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燕琢安躺在床上看着床顶发呆,丫鬟们都在门外扫洒庭院或是修剪花枝,只有春枝到了时间会进来伺候他吃药。

洛知粟一夜没回来。已是立冬,洛知粟却在外待了一夜。

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洛知粟没出现时的日子,他耳边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那些脚步声隔着一道门,频繁的出现在他的耳中。他听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听着,可是那些声音,从来没有走近过。

不过也怨不得别人,是他不让人靠近的。

燕琢安不知道洛知粟什么时候出去的,可能是他睡着的时候。他等了一天,都没见着洛知粟的影子。

人总是这样,一边竭力的抗拒着生活中出现的改变,又一边暗自适应着。当生活再次回到原点的时候,又会恐慌,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抗拒洛知粟的亲近,又贪恋他的强硬。

在洛知粟身边,他才找到一丝生机。他不会像旁的人一样,陪着燕琢安一日又一日的熬着日子,他总觉得燕琢安能好,燕琢安也能在他身上,找回曾经的自己。

那个意气风发,说一不二的燕王。

静思阁很是偏僻,周围多是杂乱的野草和未经打理的灌木,一条黄泥小道,让洛知粟的鞋面变得一片狼藉。周围的草木深了,草屑露水留在他的裤腿上,那股子冷意透过衣衫钻进了骨头里。

他沉默的走着,一瘸一拐的,身前还是那个发福的老嬷嬷。

到了离鸿鸣院不远的地方,老嬷嬷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看着一脸苍白的洛知粟,用她那低哑的嗓音,不带感情的说道,“今日之事,王妃在王爷面前少言一二。大夫人将王爷当作命根子,王妃在王爷面前乖顺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她说完,眼珠转了转,看见洛知粟毫无血色的脸和站不直的身子,抿了抿唇,说道,“王妃这几日若是不适,可以知会王爷一声,回洛府待上几天。”

她说完就走,明明是带着老态又肥胖的矮小妇人,走起路来却是飞快。那红棕色的裙摆在转角处留下了一抹虚影,像是她对鸿鸣院深深的避讳。

洛知粟疲惫的走进了院里,两个护院恭敬的低着头,没敢抬头随意打量他。

洛知粟想着,自己现在的样子,若是路上遇见了丫鬟,那些小丫鬟免不得多问几句。都是些年幼的女孩子,可不能叫她们担心。

这么想着,他就把手放在脸上,用力的揉搓着。直到把脸都搓的发红,才故作轻松的走了进去。

春枝和红玉远远的就看见了走来的人。

两人避开了正路,站在路边,待洛知粟走到身前时,低头行礼。

洛知粟满意的走开,自觉伪装的天衣无缝,殊不知,在他离开后,两个小丫鬟窃窃私语。

红玉拉着春枝的袖子,不着痕迹的凑近她耳边,轻声的说,“姐姐,今晚要不要给王妃熬些药,我怕他冻久了染上风寒。”

燕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要是说它大,不对,因为府里没有秘密,你要是说它小,也不对,因为主子想要藏住的事儿,你死了也摸不着一点门道。

新进门的王妃被罚静思的事儿,整个燕府无人不知。可是,若非大夫人自己露了口风,不然,这件事就得藏得好好的,燕府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静思算是很严厉的惩处,有人在暗地里笑话。说李氏自讨苦吃,做主给自己当了王爷的儿子娶了个男妻,却不知娶回来的,是个不省心的。

春枝瞥了她一眼,幽幽的开口,“你若是想惹了大夫人的眼,只管去,只有一点,莫要牵连我。”

她声音很冷,板着一张脸,很是刻薄的模样。和往常在洛知粟面前温和有礼的样子大相庭径,斜着眼瞥人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恶意,教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红玉后怕的抖了抖,拉着她的手讨好的笑着,“姐姐别吓我,你知道我蠢笨,可别恼了我。红玉知道,春枝姐姐最是心善了,红玉很是感谢姐姐的提点。”

春枝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挑眉,“我提点你,也得你自己长记性。”说罢她就离开了,月牙白的长裙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扬起,又无声落下,淡粉色的袄子裹住了曼妙的腰身,犹可窥见那一把纤腰的风采。

红玉在春枝走后皱着一张脸,她懊恼的跺着脚,和自己生气。真的是,又犯傻了,什么时候才能像春枝姐姐那样稳重啊。红玉这么想着,站在原地,学着春枝临走前的样子,扬起了一抹微笑。

红玉学了一会儿就焉了,揉了揉自己的脸,气闷的回伙房帮王爷熬药了。

在鸿鸣院,所有的小丫鬟都想成为春枝。

春枝多好啊,那么多主子都能记住她的名字。她可以镇静的站在主子面前,声音平缓的说着自己的见解,可以遇事不慌乱,冷静的处理所有的事。

这样的春枝,是所有小丫鬟的梦想。也是小小的鸿鸣院,关不住的那一枝。

洛知粟回房后没有去看燕琢安。鞋上留下的黄泥,让他无比清晰的记下了那煎熬难捱的一夜。

他站在月亮门前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放下了手,轻手轻脚的回到了自己常待的地方。那长长的桌案后,桌案上还摆着他未完的画。

用黑色的墨汁勾勒出来的战场,无数的将士手握□□,跨着骏马,一往无前的奔驰着。红色的朱砂染出的军旗殷红,鲜血殷红,□□上的红缨也是殷红的。

为首的一人身上还披着斗篷,黑色的斗篷高高扬起,黑墨渐渐变淡,斗篷也随之消失在无垠的战场上。

洛知粟拿着自己画,双手紧紧地捏着两端,将那上好的澄心纸捏的满是褶皱。不远处就是燕琢安,他画中的人,在昨天,他还满是雀跃的想跟他分享自己的成果。可是今天……

可是今天……

洛知粟双眼通红的闭上了眼睛,将那幅画随手扔在了地上。他没有洗漱,满身狼狈的躺在自己容身的软榻上,软榻不算窄,可供一个成年男子休息却是不够,加上厚厚的被褥,洛知粟睡着了也不敢动。

一动,便会掉下去。有时候醒来,那厚实的被褥都会滑落在地上。

这些以前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像是一座座大山,将洛知粟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在燕府的地位就像在鸿鸣院一样,他只是一个误入世家大族的外人,只能容身在无人注意的榻上。

这个地方,从不曾有他的位置。

不管是鸿鸣院,还是燕府。

燕琢安听见了洛知粟进门的声音,他很是忐忑,不知该如何询问他的行踪。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那人进来,只是外间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做些什么。那些动静很是细微,并没有多久,外头就安静了。

洛知粟睡了。

燕琢安侧过头,看着窗户上糊着的油纸,那油纸厚厚的,不透风,也不怎么透光。他就像被关在棺材里的人,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安静的等待着死亡。

他闷得难受,想要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撕破那油纸,扯下月亮门上那层层叠叠的帐子。他想看月亮,想闻花香,想去感受雨雪,想要找回属于自己的冷暖。

红玉带着小丫鬟们送药过来的时候洛知粟还没醒,他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有些想哭。看吧,就是这样的,你在这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所有的人都只在乎燕琢安,在他们眼里,燕琢安喝药,是天大的事。

没人在乎你起没起,累不累,冷不冷。

洛知粟吸了吸鼻子,将门打开。

红玉低头行礼,然后将午膳和药碗摆在了桌上。和之前一样,她们送完东西就走,不会有片刻的停留,进屋的时候,丫鬟们很少说话,生怕惊扰了燕琢安。

洛知粟浑身发冷,他没在意,觉得是心凉了,所以才会冷。

门又关上了,半个时辰后会再次打开,有丫鬟进来收拾碗碟。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样的,可是洛知粟就是不满,他坐在凳子上生闷气,看着一桌的饭菜也不动筷子,闷闷的搓着手臂,想要暖些。

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的往下流。他一声不吭的擦掉眼泪,冷着一张脸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他想着,就让燕琢安等着。他以后都不会给燕琢安喂药了,爱谁喂谁喂。

燕琢安是大英雄又怎样,自己从不曾有一刻受他庇佑,反倒因他,受了诸多磋磨。若不是因他有疾,自己现在该是洛家众星拱月的大少爷,而不是在燕府受尽冷遇,小心翼翼的伺候他吃药,给他擦洗换衣,还因为说错了话被罚跪一整夜,肚子饿的难受,膝盖也疼。

“咳咳、咳咳咳……”

洛知粟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燕琢安突然咳嗽,吓了他一跳。他有些气闷的踹了一脚旁边的凳子,将凳子踹翻在地,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悦。

“咳咳咳咳、咳咳……”

燕琢安又咳嗽了,这次咳嗽的急促了许多。洛知粟又踹翻了两个凳子,凳子落地的声音很响,惊扰了外头做事的小丫鬟,小丫鬟大着胆子站在门口,心惊胆战的开口,“王、王妃,可要唤奴婢进来?”

“不用了。”洛知粟沉着一张脸,端着药碗进了里间,托盘上还放着一碗粥。

这粥熬得仔细,细长的米粒全都熬碎,白玉一般的米粥配上燕窝用去了油的鸡汤慢慢熬煮,香味扑鼻。

“王爷,喝药了。”

燕琢安点头,顺从的喝完了整碗药。谁知这时,洛知粟抬着粥碗,说道,“用膳。”他低着头吹着勺子里的粥,燕琢安看不清他的神情,微微敛着眉,放缓了语气,好声好气的同他说,“你出去吧,我不吃。你……”早些休息。

“王爷,”洛知粟打断了他,他舀了满满一勺的粥,递到了燕琢安的唇边,脸上无甚表情,冷声道,“吃吧。”

他现在的样子有些唬人,眼角的红痣隐隐约约,苍白的唇一开一合,双眼半睁着,显得很是凌厉。

可惜屋内太暗了,燕琢安没看清他的神色,他只是听出了洛知粟声音不对,罕见的耐着性子说了第二遍,“我不吃了,你出去休……”

“砰——”

突然发生的变故让燕琢安住了嘴,他诧异的看着洛知粟,看他沉默的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漠的问道,“王爷是不是,最擅长消遣别人的好意?王爷是不是,最乐于消磨别人的耐心?王爷是不是,觉得我真的没有脾气?”

莹白的米粥撒了一地,白色的瓷碗碎成了几瓣,露出了碗底绘着的两尾锦鲤。此时瓷碗破碎,两尾锦鲤也被迫分离。

地上一片狼藉,那碗被摔碎时只是惊了燕琢安一瞬。却是洛知粟的话,在他心里掀起了巨浪滔天。

“本王没有。”他从不曾消遣洛知粟,从没想过要磨他的性子。也从不曾觉得,洛知粟没脾气。洛知粟脾气大,这是燕琢安以前就听说过的。他也证实过,洛知粟的脾气,果然如同传闻中的一样大。

毕竟已经很多年,没人同他那般争吵了。他少年成名,一直是长辈宽待,同辈提防,晚辈敬仰的存在,只有洛知粟,能在他面前百无禁忌的说那些话。

“是啊,王爷没有。”洛知粟看着燕琢安诧异的表情,竟有些想笑,他苦笑着问道,“我想回洛府待上几天,王爷可允?”

“本王,允。”

燕琢安闭上了眼睛,又恢复了初见时半死不活的样子。他知道,洛知粟也要走了,果然,他留不住任何人。

现在的燕琢安,无权无势,甚至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他凭什么,凭什么让名满京城的洛家少爷伺候他?凭什么让人守着一方破旧的院子,两三奴仆,四面楚歌,去照料他一个废人。

守着一颗从不会说软话的,一无是处的头颅。连燕琢安都会觉得,可惜了洛知粟。

洛知粟没管燕琢安,他得到了答复立刻就走了。

他想回洛府,他想试试,当父母的心头肉是什么滋味。书中所谓的娇宠又是哪般?洛夫人会不会抱他,会不会再为他哭一次。

他很想很想,很想洛夫人为了他哭一次。不管是以前的洛知粟,还是现在的洛知粟,他都幻想有人为他哭。那样证明,有人是记挂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