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重华殿深夜掌灯,殿内,龙涎香的香腻余气还缕缕未绝。

何贵妃被从榻上扶起来,隔着软绡帘幕,隐约可见鹅蛋脸琼鼻柳眉,姿态端华雍贵。

她宫里的主事公公,正汇报情况:“当时在丽正殿当值的,有个是咱们安插的人。他正守在殿外,给明烛添油,听到里面传来惊叫……把那个不争气的,也吓得跟着往外跑……”

“本宫还以为她死透了,谁知竟出这等变故……”帘子后的女子长长出了口气,却转而下令道:“你给下面人都提个醒儿,切莫做出什么慌乱情态,若是丢了重华殿的脸面,叫外人看了笑话,休怪本宫将他杖毙!”

她疾言厉色,只是话音有轻微的打颤,灯光下面色也有些惨白。何贵妃一向将颜面看得大过天,每个宫人初入宫受调-教时,掌仪姑姑都会叮嘱她们一个规矩,后宫有三样事忤逆不得——太后的旨令,皇帝的心情,贵妃的面子。此刻众人唯有跪地称是。

何贵妃义正词严教训完,一双瑞凤妙目转着看向别处,淡道:“莲风,本宫觉得有点暗,你再去多上几盏灯,亮一点……咳,陛下和太后,可有什么吩咐?”

“陛下已请抱朴堂的道长入宫,太后也请了大慈恩寺的僧人,为丽正殿超度一日。”

抱朴堂、大慈恩寺,皆受皇室供奉,如此也算得兴师动众。

何贵妃倚在榻上,闻言冷笑:“所以这谢令鸢哪,追封她个德妃,都不肯安生入葬,非闹这一出,如今连个全尸都留不得,活该!……中宫那边,又是作何反应?”

“尚无什么动静,只是听说,连夜着人开了库房,取了一扇桃木屏风。”

嗤,连辟邪的桃木屏风都祭出来了。

何贵妃勾起樱唇,哂笑一声:“她可是一门心思做贤后呢,再怕也得忍着。谢令鸢诈尸,可不正是后宫失德么,本宫这时候参上一本,够她细品三个月了。”

念及此,她顿时声音不抖,气色也红润了,直起身朗声道:“本宫记得,库房里收过几面龟兹的八宝琉璃镜,传本宫的旨意,给各宫主位都赠一面,辟邪!”

这两个字从她花瓣般的唇间缓慢道出,意味悠长。宫人们异口同声:“娘娘恩典,六宫必当铭感在心。”

“钱昭仪那里就免了罢,她为中宫理账,也不稀罕重华殿的。”何贵妃呷了口安神茶,拿茶盏的手总算不抖了,声音逐渐冷厉:“她上个月查账,敢找重华殿的不自在,本宫也叫她尝尝这滋味!”

宫人们继续异口同声:“娘娘胸怀坦荡,小惩大诫,也是给钱昭仪长脸。”

他们出门后赶紧吩咐了下去,依着何贵妃的脾气,她既然示好给六宫,他们就得赶着去办,以免被中宫那边抢了先,就不风光了。

果不其然,何贵妃计算的还是很准的,中宫果然也派了人安抚六宫。两边狭路相逢,在宫道上绝尘而去。

***

承欢殿也被闹醒,钱昭仪躺在天蚕冰丝的被上,隔着织金双浪云纹帐,半梦半醒地听下面人汇报。

待听到谢令鸢诈尸,如今不知所踪,钱昭仪瞬间惊醒了,冷汗涔涔地从床榻上赤着脚下地,室内的夜明珠光线温润,映出她惊慌的容颜,面如白纸。

“哎呀,这谢修媛,活着让人不痛快,死也死得折腾!”钱昭仪光脚走在长绒狐皮地毯上,双手揉住太阳穴。“她该不会……是嫌陪礼的明器不值钱,回来找我麻烦的吧?”

贴身大宫女低声道:“贵妃那边,方才还派人给各宫主送了八宝琉璃镜,偏生就漏过了咱们承欢殿!龟兹进贡的,可值钱可值钱可值钱可值钱呢!”

钱昭仪闻言,银盘小脸上,又闪过一丝愤恨和惋惜。

她浓密纤长的睫毛下,圆眼左右转,好像两道昳丽飞扬的墨线,其上嵌了两颗玫瑰香葡萄球,正十分惴惴不安——

谢令鸢下葬,是宗正寺、六尚协中宫理办,曹皇后将采买置办的事宜交给了她,是存了给她点甜头的心思。钱昭仪也有本事把账面做的漂亮,一切似乎都是按规制来的,实际上从谢令鸢这个死人身上挖了不少好处。

她越想越觉得是因自己克扣了,导致谢令鸢气得掀了棺材盖,来找她麻烦。不过她还在府上做小姐时,就协管中馈,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头头有序地吩咐宫女道:“明珠,把库房多上几道锁,铺盖也搬去,我今夜在库房门口休息。”

宫女一听,钱昭仪竟然亲自去守库房,这还了得?忙劝道:“娘娘不必亲自劳顿,守库房这种事,奴婢多安排些人手,轮流值夜就是了。”

钱昭仪摇头:“别人我不放心!”钱,只有自己守着才踏实。

忽然又想到什么,环视屋内:“夜明珠收了,再把我那件……腋下开了线的旧袍子,对,就府里带来的那件蜀绣的秋衫,翻出来。”

幸好这些破烂儿没舍得扔,如今做做样子吧,免得谢令鸢回来抢她宝贝。

***

钱昭仪心虚难眠,而朱颜殿,此刻也是不得安生。

掖庭第一美人,丽妃娘娘,只披了一件荷色香纱上襦,额心的芙蓉花钿都贴歪了……起身时草草摁上去的。

灯火下,花钿熠熠生辉。宫人把何贵妃赠的八宝琉璃镜送上来,她瞄了一眼,“丽正殿诈尸?呵,一定是那日重阳宴,本宫取笑了谢修媛两句,让她给记恨在心了。就知道她小肚鸡肠,死了也不忘回来找本宫算账呢!”

丽妃对着镜子,扬起尖俏下巴,明媚冶丽的脸庞,因这分恨意,更添了两抹艳色。

“别收拾了,”她伸出纤纤玉手,目不斜视推开了正要上前伺候梳洗的宫人:“谢修媛……哦,德妃,想来是嫉恨本宫而诈尸,本宫何苦再以美貌刺激她?岂不是叫她入土都意难平。”

宫女欲哭无泪,您吓得把花钿都贴歪了啊,娘娘……

丽妃浑然不觉,将垂落的长发拢到身后,随意一个动作,却是颠倒众生的宛然媚态。

思来想去,她阴测测一笑,心中已经有了绝佳的计较。

“兰汀,我们去储秀殿,找武修仪去。”

“啊?”饶是这贴身宫女再机灵,此刻也有些不明所以。德妃诈尸的当口,丽妃却跑去素日不搭话茬儿的武修仪那里,是想做什么?

就武修仪,那娇弱的身躯,成天对月涕泪对花吐血的,自家娘娘这是要去保护人家么?

丽妃掐着云绡披帛,桃花眼中闪过一抹难辨的光,妩媚一笑:“你蠢啊,万一德妃找过来了……”

论逃跑,武修仪那病弱的身板儿,肯定也跑不过自己,是个活口粮啊。

呵,死修仪不死嫔妾嘛。

***

八夫人之一的丽妃,夜里纡尊降贵,亲临了武嫔的储秀殿。

隔着屏风,武修仪一边在宫女服侍下匆忙更衣,一边咳嗽着哑声道:“娘娘半夜驾临,嫔妾蓬荜生辉,只是嫔妾近日染了风寒,怕过了病给娘娘……”

见武修仪披一件外衣还要在屏风后遮遮掩掩,丽妃也是倦得很,挥手打断了她:“无妨,本宫来这里坐坐,你安心歇息便好。”此刻也顾不得那些讲究了,她得拉个垫背的替死鬼。

也是实在不想和武修仪说话,无他,武修仪的声音太难听了,就像捏着嗓子说话的破风箱,硬要挤出来个细声细气儿似的。

入宫半年来,陛下只见了武修仪两次,每次一听她开口说话,就抬脚走人……想想这声音,低哑暗沉,若叫起床来,也是对耳朵的折磨。

武修仪捏着嗓子嘤嘤道“嫔妾遵命”,便不再说话。

*****

丽正殿闹了一宿,宫中也内卫找了一圈,至破晓时分,依旧未果。

“怪哉,这德妃能飞到哪里去?”

“竟是四下都不见踪影,看来这厉鬼之气,来势汹汹啊!”

他们背后,丽正殿的殿门紧闭,隔绝了内外。

谢令鸢躲在高高的房梁上,昨夜星使装作昏迷,将她托到了房梁之上,随即侍卫踹门而入,遍寻无果,便在殿外把守。

然而她虽侥幸暂时逃过一劫,却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兀地,头顶斜上方,又传来了诡异的动静。谢令鸢屏住呼吸,“喀啦”“喀啦”,过了一会儿——

丽正殿上方的屋顶,露出个朝天洞,天光直射而入。

“……”谢令鸢望着那个洞,竟无语凝噎。

被派来拆殿上瓦当的工匠,都用红绸蒙着眼,以免撞了煞。三个时辰后,丽正殿的屋顶就被拆了个干净。

暴晒个一天,凶尸也得晒蔫儿巴了。众人摸着下巴,等着厉鬼被日头暴晒,去去晦气。

于是天光大盛,谢令鸢真正过上了幕天席地的生活。

正午的阳光,从敞篷的屋子的上空,灿烂明媚地照入,殿外是侍卫把门,有道士做法,和尚念经……

谢令鸢晒着大太阳,听着人超度,苦中作乐地想:很好嘛,伏魔降妖,超度亡魂,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正晒得头昏眼花,忽然一声高昂的传报声,破空而来,穿透了屋宇,穿透了超度的经文吟唱,直入她耳中:

“圣上驾到——”

那四个字,在如潮水的超度声中,那样清晰。美好得让谢令鸢全身一阵过电的感觉,如闻天籁。

她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遥远的殿外。阳光下,一个面容俊美的男子从龙辇上信步踱下,紫色常服的衣摆被风吹得飞扬,颀长的身子迎风而立。

他高鼻凤目,底子生的极好,脸庞在午后的日光明灿下,更显俊美,然而神情却总有几分阴郁。

也罢,毕竟是来见鬼的,阴郁实属正常。

谢令鸢从房梁上跳下来,对星使笑了一下,揉了揉脸缓解紧张:“这也算是生死攸关了。”

接下来么,全看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