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鸭油烧饼

“原来是这样。”他恍然明了。原来那条鱼的鱼头被她炖作砂锅鱼头,鱼身又拿来做了馄饨的肉馅,一鱼两吃,倒是一点儿也没有浪费。

很奇妙,这鱼肉馄饨也是一样,尝来滋味只有鲜美,没有半点鱼腥味。

方才他之所以不能确定馄饨的馅料,便是因为没有尝出任何鱼腥味。若是在从前,他根本不会去点含有鱼肉的菜肴,更没有尝过鱼肉馅的馄饨。

而她,再次凭借这碗鱼肉柴火馄饨,颠覆了他对鱼肉的全部印象。

她托着脸,全程看着他将那只小馄饨吃下腹中,期待而又紧张地问:“还合你的口味嘛?”

他没有犹豫地点头认可道:“好吃,正合我的口味。”

她激动得脸儿红扑扑的,眉梢的喜悦藏也藏不住。

“你喜欢吃就最好了。”

他喜欢吃她做的馄饨呀。不枉她深夜单独为他开小灶,自己连觉也不睡,就为了让他吃上一口热乎的夜宵。

小馄饨吃起来非常便捷,勺子舀起来,一口就能吞下一个,不过馄饨包起来却一点儿也不省事。为了做好这顿夜宵,她可精心地花费了好一番工夫。

第一步,要将鱼腥味的源头去除干净。

鲜活的鲢鱼买来以后,她没有直接剖来做菜,而是准备了一盆清水,撒上一小把盐,然后就把鲢鱼放进水盆里,养上半个时辰。

鲢鱼在盐水中以两腮呼吸,只需要半个时辰,身上的土腥气就逐渐消散掉了。

时辰一到,她捞出那条大鱼搁在砧板上,不客气地用刀背把鱼给敲晕了过去。

她一边刮着鱼鳞,一边喃喃道:“鱼呀鱼,今天我就要吃你,谁教你生得个大又肥美呢?我一定会把你做得香喷喷的。”

不一会儿,鱼鳞就被刮除干净,一片都没有落下,鱼鳃也一并除去。

清洗完表面以后,她横刀以利刃剖开鱼腹,取出其中的内脏,并把腹腔两侧的那层黑膜也剥除了。

鱼腹掏干净以后,又是一次彻底的清洗。就算不是在御膳房,旁边也没有人监管,她对待食材处理的方面依然态度严谨,半点儿也不偷懒。

她目光专注,动手利落,胖乎乎的胳膊一抬,就挥刀切下了鱼头,气势强如女壮士。

“壮士”放下菜刀,又捧着鱼身,从横截面里仔细地寻找出一个小白点,慢慢地抽出鱼腥线。

直到鱼腥线完全被抽出来,整条线还是完整的,没有在中途崩断。

鱼身翻过来,另一面的鱼腥线也是如此。她还不忘将鱼头下方剩余的一小截鱼腥线也仔细去除。

既能切得动鱼头,又能剔得出鱼线,不禁让人感叹那小胖手倒也是粗中有细、刚柔并济,若是换作寻常的纤弱女子却未必能做到。

谁能想到,这双小胖手还能进行更为细致的工作。

鲢鱼的鱼刺非常细小,又隐匿在鱼肉之中,遍布整个鱼身,越靠近鱼尾便越是密集。

她以刀尖划开鱼肉,切去鱼尾,熟练地剔出一整条鱼骨,却没有直接丢弃,而是搁在一边备用。

然后她将去骨之后的鱼身改刀成块,每一块都单独拿出来,以竹镊子一根一根地拔出那些小刺。

她拔得仔细,心中更是谨慎,馄饨一口就能吞食咀嚼,若是馅料中残存了鱼刺,吃的人可不就遭殃了?

她一想到这是送给燕绥吃的夜宵,就拔得更仔细了,决计一根刺都不能留。

她把去除了刺的鱼肉细细剁作茸,装在大碗里,撒入葱末、姜末、盐和少许料酒,用筷子搅匀,馄饨的馅料就做好了。虽是生肉,却隐隐已有好闻的馅料香味飘出。

深夜,全城人都沉浸在梦乡,阿桃却提灯走进厨房,小胳膊挥舞着擀面杖,卯足了劲儿努力将一个加了鸡蛋的面团擀作薄片。

她做的馄饨皮,每一片都大小均匀,薄如蝉翼,若是有人在场看了,定会为之折服地惊呼出声。

灶台锅中咕嘟作响地炖着鱼骨汤,她就坐在边上,用那十根嫩如笋尖似的手指,灵活且细致地捏出一只只小馄饨,包好之后便下锅现煮。

如此,这小小一碗柴火馄饨,是她以鱼骨熬汤、鱼肉作馅精心制做而成的,端到燕绥面前时已是鲜香扑鼻的完成品。其实,这些小馄饨,个个都饱含了她的一番心血。

他品味着馄饨汤的鲜美,不仅胃里感到了温暖,心里也渐渐有了暖意。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个女子在客栈里,好像也不错。

尤其是像她这样有着一双巧手,却又没有心眼的女子。

江湖险恶,鱼龙混杂,能在北城站稳脚跟的,都非比寻常之辈。他看似文弱,实则深藏不漏,风里来、雨里去时,从不带着女子在身边。若不是这一次看中了她的厨神身份,他也断然不会将女子随意带回自己的据点。

只是他没想到,她才刚来到,却连他的生活都改变了。

“可惜啦,还缺一勺辣油。”

她没有注意到,那停在自己身上的幽深目光,只顾着看那碗馄饨汤,略显遗憾地感叹道。

“热腾腾的馄饨汤,要是再淋上一勺辣油,那才叫香呢。”

他久久地望着那张圆脸,仿佛移不开视线似的。

“辣油?”他念着这个词,觉得有点儿陌生。

“辣油就是用辣椒熬的油咯。”

她向他解释道。

“南洋进贡来的朝天椒,和蜀地的花椒一起炒干磨成粉,和白芝麻拌在一起装在碗里。然后在油锅里下盐、八角、姜片、桂皮和葱段熬作一锅香油,熬完捞出所有香料。一锅热油往辣椒粉上一浇,‘滋啦’一下,喷香的。哎呀你没有吃过吗?”

说起这个,她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起了来。

“没有吃过。”听了她的描述,他也对那“辣油”产生了几分兴趣,不过却很难想象,“辣”究竟是什么滋味。

酸、甘、苦、辛、咸,是传统饮食文化中的五味,而在这五味之外的“辣”,他在北城开了三年客栈,还未曾见识过。

“等有空我熬一瓶,你就知道啦。”她热情道,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想把这份美味分享给他。

不过,他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问题。

“你说朝天椒是从南洋进贡来的。”他品味着她方才说的话,“送往皇家的贡品,我们平头百姓是没有机会见到的。”

感受到他投来的探索的目光,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圆圆的眼珠转了转,她掩饰地说:“呃,那倒也是,我也是在御膳房里才见到的啦。”

也是,平头百姓哪里见得着贡品呢?唉,看来在丹原,在这家客栈里,又香又麻的辣油是吃不着啦。可惜、可惜!

阿桃的脸上写满了惋惜,仿佛吃不着辣油,就是天大的遗憾。

燕绥看着那张失望的小圆脸,心里念头一动,突然问了一句:“你是真的很想吃辣油么?”

“当然啦。好吃的东西谁不爱嘛。”她诚实地回答道。

他点了点头,已经暗自有了打算。

此时,阿桃还并未料到,燕绥竟然还真的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

东方天明,大嗓门的雄鸡也准时开始吊嗓子。

“喔喔喔——”

缘起客栈里静悄悄的,几个人在自己房内就跟没听到似的,依旧抱着枕头呼呼大睡。

半晌后一道声音破风而来,穿透墙壁,比鸡叫还要大声。

“起床啦!!!”

嗯?谁啊?这是客栈里从来没听过的呼唤。

楚玄躺在被窝里,紧紧闭着眼睛,死活不愿睁开,皱眉嘟囔道:“起什么起呀,反正又没生意,起这么早做什么啊?”

昨天晚上跟燕绥一起外出行动,他是累得贼死,巴不得多睡一会儿,赖在被窝里说什么也不想起来。

阿桃无语地站在客栈大堂里,看着桌边这几只空荡荡的椅子,在心里怀疑,他们平时早上开门,都是这么不积极的吗?

左等右等也没等着半个人影,她略一思索,决定,使出杀手锏。

“再不起来,就没你们的早饭吃了噢!!”

“???”

话音刚落,三个房间里的人,全都齐刷刷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太狠了吧!起晚了就没饭吃?

这句话相当奏效,没过一会儿,客栈的掌柜、账房、跑堂的,都陆陆续续出现在了大堂。

好香啊。

几个人闻着味道就过来了。

“吃什么吃什么?”

这句话倒是所有人一致的、永恒的话题。

阿桃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往桌上看。

“早饭在桌上,自己看咯。”

几个脑袋纷纷转头看过去。

桌上放了四碗汤,中间还摆着一个大盘子,里面装着若干个烧饼。

“咻!咻!咻!”

见了食物,三个人立马找到自己的椅子坐下,准备开饭。

楚玄先下手为强,率先抢了一只最大的烧饼,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张开大嘴,准备一口咬下——

“等等!你先别吃!”

阿桃见状,急忙高声喊住他!

楚玄牙齿都要碰着烧饼了,突然被她这么一喊,吓得紧急刹住,把烧饼搁得远远的,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饼里有毒?”

阿桃见他没吃,不禁松了一口气。

“不能先吃这个啦!”她把四碗汤分别放在了每个人的面前,叮嘱道,“吃第一口烧饼之前,要先喝一口汤。”

“嗐!多大点事儿啊!”楚玄也松了一口气!

按照江湖惯例,一旦被同伴紧急喝住,阻止进食,那么一定是食物里有毒!

既然烧饼里没问题,那她喊住他做什么?

“明明就很重要啊。”

阿桃感到很痛心!她好心提醒楚玄,应该按照正确的顺序进食,谁知对方却是一副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

“按照我说的方法吃,才能更好地品尝出它们的滋味。”

这边楚玄还想提出反对意见,那边燕绥却提起瓷勺舀了一勺汤,第一个做起表率来支持她的吃法。

“我听阿桃的。”

她圆脸一怔,被这短短一句话震颤了小心肝。

大掌柜他真是温暖又体贴!

她看着燕绥的侧脸,看着看着,突然又想起,半夜里他给她开门的那一幕——

啊,她在想什么啊。她惊恐地发现,那一幕画面竟然仍然在她的脑中徘徊。

她赶紧挪开视线,不敢再看他的脸,努力想把那画面忘掉。

燕绥将那勺汤送入口中,发现这碗汤,和半夜那碗鱼骨汤又大不一样,像是加了姜片熬制的鸭汤的味道。

可是,阿桃从冯老伯那里提到的碎银少得可怜,又买鱼、又买鸭,她是怎么做到的?

他以探究的目光审视着这碗汤,用勺子在碗里捞了又捞,却并没有见到半片鸭肉、半根鸭骨。

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他捞到了几条鸭血、几段鸭肠、几片鸭肝。

原来如此。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后,黑眸中不禁浮起了一丝笑意。

楚玄本来想要坚持自我,这时候见别人喝汤,心里却有点痒痒了。他也端起碗,喝起汤来。

“好喝哎!不过这是啥汤呀?”

楚玄吃了一嘴的鸭肠,“咯吱咯吱”地咀嚼着,觉得十分脆嫩,很有嚼劲。

“这个是鸭杂汤。”她解释道,“我在铺子里买了鸭血、鸭肠、鸭肝,一起熬出来的汤。”

其实,她在买完鱼之后,手中本就少得可怜的碎银就更所剩无几了。一整只鸭是买不了了,她在铺子里站了一会儿,看见很多客人买了活禽之后,都委托店铺老板宰好,处理完毕之后打包带走。有的人不吃内脏,所以这些鸭杂都是客人不要的,她灵机一动,用低价买了一批回来,还附赠了不少鸭血、鸭油,也都是铺子剩下来的。

回到客栈里,这些旁人不要的食材,都在她的巧手之下变废为宝,熬出了一锅香浓可口的鸭杂汤来。虽没有鸭肉,鸭味却是有了,汤中的鸭血嫩滑如豆腐,鸭肠脆嫩有嚼劲,鸭肝绵柔富有油脂味,倒也不失为一道美味佳肴。

在众人忙着喝汤之际,她又拿出一个小碟子,问道:“香菜要不要?”

结果只有冯老伯摆手说“不要”,燕绥和楚玄都积极地说“要”。

香菜末撒在汤里,刺激性的特殊香气,除去了鸭腥味,更衬托出了鸭杂汤的醇香,楚玄大呼过瘾,忍不住连喝数口。

阿桃将装着烧饼的盘子推过去,提醒道:“哎,慢点、慢点喝。”

她拿起一只胖胖的烧饼,用双手将其拦腰掰开,顿时烤得焦黄的千层酥皮直往下掉,一股热腾腾的、浓郁的葱油香味弥漫了出来。

“别忘了喝一口鸭杂汤,配一口鸭油烧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