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甜酱八宝菜
燕绥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将自己的目光,从她塞满饭团、圆鼓鼓的脸颊上移开,落到她勺子里那颗螺旋形状的酱菜上。
“这个是甘露子,又叫宝塔菜。”他解释说,“在我们这里,经常用来腌制酱菜。”
她“喔”了一声,将这颗宝塔菜也送入口中,没想到吃起来脆生生的,比小黄瓜的口感还要好。
她一勺接着一勺地挖着酱菜拌饭,好像怎么也吃不腻似的,直到她终于畅快地搁下饭勺,擦了擦嘴巴,满足地捧着饱饱的肚子时,整锅饭,也见底了!
因饥饿而迟钝的大脑,也终于在填饱肚子以后开始恢复运转。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饭锅,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自家的厨房,而是燕绥的客栈!
她慌慌张张地拎起酱菜坛子,使劲地晃了晃,又把不死心地将坛口都倒过来,小胖手在坛底拍了又拍,却再也没见到有酱菜倾倒而出,连一星半点都没能剩下。
完了完了,她竟然把锅里的饭和一坛子酱菜全都吃完了!
呜呜,她一定是饿得太狠,才会吃得忘乎所以,没能克制住自己的饭量……早知道,她一定不会把坛子挖得那么干净……
好心的大掌柜把酱菜坛子先给了她,结果她毫不客气地吃了个精光,而他本人还一口都没吃呐。
“对不起,我好像吃得太多了……”因为底气不足,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无颜面对燕绥。
他手中那碗纹丝未动的白饭,现在看来更是格外刺眼,一想到自己吃光了酱菜,害得他没法吃饭,她的心里就更加愧疚了!
好在善解人意的大掌柜,并没有因此发怒。
“不要紧、不要紧,菜没了还可以再做,饭没了也可以再煮。小店招待不周,拿不出什么好酒好菜,你能填饱肚子,我就放心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暖,仿佛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似的。
“真的吗?”他不但没有责怪她的失礼,也没有嘲笑她的饭量,反而还过来安慰她。那番话语分明是为她解围,她真的好感动。
“真的。”他口中说着安慰的话,手里却默默放下了自己的饭碗。其实,她吃掉的是所有伙计加在一起、也要吃上两天的饭量,酱菜也是库存的最后一坛了。锅里那些饭,原本是打算吃不完明天继续煮稀饭的。
他猜想她也许饭量不小,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惊人!燕绥若有所思地看着饭锅,心想,或许以后需要去打铁铺子,订一只更大的锅来。
不过,见她吃得这么欢,他的心情也没来由地变得很好。
她可是江南来的“厨神”啊,能获得她的认可,想必也是很不容易的吧?他还没忘记,在桃源酒家的时候,她可是立马就毫不留情地吐出来,当面斥责“难吃”!
“你觉得,方才吃的酱菜,味道怎么样?”
他可能是飘了,竟然敢问这类问题,而且,还在心里暗搓搓地期待了一下。
她想了一会儿,答道:“嗯……勉强能下咽吧!”
勉……勉强……能、下、咽?
听了她的评价,他的笑容也有些勉强了。
燕绥有点难以置信,明明是被她吃到见底的酱菜,理应是合她口味的,却竟然没能拿到一个好评!
“勉强能下咽”是个什么水准?燕绥不清楚。
至少,决计不是一道美味佳肴,应有的水准。
燕绥心中大受打击,而阿桃却神色如常,倒并没觉得自己那番话有何不妥。
其实,在她这辈子给出的所有评价之间,“勉强能下咽”已经算是很高的水准了。
“江南厨神”阿桃虽然圆润娇憨,对膳食的要求却严格得近乎苛刻,从不会轻易地认可某一道菜,更何况,那只是一道佐餐的小菜。
有一说一,他家酱菜的滋味,好像真的还不错呢!她才刚吃完一阵子,竟然就开始有些想念。
“请问,你的酱菜,是你们客栈的大厨自己腌制的嘛?”
虽说在掌勺过裕陵国宴的阿桃看来,只是“勉强能下咽”的程度,但在这质朴的民间,燕绥这一坛酱菜,却比桃源酒家那牛皮吹上了天的手艺,强了太多。
她身为“厨神”,却并不爱摆架子、逞威风,遇到了自己没做过的菜式,也能欣赏他人的长处、不耻下问。今日见识了燕绥家的酱菜甚是惊艳,她很有些兴趣,她想,若能将这腌制酱菜的手艺学来,收入菜谱,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大厨,向他请教请教腌制酱菜的手法。
一个能够掌勺的大厨,常常都有着自己的秘方,说不定,人家还不愿意透露给她呢。
她正忙着开动脑筋,努力地思索该如何说动这位大厨,燕绥却道出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确实是小店自己腌制,不过这人不是大厨,”他淡然地说,“是我。”
什么?
她又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好像自打来到缘起客栈,令人惊诧的事情,就接连不断地在眼前上演。
他是说,那坛子酱菜,不是出自大厨之手,而是身为掌柜的他,亲自下厨做的?
“这种酱菜又叫作‘甜酱八宝菜’,顾名思义,腌制时至少要准备八种菜。”
他没有吝啬地,把自个儿放了什么食材,全都说给她听。
“这八种菜分别是苤蓝、银条、黄瓜、四季豆、宝塔菜、花生、姜丝和瓜子仁。当然,若是想要随自己口味,选用其他材料,任意搭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她连连点头,一边应和,一边努力地用心记下这些菜名,准备回头写在她的小本本上。
想不到这次到北方来,不仅可以买到人参,还能学到新的菜式,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不枉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家里溜出来——
“至于为什么是我来做……”
他叹了一口气,背着手伫立在厨房门口,给了她一个孤寂的背影。
“因为客栈里聘请的厨师,不久前回乡下去了。有一天他出门买菜的时候,不幸撞上一驾马车,把手给摔折了。”
唉,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她真的不是故意要问的,原来竟是一段这么惨烈的故事。
试想,作为一个厨师,若是伤了手,就无法掌勺、无法切菜。如果一个厨师无法烹饪,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她感同身受,不忍听这桩“人间惨案”,只能默默祝福着这位同行能在乡下安心养伤,快快振作起来,早日重新拿起菜刀。
好好的一间客栈,账房瘸了腿,厨师断了手,怎会这么凄凉,难不成,是这儿的风水不太好?
又或者,在某个角落里,藏着什么邪门的东西?
她被自己的脑洞吓到,顿时感到后背凉飕飕的,当即抱住自己的小胖胳膊,瑟瑟发抖。
究竟是何方大仙啊,可千万别缠上她,她的胳膊胖是胖了点,但肉肯定很难吃。如果能让她留着胳膊,她愿意做好多好吃的,每天烧香进贡。
“不是啊,”就在她快要把自己吓死之际,燕绥把她带回到客栈大堂里,尽责地为她答疑解惑,“还有一个跑堂的,没断胳膊,也没断腿,身体健全,只不过出去了没在店里。”
说着,他拉开了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他的声音有一种温暖的力量,一下子就驱散了她背后的寒意,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那没头没脑的顾虑有多好笑,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请问,跑堂的那位,怎么不在店里?”
她好奇地问道,从燕绥的话中得知,这间客栈里原来还有另一名伙计。
“因为店里没生意做。”他无奈地说,“闲在这里也没饭吃,趁着自己还年轻力壮,就每天花上一部分时间,出去做兼职了。”
啊,还有这等事?
“兼职做什么呢?”
“兼职”这个词汇对阿桃而言,几乎是全然陌生。至少她还从未想过,自己除了做完厨师的本职工作以外,还要出去打第二份工。
“别提啦,”一声叹息,他本不想提起这件伤心事,“兼职哪有什么容易的呢?都是大多数人不愿做的。若是生意兴隆,我的伙计本应在店里跑堂待客,可如今,却只能忙着替别人刷茅厕、挨家挨户倒夜香!”
天啊,怎么会这样?
短短几句话,却着实震撼了她!她怎么也没想到,跑堂的那位伙计,出门在外竟是在做这样的工作。
一间客栈沦落至此,真是耳不忍闻!
一切,都是因为失去了大厨。一家客栈,最主要就是以提供膳食来营业的,一旦失去厨师,就失去了主心骨,光靠其他不会做饭的伙计,压根就没法开门做生意。
所以“缘起客栈”才会这么冷清,厨房里面连新鲜蔬菜都没有买,只靠一坛酱菜度日,就这,还是掌柜的自己动手腌制,才有的吃的。
“一日招不到大厨,客栈将会继续萧条一日。怪只怪我帮不上忙,只能腌点酱菜,却没有张罗满汉全席的手艺。”
燕绥眼里写满了忧虑,自嘲地说。
“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也要去倒夜香咯。”
这个话题似乎过于沉重,她是真没想到,缘起客栈竟然会穷成这样。
试想有朝一日,燕绥这么一个俊美、温柔、心肠又好的谦谦君子,竟因生活所迫,不得不去干倒夜香的活,她实在是有些不忍心。
怪不得,他连三年前开业时的镇店之宝,都愿意拿出来卖给她。原来他有这样的苦衷!
阿桃想了又想,燕绥待她极好,她又吃了他这么多饭,于情于理都应该帮他一把。
不如,她就不和他讲价了,那三支长白山人参,他要多少银子,她就给多少银子。
希望能对这间几近倒闭的客栈,能有一些些的助益吧。
“掌柜的,请把人参拿出来吧,我愿意出高价。”
两人视线交汇,他顿时理解了她的一片心意,连说话的调子都有些激动了。
“好、好!终于有幸遇见识货的人,我家那三支参,年份久,品质好,个顶个的粗.壮结实,绝对是入药、炖汤的上好材料。”
她听了这一番描述,心里更痒痒了,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三支参,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可就在这时,管账的冯老伯说话了。
“掌柜的,你是说那三支长白山人参吗?我要是没记错,上个月就给当出去啦。”
冯老伯的话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直接浇熄了她心中的火苗。
“当了?”她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反复地向燕绥确认,这句“当出去了”,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燕绥好像才刚想起来似的,扶了扶额,懊恼地说:“是我糊涂了,人参确实是当给典当铺了!实不相瞒,我们客栈里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
俊美的脸上满是歉意。
“对不起,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当出去了……当出去了……
到嘴的鸭子,飞了!
缘起客栈失了大厨,元气大伤,生意衰落,捉襟见肘,原来早在上个月,就已经把人参当出去了!
她一拍大腿,愤愤地站起来。
“人参当出去了,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燕绥哑口无言,站在原地没有推脱,准备一力承受她的怒火。
谁知她却抖开自己的包袱,把手伸进去掏呀掏,竟然掏出了三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
她将银票按在面前的桌上,问他道:“我想知道,这么些银子,够不够赎你的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