁总有她的存在。

他总是习惯于拿有关苏家人的空话去吓她,迫得她委委屈屈,敢怒不敢言地为自己烹茶,调香,穿衣,奉膳……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以至于后来,没有他的小县主在身边,他连觉都睡不安稳。

便是朝臣整日聒噪,说什?么要立后选妃,绵延子嗣,也都让他径直统统驳回。

什?么东西也敢跟他的小雀儿相提并论。

至于什?么子嗣江山,那又与他何干。

他可不想留下什?么子嗣。

昭阳殿高大的博山炉里总燃着避孕的香,是他勒令尚药局的医师们研制?的,不伤身,还有养身滋补之效。

百年之后,他的帝陵里,有他和他喜欢的小县主就足够了。

沉重的山门一关,便是在黑暗的地下,也不许有不相干之人再?来打扰他们。

而在这日日夜夜的相处中,他的小雀儿似乎也软化了态度。

渐渐的,她不再?那么惧怕他。

反而偶尔会在他的逗弄轻挑中,浮现?几分女儿家的羞涩红晕。

除去她常常思念那?逝去的和被流放边关的苏家人,想起?时对着他难得有好颜色,更是很少有个笑脸,一切仿佛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

暴君渐渐动了念。

曾经天?边高悬,遥不可及的明月如今坠入他怀,任他把玩。她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又娇柔得如同花圃里需得匠人精心养护的牡丹花,连娇气挑剔的样子都处处都合他的心意。

死寂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他在黑夜中踽踽独行许多年,终于找到了可供他憩息片刻的安宁之所。

他很清楚,原本简单的占有欲已经变了质。

可他却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

某个极为寻常的日子里,临上朝前,暴君垂眸,就看见小娘子一如往常般低眉顺眼,认认真真与他腰间?蹀躞带较劲。

她因为系带打结的长短不一而轻轻皱起?眉,低声娇气地咕哝抱怨了两?句,却还是不厌其烦地解开重新整理,葱白细指在他腰间?翻飞如蝶,务必要让蹀躞带系得好看慰帖才肯罢休。

彼时晨光熹微,曳斜过?窗,乌鸦鸦的如瀑青丝尽数披散在她身后,被温暖浅黄的光线拢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如此恬静荏弱的样子,甚至让他生?他们本就该是恩爱夫妻的错觉。

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颊,松??令人召回了那?幸存的苏家人。

苏家人辗转回京那日,他的小县主终于露?了久违的笑脸,眼角眉梢都是欣喜雀跃,再?对着他时,似乎也柔和不少,偶尔就会被他送去的稀奇物逗得展颜。

暴君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个美梦。

而他们这辈子都将留在这样冗长温暖的梦境中。

没有不堪的开头,一切都如梦如幻。

好似他们本就该一见钟情?,白头偕老。

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宫宴上,暴君无意间?瞥见,他放在心上的小人儿居然频频注视着一个不甚?彩的世家郎君,甚至还因此而?神。

少女愁眉轻锁,乌睫低敛,目光里分明是说不尽的波光潋滟,欲语还休。

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怅惘模样。

甚至隐隐有几分少女怀春的影子。

暴君怔了下,缓缓抚上腰间?的佩剑,冷寒的视线落在了陈家排行十二的郎君身上,唇角却慢慢扬起?。

不过?是个貌不?众的男子,何德何能,竟是能勾得他的小雀儿频频回眸。

暴君觉?一种被冒犯的怒意。

便是他,便是他,都从?不曾得到的殷殷注目,怎能让这人得了去。

他压抑住那股子窜起?的无名火,让人去查了小县主的生平。

与那人毫无干系。

暴君不肯轻信,他想给他疼爱的小雀儿最后一次机会。

于是私底下安排了一处巧遇的好戏。

令他失望乃至绝望的是,他的小县主竟是真的认识那个陈十二郎,甚至还主动想要与他搭话。

便是那位在传闻中人品贵重,不好女色的陈十二郎,看清他娇养藏起?的小雀儿时,眼底也露?了几分异样神色。

同为男子,那眸中的惊艳意味如此明显,几乎灼痛了假山后冷眼旁观之人的双眸。

暴君嘴角总是噙着的轻佻笑意倏地褪尽。

他紧紧地盯着互相行礼交谈的两?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心??涌现仿佛凌迟刀割的疼痛,一下比一下尖锐。

他不是她心中的唯一。

她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人夺走,离他而去。

这怎么可以?

所有觊觎她的人,都该死。

这一念起?,便如星火落枯原,顷刻间?蔓延不止,模糊意识。

再?回过?神时,眼前便只剩倒下的尸身,以及,小县主惊恐害怕的眼神。

她被宫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却还是挣扎着一步步地往后退去,想要远离他。

满眼氤氲的雾气凝成?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沿着白净如瓷的脸颊大滴大滴滚落。

暴君原本想发怒,想质问,却都在已然哭成?泪人的小娘子面前消了音,他紧紧闭了闭眼,将手中沾满鲜血的剑插进石缝中。

他不容抗拒地将小县主抱回屋内,锁在床帏覆身而上,被几乎要失去她的痛苦淹没,如同失去理智般一遍遍地亲吻拥有她。

“瑶瑶,你?是我的……”

他吻住娇嫩小巧的耳垂,低声喃喃,觉得自己仿佛是得了罕见的急病。

深入膏肓,疾重难医。

而唯一能治愈他的,便是怀中人吝于施舍的真切心意。

可她如此吝啬,总不肯给他。

暴君一目不错地盯着她,就见小娘子湿漉漉的杏眸紧紧闭着,浓长的乌睫颤个不停,小脸红透,露?的神情?似欢愉似痛苦。

相互折磨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

从?午后到夜间?,夕阳隐于池畔,迷蒙孤月升入天?际,廊边点起?昏黄的风灯,摇摇晃晃,落下的清光片辉却是孤寂凄清。

一直到她昏睡过?去,都咬紧牙关,决绝吝啬地不肯将救得他的解药吐露半分。

暴君搁下茶盏,冷眼注视着博山炉的香灰被浇灭,只来得及窜起?最后一缕不甘青烟。

他坐回榻边,指尖一遍遍抚过?描摹榻上女郎的精致眉眼。

他改变了心意。

若是仅靠他与帝位留不住她,那若是再?添上一个孩子呢。

一个,或是几个,他和她血脉交融的孩子。

他的小县主为着那?同为苏姓的亲人,都肯留在大昭宫里曲意承欢,若是她有了他的孩子,一定不会再?多看那?意图不轨的登徒子半眼。

暴君有着一副玲.珑心窍。

他清醒后就意识到,陈十二的死,会化作横隔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

他的瑶瑶天?性善良,陈十二因她之故,死在她的面前,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件事?。自责,愧疚,痛苦,会像山一样堆积起?来,压垮她的心神。

若是有孩子转移她的注意就好了。

暴君其实不想要孩子,但若是他珍视的小雀儿为他生下的血脉,或许也不是那么不可忍受。

大不了生下来就丢给宫人,只要能养活就好。

暴君头一遭像是发了疯地想要一个孩子。

他召了十数位精通孕育之道的医工入宫,百般养护,审慎调养。

可他的小县主却还是渐渐单薄下去。

她逆来顺受地附和他,一日比一日消瘦,脸色也是越来越苍白,如江南新贡上来的澄心纸一般。

明明已经停了那香,可过?了许久,昭阳殿都没有传?喜信。

流水般的医师进?丹凤门,得?了同样的论断。

他们说她忧思过?度,郁结于心,不适合孕育子嗣。便是千难万难地怀上了,只怕也会中途夭折。

暴君总不肯信。

他将昭阳殿困锁起?来,不许外人进?。

他日日都去陪伴流连。

却总能看见他的小雀儿?神地望着天?际,仿佛也想随着那?叽叽喳喳的云雀一道高飞远去,不肯多看他几眼。

那怎么能行

于是,他令人在昭阳殿的檐角,花枝上用红线缀满了细细密密的小金铃,风一吹,便会清脆叮铃地响个不停。

桂香浮动间?,那?来来往往的鸟雀受了惊,再?不肯驻足。

终于,他的小县主肯将目光多分给他一分。

可她还是渐渐沉默下去。

夜里,他将她揽在怀中,都能觉?她仿佛失了生气,如同傀儡一般任他摆布。

像是花期将近,香气将消。

不可名状的恐慌摄住了他。

暴君面上不显,却在私底下令人寻觅对策。

他甚至生?个荒谬的念头。

可还未等得及他将之付诸实践,朝中觊觎东宫储位的朝臣们就悄悄将那柄匕首送进了昭阳殿。

他们不知道暴君想要的只是苏瑶的孩子。反而因他的频频动作,误以为暴虐无度的君王终于露?了可供攀附的弱点。

只消除去昭阳殿的那位,他们家族中精心养育的那?女郎就有了问鼎后位的机会。

若是能生下皇嗣,他们的血脉便有了染指皇位的机会。

他们编织谎言,对苏瑶说只需她自尽,便替她保全苏家其余人,对暴君则是惊恐万状地禀告,他养的雀儿居然有了大逆不道反噬主人的野心。

在得知并亲眼见证他的小雀儿居然有了杀他心思的当时,暴君挑了挑唇角,毫不费力地就将那柄匕首从?她手中夺了?来。

“瑶瑶想要朕的命?”

他扬起?一抹不达眼底的微笑,漆黑眸子里似乎有择人而噬的凶兽在蠢蠢欲动。

他握住那只颤抖的柔荑,将泛着雪霜的尖锐刀尖牢牢地抵在了他的心??。

薄唇轻启,一字一顿,“来,杀我。”

小娘子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眸子渐渐泛起?了雾蒙蒙的水汽。

她用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属于男子的修长手指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锋锐刀尖渐渐用力,刺破锦袍中衣,划破胸膛,晕染?殷红的血迹来。

暴君背着光的脸有?模糊,眸子却亮得惊人。

他立即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次机会。

不破不立。

成?败在此一举。

“你?放手!”苏瑶忍不住地颤抖,“你?真是个疯子!”

“疯子?”

暴君细细咀嚼这两?字,短暂急促的笑意使他的喉间?发痒,又被压抑殆尽。

他如初见般,视线一寸寸贪婪地略过?那张苍白失色的小脸,见他的小雀儿因他露?惊慌的神色,竟是诡异地觉??满足来。

“瑶瑶可还记挂着陈十二郎?可惜他早就被朕一剑穿心,死无葬身之地。瑶瑶,你?想不想替他报仇?”

暴君弯了弯好看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锋锐的刀刃没入血肉之躯,他的额间?冒?细密的冷汗。

小娘子被吓得几乎哭?声,她拼命地想要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一个劲地否认,“我没有……我没有记挂他!你?松开!”

暴君眼里透?几分意味深长。

明明因为心??剧烈的疼痛而微微蜷缩,却还是微微扬起?唇角,噙起?志在必得的笑意。

他弯了弯好看的眉眼,在苏瑶以为他就要松手之前,蓦得用力,将那刀刃又刺进半寸。

汩汩的血流染红了衣袍,溅到两?人相握的手上,还带着温温的热意。

这都不算什?么,在漪澜殿的那?年,比这更重更疼的伤,他又不是没受过?。

直到昏过?去之前,他还在不错眼地看着他的小雀儿,见她因为那道并不致命的伤而慌乱失色,心满意足地轻喃了声她的名字,才缓缓合上眼。

一梦好眠。

暴君醒来时,都还是噙着笑的。

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并以此为乐,常常饶有兴味地看着所有人在他的拨弄下如棋子般游走存亡。

他料定,此回一过?,他的瑶瑶一定肯将心神再?多分给他几分。

至于自己有性命之危,这都是必然的代价而已。

便是他真的死在了苏瑶手上,一条命而已,她喜欢就拿去,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忘记他。

然而,等他醒来后,却怎么都再?也见不到那道窈窕娇小的身影。

跪在床前的宫人战战兢兢,说她们发现时,娘娘已然没了气,手中紧紧握着的匕首深入心??,地上染满了两?人的鲜血,红得刺眼。

宫人说着说着,几乎吓得要哭?来。

暴君却只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他半个字都不肯信。

他养的那只小雀儿对他只是尔尔,又怎可能因为误认为自己杀了他,便选择一同归去。

她那么娇气,怕疼得要命,明明那么怕他,却会在床笫间?因为疼痛而不管不顾地咬住他的肩头,留下一道道半月形的浅浅齿痕。

她怎么可能为他殉情??

暴君攥紧十指,继而无声地笑得喘不过?气来,眼角渗?点泪花来。

多可笑,她们居然编?这种离奇的谎言来蒙骗他。

这是欺君之罪,当诛。

暴君语气清浅又满含戾气,令人将昭阳殿的所有宫人都拖下去,浑然不顾崩开的伤??,一步步地走到停灵的正殿前。

心??的伤裂开,红透的血珠滴落在寸锦寸金的绒毯中,将缠枝牡丹的繁复花纹晕染得看不清底色。

一阵凉风吹入殿内,门??廊柱边悬着的轻纱挣脱束缚,拦住他的视线。

暴君垂眸轻笑,毫不留情?地将侍卫腰间?的佩剑拔?,将扰他之物钉在地上。

不过?是道纱幔,也敢阻止他来看她,是何其不自量力。

他噙着漫不经心的惯常笑意跨过?殿槛,一步步地走到躺在殿中的女郎身旁。

直到看清熟悉面容的刹那,浑身的气力一瞬间?都被抽走。

他踉跄一下,俯身试图将她抱起?来。

可往常轻而易举就被他打横抱起?的小娘子似乎重愈泰山,四肢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臂弯外,不仅没有被他抱起?,反而沉甸甸地将他也坠倒在地。

巨大的碰撞声惊动殿外侍卫,他们一窝蜂地进来查看。

“都给朕滚?去。”

暴君哑着声,嗓音里满是讽刺不屑。

他不紧不慢地将那柄匕首拔?,丢得远远的,伸手按住已然干涸的伤??,用力压住,仿佛那处还有什?么在不断流?,需要他来止血一般。

匕首扎进心??,那么疼,他的小雀儿哪里受得住。

暴君满含愠怒的嗓音再?度响起?,勒令尚药局以最快速度送来了止疼的麻沸散。

他慢慢地将碾碎的药粉覆上贯穿的伤??,细致又耐心,唇边带着莫名的笑意。

恍惚中,他仿佛看见纤长的羽睫颤了下,便迫不及待地抱紧她,低头吻上没有半点温度的唇瓣,辗转吸吮。

没有羞怯,没有惧怕,她再?不会躲着他。

她只是短暂地在风中复活了一下。

暴君俊美的眉眼覆着冷厉的寒气,周身萦绕着外放的阴狠戾气,几欲噬人。

他亲自将谋划此事?之人抄家斩首,挫骨扬灰。

他用罕见的水晶棺与药材将他的金丝雀封在了昭阳殿。

他日日探望,夜夜相伴,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双清凌凌的杏眸睁开过?。

连深夜梦魇里都寻不到她的身影。

她大约是不愿见他的。

可她死前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他。

如果这是报复,那她显然已经成?功了。

暴君却不肯信命。

他召集工匠,在大昭宫里建起?了巍峨的道观高台,敕令天?下有异术之人,许以重利。上穷碧落下至黄泉,若能招回他的小雀儿,金银珠宝,高官厚爵,任君挑拣。

朝中上谏的文书如雪花一般飞入禁中,言词殷切,却换不来王座上的帝王半点动容。

天?下方士摩拳擦掌,趋之若鹜,却又在作为无用之时被盛怒的天?子驱逐?宫,险?丢了性命。

朝中大臣私底下议论,都道是陛下一日比一日疯癫,身边伺候之人丢了性命的不在少数。

可在暴君看来,能留住那?装模作样之人的性命,已然是他为着能招徕异士所做的最大和解。

他等了许久,才等到了那名来自临安的道士。

凭借乐声为引,魂魄入梦,第一次在梦中见到了她。

梦中的他们竟会在冷宫初见,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地一同长大。

不仅成?了婚,还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

长女名悦,次子名倾。

心悦,倾慕,无不是喜爱之意。

梦里的两?人那般恩爱情?深,羡煞旁人。

太过?美好真实,如镜花水月一场,以至于他只想沦陷梦中,再?不肯醒来。

偏偏却被恼人的钟磬声惊醒。

黄粱一梦,就此烟消云散。

道士仙风道骨,言辞恳切,道是此为后世轮回可见之景,但若他一意孤行,手中罪孽积重,便会如梦境般至此终结,再?不复现。

暴君支着额,回想起?历历在目的梦境之景,面无表情?了片刻。

他屏退旁人,卸下唇畔轻佻恣意的笑意,嗓音微涩,“若是……果真还能再?见到她?”

没有人知晓那位喜怒无常的帝王与那位头发花白的道士彻夜交谈了?什?么,却都讶异地发现他们的陛下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收敛起?先前玩世不恭的姿态,专心于朝政,拨乱返正,用忠贤,去恶佞,大布新政,泽被天?下,竟是有了名高千古的明君做派。

含元殿的烛火夜夜不熄,照亮几案边孤寂冷清的身影。

无人知晓,道士临别?时的赠言曾提及若积功业,便有再?见之机。

这是他最后能保有的念想。

执此一念,便可支撑他走过?漫漫无她的岁月。

等待与她重逢的那一刻。

十数年后,天?下大定。

躺进水晶棺,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暴君还在静静地思量着,若是再?见,他定会拿捏着最温和善意的语气,将那?从?未???的心意都说与她听?,免得吓坏了她。

他心悦她,从?第一次见她那日。

情?不知所起?,至死未休。

作者有话要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

文里凡是前缀前人有诗的诗句,都是有来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