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燕府很大,其中老夫人沈氏居住的芳兰院是府中最大,地势最好的院子。芳兰院最后方,有一处地势颇高的小竹林,竹林中建了一座高台,高台上轻纱帷幔,织锦坐席。

四个角落摆放着四只形态各异的仙鹤,那仙鹤雕工神异,栩栩如生。四只仙鹤半人高,以足银打造,一豆微弱的烛火也能让它绽放光彩。

这些仙鹤配有专门的侍女,每日的活儿便是擦洗仙鹤。需用上好的蚕丝绢,蘸上特别调配的“仙水”,最后由少女柔荑温柔的握着帕子擦拭着。

沈氏是个穷奢极侈的的人,她不爱美玉瓷器,偏好黄白。

高台名唤金玉楼,俗是俗了些,可这个名字是最贴切的。

黄金打造的烛台精致,不知比起那一豆烛火,是烛台亮些,还是烛火亮些;纯银的仙鹤高贵优雅,十足的银子,抱起来也是需要些力气的;名贵的紫檀木被做成了灯笼的框,框上压着细密轻薄的蚕丝,火光微微透出来,让人不知该心疼那紫檀木,还是该心疼那上好的蚕丝。

地面上铺着洁白柔软的兔毛,放在地上的坐垫蓬松,胀鼓鼓的很是喜人。紫檀桌上放置着白玉小杯,一叠小巧玲珑的桂花糕,最边上是一个白玉瓶,瓶中插着几株冒着绿芽的桂花枝。

沈氏盘腿坐在软垫上,饮着桂花酒,俯视着整个燕府。

她从小穷怕了,知道银子这东西有多重要。燕府由她掌权后,她更是丝毫不避讳自己的爱财,一掷千金,日食万钱都只是寻常事。她从不管什么是最好的,她只要最贵的。

整个燕府皆在她的眼中,她却只盯着一处,然后一口饮尽杯中酒。右手摩挲着白玉杯,压着声音,故作威严的询问身旁跪着的丫鬟,“听说燕琢安又发病了?如何?”

她总是这般,将尖细的嗓子压低,腰背挺得笔直,好像那样,她就能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那个在她进门时温和的笑着,却从不亲近她的女人,燕为业的生母,燕府曾经的女主人。

小丫鬟闻言俯下了身,额头贴在柔软的兔毛上,这才不急不缓的开口,“回老夫人的话,这次过来的还是宫里的钟太医,按照钟太医的说法,和往常无二。”

沈氏松了口气,嘴角勾起,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算他命大,往宫里递的帖子也没有答复。罢了,老身也不是那等苛待孙儿的人,眼看着他好了,往他身边送上几个美妾,也好延续我燕家香火。”

嘉善公主行为不端,更是胆大妄为的将手伸到了如今的新科状元身上。新科状元姓宫,名卫琴,是从边陲小镇走出来的贫寒学子,他十年寒窗,一朝得势,很有一番抱负。

这位宫大人美如冠玉,面若好女,就连皇上都称赞过,若不是他争气考了个状元,定要点他做探花郎。

嘉善公主这些年肆意妄为,早就被惯坏了性子,胆子一大便将手伸到了宫大人身上。皇上不知其中内情,很是满意这门亲事,极力想撮合这门亲事。可后来才知晓,宫大人家早有妻子,是嘉善公主手段狠戾,将人重伤。

她以此来逼宫大人就范,谁知这宫卫琴也是个决绝的人物。御书房一跪,摘了官帽控诉嘉善公主的恶性,更是说出了,“妻死,臣死。”这般惊世骇俗的话。

皇上震怒,立刻召了嘉善公主问话,之后的对话只有皇上、嘉善公主和宫大人知晓。那天夜里,嘉善公主被连夜送到了文仙观,常伴青灯。

总而言之,嘉善公主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沈氏也歇了心思。

燕琢安现在这幅鬼样子,除了嘉善公主那个不让皇上省心的,别的公主沈氏也不敢开口。

她也算是明白了,这新进门的燕王妃是个厉害的,她就往鸿鸣院里塞人,就算做不了什么,也得让他们膈应。

而另一边,情思院也闹了起来。

李氏起身后传召了一个面生的小丫鬟,小丫鬟附在她耳侧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这位向来端庄温和的夫人便砸了许多东西,并怒气冲冲的叫人喊来了如今的燕王妃。

情思院里好些小路铺的是鹅暖石,洛知粟踩着那些圆滚滚的石头,脚上说不出是痛还是畅快,他心思全在脚上,被单独召见的恐慌就少了许多。

虽说进燕府快一个月了,但是这么久了,他从未出过鸿鸣院一步。接触的也只是院里的丫鬟小厮,还有燕琢安。

像是李氏这样的深宅妇人,他是有些害怕的。就像以前看的宫斗剧,那些最狠的,往往不是看起来最坏的,反倒是那些说话温声细语,待人亲切有礼的女子。

洛知粟跟在小丫鬟身后进门,看见李氏穿着玫红色的袄子,一系白色长裙,姿态优雅的坐在椅子上饮茶。

她描眉画唇,青丝挽起,穿着当下最时兴的衣裳,一身的金玉配饰,耳朵上坠着两只白玉耳环,看起来和以往一般,是温和有礼的世家夫人。

洛知粟恭敬的行礼问好,随后坐到了一侧的椅子上。

李氏笑着打量了他一会儿,也没言语,就那么看着。

洛知粟被看的心里发虚,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母亲唤知粟过来,有何吩咐?”

李氏勾唇一笑,声音轻柔,“也无甚大事,只是叮嘱几句,”她说罢抬起了茶碗喝了一口,借着喝茶的动作瞥了洛知粟一眼,看见他拘谨的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满脸的胆怯,这才满意的继续开口,“琢安是我的长子,都说百姓爱幺儿,可是我对琢安,向来偏宠些。知粟是家中嫡子,想来娇宠惯了,我儿呢,又是个不让人的性子。”

洛知粟附和着点头,对于今天的谈话实在是一头雾水。她不知道李氏铺垫这么多是想说些什么,只知道,这么拐弯抹角的说一大堆,肯定没好事儿。

“成亲当日,我便说过。我儿性子不好,少不得要让知粟忍让些,他性子急,知粟就软些,哄着他就是了。可是,我听到一些不好的话,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字眼,可那些惊世骇俗的话,却被你抛在了琢安的面前。”不知何时,李氏温和体贴的笑容没了,她勾着唇角冷笑,阴恻恻的说道,“知粟是个好孩子,那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说了,好吗?”

洛知粟立马想起了他和燕琢安的争吵,愧疚的低下了头,双手紧紧地捏着衣裳,说道,“知粟知错了,往后不会了。”

“知错了就好,只是燕府家规森严,犯了这样的错,总得受些罚长长教训。不然以后时不时便‘口误’,那就不好了。”

“知粟认罚,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氏站了起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温声的说,“我就知道,知粟是个好孩子。”说罢回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嬷嬷,脸上的表情淡了许多,但放在洛知粟脑袋上的手依旧轻柔的抚摸着,她对着嬷嬷说,“把王妃带到静思阁,静思一夜。”

“是。”嬷嬷弓着身子搭话,胖胖的身子灵活的绕过了李氏,站在洛知粟身前,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王妃,请随老奴过来。”

洛知粟沉默的跟在嬷嬷身后走着,他出门前站在门口回头对着李氏行了个礼,却是什么也没说。

要说愤怒,洛知粟是没有的,只是心酸,他第一次这么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穿越了。穿越到了古代,一个尊卑分明的社会,在这里,他的一言一行都得谦逊、守礼。这也预示着,他和燕琢安永远无法像普通朋友那样相处,在这里,燕琢安是尊,他是卑。

他们住在一起,却无力跨过那道鸿沟。

静思阁是一间空旷的大房子,房子正中间摆放着一座佛祖金身,金身前是一张盖着金色绒布的桌案,和三个草编的蒲团。

桌案上放着一个老旧的烛台,烛台上有一支短小的蜡烛,蜡烛是亮着的。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嬷嬷看着洛知粟规矩的跪在蒲团上,便拿着一串钥匙离开了,洛知粟听见了落锁的声音。他苦笑着看向慈眉善目的佛祖,双手合十,低声的问了一句,“佛祖慈悲,可知这世间的缘,由何而起?由何而灭?”

他和燕琢安是有缘分的,可那缘分像是一捆绳索,将两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可是,连在一起的他们,无法同感,无法交心,无法相近。

缘分是一捆绳索,燕琢安是握着绳索的人,洛知粟是被捆上的人。燕琢安不知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什么,洛知粟不知那紧密的束缚如何解开。

他们就这样,被迫的绑在了一起,以一个人的牺牲,成全了所谓的缘分。互相折磨,却又不得不互相依靠。

洛知粟是吃完早膳过来的,他静静的跪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愣愣的看着地上的光影。

屋子密不透风,窗户被黑布紧紧地封着,一丝多余的光也没透进来。只有那一盏烛火能让洛知粟视物,可蜡烛的光终究是太弱了,只能照亮眼前的景物,屋子的四个角落都是黑暗的。

在此之前,洛知粟从没觉得自己怕黑。

可是现在,跪在空旷的屋子里,眼前只有一尊看似和善的佛像,周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清,屋子里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像是被关进了另一个空间。

洛知粟膝盖疼的难受,可依旧不敢起身,他有些害怕,宁愿相信自己跪着便会得到佛祖的庇佑。不知过去了多久,肚子饿了,眼睛酸疼,他跪着打盹,眼睛一闭上便惊恐的睁开。

在触手可及的黑暗里,像是有什么正在对他虎视眈眈。

洛知粟开始反省自己,他冷的浑身颤抖,心底不停地发问,他希望燕琢安好,他想让燕琢安早日痊愈,究竟是对还是错。

若是对的,那他又为何会被关在这里?要是以后都这样,李氏一不顺心就关它禁闭,那他该怎么办?

若是错的,是让他眼睁睁的看着燕琢安受苦而不作为吗?

洛知粟饥寒交迫,脸色有些发白,他强忍着委屈,对着佛像郑重的磕了一个头,轻声的念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是不是怪我要的多了,想的太简单了?”

或许是太冷了抑或是膝盖太疼了,洛知粟脑子有些不清楚,他竟想着要是能出家也是好事。不管怎么样,都比留在燕府好。

燕琢安的事,也许本就是他不该管的。他们,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