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燕琢安身子越发的差。

雪飘扬而至,在空中纷飞着,将惑人的白铺满了京城的青砖小巷,那雪,如牛毛、如柳絮、如泪滴,似梦似幻,亦真亦假。

可是这天赐的美景没能给燕琢安带来一线生机,他迅速的衰败着,精气神化作了白雪,被毫不留情的撒在了鸿鸣院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看得到的,看不到的雪,不再是普通的雪,像是燕琢安为数不多的时日。

燕琢安睡着的时间变得多了,他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睡觉。可就是这么不知白夜的睡,他依旧是疲倦的,眼下的青黑越发的重了,人也瘦了。洛知粟抱着他擦洗的时候,触到的是硌人的骨头,和轻飘飘的分量。

那分量太轻了,远不如燕琢安在他心中的重量。

燕府这几日算是风平浪静,李氏娘家侄子娶妻,她回去看看,她娘家远在扬州,一来一去,要不少时日。洛知粟听院子里的嬷嬷说过,李氏会在年前回来,这段时间,她安排了燕家大爷的妾氏照看燕琢安。

虽说是安排了人照看,但洛知粟叫人守着门,那弱风扶柳的方姨娘从没进过鸿鸣院。来的次数多了,她就知道了,院里的主子有意拦着她呢。她也乐得清闲,再没来过。

洛知粟很是好奇,为什么燕琢安的父亲,燕家的家主燕为业,从没单独过来看过他。只来过一次,就是燕琢安上次发病,那时候,他也没有像李氏一样悲伤,只是远远的站着,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

那时候,燕为业十足的冷静,可就是这份冷静,让洛知粟生疑。燕琢安是燕王,又是燕为业的长子,就算平时再怎么不亲近,现如今他病重了,身为父亲,也该为他伤怀吧。

可是燕为业没有,他平静的看着燕琢安,像是对他的一切漠不关心。

天边染上红霞,倦鸟归巢,树影纵横交错的印在院子里的时候,燕琢安醒了。

他睡了两天一夜,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何年何月。

他梦里是遍地的尸骸,是敌人的铁蹄踏进大启的土地,是生灵涂炭,是百姓受难。他伤心欲绝,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守着的城被烧毁,自己护着的百姓被虐杀。敌人的大刀染血,他们狰狞的笑着,在那座城里为非作歹。

梦境的真实让他心悸,直到他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听见了那人清冷的嗓音,他说:“王爷,该喝药了。”

一句话,让燕琢安如梦方醒,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洛知粟。这人还和新婚那夜一样的好看,眉眼盈盈,眼波含情,眼角那颗红色小痣显眼,像是他的疆场,他的使命,被这样的一个人接纳,收容。

此后血洒疆场,马革裹尸,都藏在了那颗小痣中,与他燕琢安,再无关联。

燕琢安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每一口气吸进来是那么的困难,呼出去时也费尽了力气。他波澜不惊的看着洛知粟,稳稳地喘了一会儿,才声音嘶哑的跟洛知粟说,“今日天气好吗?”

洛知粟摇了摇头,看着他罕见的笑脸,红了眼眶,喃喃的说,“在我看来,是不好的。”他说完并没有等到燕琢安的答话,只见他张着嘴,眉眼含笑的在喘气。此时的燕琢安,眉眼间少了那些让洛知粟不喜的戾气和锋利,多了一份温和。

却温和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洛知粟侧开了头不去看他,心口那块儿疼的揪了起来,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住,他自顾自的开始说话,也不知道是在逃避着什么。

“在我看来是不好的,下了雪,湿冷得很。没了平时的生机,倒是一片白,刺得人眼睛疼,”他回避着燕琢安的视线,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要是天气好,还能叫王爷出去待会儿,可是太冷了,王爷不能出去。”

燕琢安回握着他的手,那力道很是微弱,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他像是力竭了,握了一下便松开,说道,“你叫小厮将轮椅搬来,我陪你去檐下坐着,看看雪景。”

“你也是稀奇,那般多的人,都道这雪好,有千般好,有万般好。唯独你,说它不是个好天气。我……好天气不能陪你看了,这坏天气与你一起看。”

“望王妃往后,再别说它不好了。”

洛知粟点了点头,眼眶里含的泪始终没落下。他低着头起身,到门外去寻小厮,叫人搬了轮椅过来。

那轮椅很大,上面垫着厚厚的兽皮,扶手上也绑着兽皮。木轮在廊上笨重的滚动着,咯嗒咯嗒的声音一声一声,像是从洛知粟的心上碾过,将他的心碾的支离破碎。

轮椅放在了门前,两个小厮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洛知粟进门,轻而易举的将燕琢安抱出来放在轮椅上,给他盖上厚实的毯子。燕琢安骨架不大,放在轮椅上时,那锦袍空荡荡的垂在身边,腰封圈出来的弧度,比二八少女还要纤细几分。

洛知粟搬来了躺椅坐在他身边,看着满地的雪出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燕琢安死了怎么办?他完全没有一丝头绪,脑子是乱的,心是乱的。

“可用了晚膳?”

燕琢安主动找话,他平常几天不说一句话,洛知粟都习惯了他的寡言。但是今天,他恨不得燕琢安话能少一点,就像平时那样,安静的躺在床上,不要主动开口,不要有多余的要求,就那么躺着就好了。

毕竟那么躺着,他的心,才能安静的待在那儿。

“用了,吃的是粥。粥里加了鱼肉,鱼肉碎在了粥里,鲜香可口,一点也不腥。还撒了枸杞,枸杞是红的,在白粥里,就像是雪地里的花一样。”

“还炖了鸡,鸡肚子里塞满了药材,是慢慢炖出来的,鸡肉软烂,药材也不苦。”

洛知粟将手放在燕琢安轮椅的扶手上,侧过头看他,带着笑意的问道,“王爷,尝一些吗?那粥素得很,王爷是可以吃的。”他的手不自觉的抓紧了扶手上的兽皮,手背上的青筋鼓起。

燕琢安本想拒绝,一转头,便看见了他眼中的泪,泪水晶莹,将那双本就清澈的眸子衬得越发明亮,似远方的霞光,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了落在这人的眼中。也为了,让他将这样一双眸子,记在心里。

他还是点了头,然后目送着洛知粟去给他热粥。

院里都是雪,树上是雪,白雪满枝头,不见满院青翠意。地上是雪,满地铺银霜,不见故人来时路。石桌上是雪,入手皆冰凉,不见棋盘斑驳影。

里屋的油纸早就拆了,换上了透光的白纱。每天清晨,洛知粟醒来时,会进来将他的窗棂打开,他便经常侧过头看外面的光景。

他看着洛知粟在树下垫着凉席打盹,青丝杂乱,像入世的仙人。看着他坐在石桌上画画,或是跟小丫鬟下棋,浅笑言兮,是独有的美景。

看的最多的,是洛知粟在院里走来走去,这边拾几片落叶,那边拾几片落叶的,像是久远记忆里,田埂里拾麦穗的小童,纯真稚子,无忧无虑。那些叶子被他压扁晒干,然后黏在宣纸上画画,或是一张一张叠起来当成仕女的裙子,或是当成鸿雁的翅膀。

燕琢安每天醒来,只一侧头,便能看见那些奇怪的画挂在他的床边。

画中的叶子,从绿到黄。洛知粟画的越来越多,他却看的越来越少,因为睁眼的时间,变得很少很少。

燕琢安总觉得,自己一睡,就再也醒不来了。往后,没人看洛知粟的画,没人听他的脚步声,没人看着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到那时,又要怎么办?

洛知粟手里抬了个托盘,飞快的回到了燕琢安的身边。

尾声和他说过,燕琢安的情况越来越差,若是可以,还是亲自照顾燕琢安服药。他那药,说是温补身子,补他不进食的缺。但远远不止如此,那药性极烈,是强行吊命的秘法。

用着这般名贵的药,本不该骨瘦如柴。燕琢安如今的模样,是因为服错了药。

这药是秘法,一日服两回,药煎好不得将盖子掀开,若散出了白雾,便散了药性。煎好后将药罐抬到一旁放凉,一个时辰后再打开,这时候便不会有白雾散出,就算有热气,那热气也是不带药味的。不带药味,便不带药性。

只是这药性烈,长期服用会叫人暴躁易怒。怒急攻心时,便会双手轻颤,双腿发软,严重者,口不能言,目不能视。

可是没办法,燕琢安的病,再找不出更好的药了。

洛知粟接手后,燕琢安曾质疑过,是不是换了药,药味重了,苦了许多,也臭了许多。洛知粟只好说,是加了量,又熬得久了。

“王爷,吃吧。”洛知粟舀了一勺粥,吹凉后轻轻地递到了燕琢安嘴边。

他怕这粥太稠了燕琢安吃不得,便又加了些水熬了一会儿,这会儿清汤寡水的,远没有他吃的时候那么软糯。

燕琢安吃了一口,有的没吃到,从嘴上滑落,沾到了衣服,滑进了脖子了。他没去管脸上的粘稠,只是笑着看向洛知粟,“好吃的。”

洛知粟也不知这句话怎么了,能叫他泣不成声,他颤抖着手将粥水喂到燕琢安的嘴里。看着他耐心的吃完了一碗粥,然后温和的看着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别哭了,别叫泪水糊了眼。你再看看我,往后,你也看不着我了。”

洛知粟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白瓷小碗失手滑落,碎了满地,可是两个人都没去看。洛知粟眼里是燕琢安的笑,燕琢安眼里,是洛知粟的泪。

手臂上有一双手,可是燕琢安没感觉,他说,“你抓我的手,我只有手,才能感觉到你。”

洛知粟的双手换了地方,他不停地抽噎着,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不、不会死……你不、不会死的……”他嘴里明明说着燕琢安不会死,却哭的比谁都难过,断断续续的喘着气,松开了一只手抓着胸前的衣裳,像是那衣裳太紧,叫他窒息了一般。

“我不用膳,因为我不知道何时就会将床铺弄得脏污。已经很久了,这副身子,他不归我管。我并非对你不满,我对自己不满,你很好,我……”

“我字明逢,我也知道,你的字是回苏。峰回路转的回,万物复苏的苏,是个好名字。”

他零零散散的说了许多,一直温和的看着洛知粟,那眼神,是多年前的燕琢安。他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便从记忆深处找回了多年前的那个自己,让温和坚韧的他,来陪陪这个善良的少爷。

他看着洛知粟流泪,觉得自己在一旁看着很是薄情,就该和他一块儿哭,痛痛快快的哭。可是他不能,他连给自己擦眼泪的能力都没有,凭什么去哭?

“你就当我是这场雪,来了又走了。”

“回苏,忘了今天这坏天气,也忘了这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