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秋夜,浩荡长风。

停灵三日的德妃娘娘,从棺材里爬出来了,还冲人诡异地一笑……

丽正殿报讯的三个小黄门,惊惧大骇,涕泗横流,一个去找皇帝,一个去找太后,最后一个去了中宫。

空荡的丽正殿内,如今十分应景,幽风回荡,白幔窗纱飞舞,彻头彻尾的鬼屋。

谢令鸢正惆怅发呆,却见方才吓跑的四个小黄门里,有一人竟又半途折了回来。

他脸上不见惊慌之色,反是笑吟吟行礼道:“恭迎星主,降临后宫。”

谢令鸢的坠玉绣花翘头鞋,停在迈出棺材的半空中。

这清透的声音是熟悉的,她昏迷中途,曾听对方在耳边说过话。

对方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长得十分俊俏,剑眉星目,望着她的眼睛清澈到有些天真。

谢令鸢左右看看,丽正殿已经跑得连耗子都不剩一只,这少年好胆气!她心情复杂,半晌才组织出两句问话:“你是什么人?我……你管我叫什么?”

那小黄门侧头打量了下谢令鸢,忽然伸出手,指如白玉,在谢令鸢的额头轻轻一点。

刹那间,如电流汇聚,谢令鸢浑身一震,灵台清透。

脑海中,一个声调余韵悠长,仿佛踏歌而来的魏晋清士——

【九星沦陷,世道不昌。星主救世,吾道不孤矣。】

【您降于大晋国后宫,身负天道使命,倘若使命成功,您□□归故里;倘若使命失败……您死无葬身之地。】

谢令鸢沉默良久。

最终还是爬出了棺材,拧眉问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跪在了她的面前:“吾乃诸天星辰之气所化……行辅佐星君之职。您可称我为九星密使,人间俗名为星己。”

谢令鸢捂住了胸口:“……”

面前跪着的挺帅的少年啊,你何苦想不开要化作太监?

既然是天道使命吧,他为何不能化身丞相、王爷,抑或高僧、鸿儒,总之是位高权重之人?

她回神,才发现已经问出口了。而星使望向她,诚恳道:“唯有化作宫人,才能时刻守护于您的身边。这是职责所在。”

谢令鸢恍然顿悟,她如今是后宫的妃嫔呢——困于宫墙之内,他唯有跟着倒霉,以此来找随她了。

星使开开心心地起身,牵起她的手,掀开她丧服的袖子。

借着流华月光,她白皙细瘦的手腕上,带了串一百零八颗的白玉珠子,足绕了四五圈,色泽剔透,流光溢彩。

他说道:“九星乃是紫微、天府、七杀、巨门、武曲、贪狼、天机、天梁、天相九颗星辰,而您是紫微星主。”

“如今九星落陷,降落人间,尽为女子,且皆在晋国后宫。若九星不睦,不司其职,反而相互攻讦陷害,则天道不平,易生乱象。”

谢令鸢心中隐隐有所觉:“所以我那使命是?”

“——收拢星君,共襄正道。”

收拢星君这个能听懂,共襄正道是什么意思?

星使看出她的困惑:“便是后宫团结,安内攘外,共创盛世。”

“……你逗我玩吧。”谢令鸢不假思索,觉得好像天都塌了:“这是悖论!”

后宫争斗,是围绕着皇权相争,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地方,必是利益纷争最激烈之所在。或许有人是单纯的争宠,但多数人争的是利益,又怎么可能叫她们一起团结、齐心?

让她收拢后宫……这跟和那些抢她角色、抢她资源的女明星们结为闺蜜,有什么区别?甚或更难,毕竟后宫妃嫔们多是为了家族存亡兴衰、或为个人生死荣辱,去争帝王爱宠的。

星使轻轻一笑,声音温柔:“对您来说,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您能改变这些星辰的轨迹。”

谢令鸢绝望:“这真不可能!我从小就演宫斗剧!”

下一瞬她噤了声,星使的手在空中一挥,眼前浮现出一个巨大星盘,散发淡蓝光芒,内有两根银色指针。

这是那一百零八颗玉珠所化。

星盘均分成了七个扇形,顺时针依次是:

一级:墓(绝)——死不足惜

二级:陷(落)——人人喊打

三级:衰(危)——徒有虚名

四级:利(得)——声名鹊起

五级:长生——众望所归

六级:冠带——德被苍生

七级:帝旺——流芳千古

而她如今【气数】和【声望】的两根指针,都停在起-点。也即是【墓(绝)——死不足惜】。

一目了然,这星盘像个空了的油表。

星使碰了碰她:“若您在四十九天内,声望依然停留在【死不足惜】……则性命难保。”

谢令鸢沉默了片刻,深沉道:“星使,别说四十九天了……我觉得,我可能连今晚都活不过。”

她此刻还在诈尸呢。

别说什么天道任务了,宫里估计摩拳擦掌,要除掉她这恶煞呢。

***

宫殿的汉白玉地基极高,以喻天子登云阶。在夜幕星空下,宏栏大殿高不可攀,仿佛触及苍穹。最早听到尸体在挠棺材板的小黄门,爬上了紫宸殿,一头扎进了御前侍卫的怀里:“丽、丽正殿的德妃娘娘,从棺材里爬、爬出来了!”

如今正是子时,入秋季节,夜风萧索,闻说德妃诈尸,就连御前侍卫的毛都齐刷刷一抖,呵斥道:“大半夜的说什么混话,惊了御驾,你是想被拖去杖毙吗!”

.

紫宸殿本已经熄了灯,闻听喧哗,里面传出内侍苏祈恩的询问。侍卫赶紧隔着殿门,一五一十禀报了此事。

少顷,殿内重新起了灯,更亮了几分。

丽正殿的小黄门被放进殿,屋子里熏着龙涎香,盘龙案头四方熏炉里,冒出袅袅青烟。他跪在西域的长绒地毯上,何曾如此近地瞻过龙颜,话都说不利索了。

“诈尸?”

萧怀瑾微蹙眉,披衣起身,榻前盘龙灯的火光跳动,将侧脸轮廓投出深深阴翳,他凤目半垂,俊秀的脸上,神情难辨。

烛火似乎也受微风的蛊惑,明明灭灭。

天子伸出手,以玉簪挑了挑灯芯,那灯花发出噼啪声响,光线也安静了下来,映出他沉思的面孔。

发生这种古怪可怖的事,他一时间想的自然不仅是怪力乱神。

发生于皇家后宫的不祥之兆,是预示了什么?

是后宫失德?

抑或天降不祥?

泰山尚无地动,去岁也未有大旱。

只不过,今年重阳逢霜降,来年收成必减,也就意味着北地不太平,不是什么好兆头。

德妃诈尸一事,倘若传出了宫外,前朝必然议论纷纷。谏臣言官少不得上奏折,弹劾他省身罪己;而民众则不免惶恐,有人以此传谣,动荡民心……当务之急,是要封锁消息,再将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邪物解决了。

但德妃出身豫章谢氏,谢家也是世代良臣了,总不能把人这么不明不白交待了去。

“陆岩,调御前侍卫来,切不可让那邪物出了丽正殿。”

见他起身下榻,苏公公低声劝道:“陛下三思,诈尸乃大凶之相,没得冲撞了陛下。太后若是知晓,定是不允的。”

这最后一句,叫天子眉头一皱,眼中隐现怒意,杀气陡生。苏公公噤了声,心知太后不允的事情,皇帝必然要做的,只好叹气,不再多言。

天子变脸如翻书,神色又恢复正常,问:“你说,诈尸通常是何故?”没个缘由的,后宫惨死那么多妃嫔,他生母更是被太后赐死、以糠塞口披发覆面下葬,也未尝听闻有何异状。

最糟糕的,大概就是天降示警了。

“依奴婢之见,多是心有夙愿,求个安心罢了。兴许德妃舍不下陛下天恩,回来瞅一眼。”苏祈恩知天子所忧,如此对答,让萧怀瑾稍微宽了心。

“也自然是有法子克它的。”火光跃动中,苏公公阴柔俊美的侧脸看去竟然有几分肃杀:“将滚烫的烧酒,淹于那尸体,再行火烧,焚化便可。”

偌大内殿寂静无声。萧怀瑾当机立断地下了决定:“陆岩带人,将那邪物烧了,骨灰送去抱朴堂,祭三清。”

他走前几步,推开门,秋夜长风扑面,萧怀瑾仰头,眺望寂寂星空——或许她是真的舍不下他吧。如此执着思念,厚重的棺材盖都压不住。他也唯有日后善待谢家了。

*******

紫宸殿天子一声令,夜色中,侍卫们疾行于宫道上。

丽正殿外,一片嘈杂。

一众侍卫杀气腾腾,举着火把赶来。他们的神色在火光明灭下有几分阴鸷——半夜被轮值的同僚叫起床来,还是来和僵尸搏斗的,能不阴鸷吗!

他们将丽正殿重重包围了起来,黑夜下,一片灯火通明。

眼下虽是入秋,尸体不似夏日高温难以存贮,但丽正殿内侍们守灵时,还是把偏殿打开了窗通风。因此,从殿外看去,更阴森了。

“咚”一声,殿门被从外面重重踹开,火光洒入黑暗中,领头几个人擎着火把,踏入大门,刀锋亮在身前。

丽正殿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屋里潜伏着一具金丝楠木棺材板都压不住的尸体,未知的恐惧裹挟在黑暗中,如潮水扑面袭来。众侍卫警惕四顾,火把和灯笼高举。

却四下不见谢令鸢的身影。

侍卫们一路疾行至偏殿,往棺材里一照,空空如也。

旁的地上躺着一个小黄门,看来是吓晕了。陆岩把他弄醒:“喂,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德妃……那邪物去哪里了?”

那倒霉催的小黄门从昏迷中醒来,扶着额头,茫然回忆道:“方、方才德妃复活,奴婢给吓晕了,隐约看到德妃娘娘……似是飞出了窗子……”

“……”七舅老爷的,还会飞?

众侍卫看了一眼大开的雕花窗,云粉绡纱帘在夜风中轻盈飞舞……想到德妃飞出窗户,众人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又在殿内找了几圈,旋即躲鬼似的,跑出了这阴嗖嗖的门。

出了这等乱子,早已落了锁的宫门也都连夜打开,内卫步履匆忙,传令各宫宫人不得出外走动,仔细把后宫每个角落寻了一遍。

夜半如此动静,自然惊动了各宫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