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檐上是厚厚的积雪,廊上到处都是杂乱的脚印,积雪化了水,回廊上便密密麻麻的留下了水迹。
身前的碎片还在,身旁的轮椅却空了。洛知粟依然保持着那个动作,侧坐在躺椅上,将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
他看着一群人来了又走,那些人将燕琢安送回了屋里。那里面有丫鬟,有小厮,可是他们从洛知粟身旁过,像是没看到这个人一样。
就像是一切混沌归位,时钟拨回,他和燕琢安都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相隔两个世界,无数光年。
他看着燕琢安生老病死,燕琢安注视着他的不作为,除此以外,再无人能看见他。
红玉蹲在地上拾着碎片,她看着洛知粟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竟觉得他有些可怜。
“王妃。”
“王妃。”
“王妃。”
红玉蹲着,仰视着洛知粟,唤了他三声,才将洛知粟唤回来。
“怎么了?”洛知粟看着红玉,他觉得这个平凡的小丫鬟有些眼熟,就笑了笑。小丫鬟的那一声,像是将两个世界的屏障击碎,让他又回到了这个落雪的季节。
只是他笑的实在苦涩,满脸的泪痕留在了脸上,一双眼哭的红肿,看起来好不可怜。
“王妃进去吧,外面太冷了。”红玉看着洛知粟的那双手,紧紧的握着轮椅的扶手上,一双手冻的通红。她怕声音被屋里的人听见,就用气声说了句,“王爷没事的,王妃别怕。”
洛知粟又哭了,他仓惶的用手捂着嘴,那泪奔涌着。
“王妃你别哭,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多嘴。”红玉慌乱的起身,却踉跄了一下,一只手按在了收拾好的碎片上。
殷红的血瞬间就涌了出来,一滴一滴的连成了线,留在红色的回廊上。本就是红色的回廊像是被注入了生命一样,鲜血的流动带着诡异的色彩。
“没事吧?”洛知粟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方素白的手帕,紧紧的按在了红玉的伤口上。
红玉当机立断的跪了下来,避开碎片和鲜血磕了个头,带着颤音说道,“奴婢毁了王妃观景的兴致,望责罚。”
洛知粟看她疼的一只手直颤,恨铁不成钢的说,“好了好了。你先回房待着,我让春枝找大夫。一直按着不要松,等春枝带大夫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红玉。”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说罢站起来,步子有些僵硬的进了屋。春枝正坐在床边的雕花小凳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春枝,你去找个大夫过来,红玉伤了手,我让她回屋等着了。”
“奴婢这就去。”春枝说完了话就离开了。
洛知粟走到床边。
燕琢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已经忘了燕琢安握住他的手的感觉,那轻微的力道本该刻骨铭心,但燕琢安失去意识,那手无力的垂下时,太过深刻,叫他一直记得。
“王爷。”洛知粟喊了一声,他伸出手摇着燕琢安的肩膀。
他摇了很久都没有反应,将手贴在燕琢安的脸侧,也是冰凉。洛知粟恐惧的将手放在那人的鼻子下,微弱的气流轻缓的打在他手上。
至少还活着,活着就没事。
虽是这么说的,活着就没事,可自从那天以后,燕琢安再没醒过。
洛知粟在床旁一天一天的坐着,再也没见他醒来过。他有时候会将燕琢安的右手揉了又揉,因为他说过,只有他的手,才能感觉到洛知粟。
可是都没有用,都没有用啊。
尾生回去了,答应了洛知粟会帮他催促洛明生。
洛知粟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满心的焦虑和烦躁,偏偏找不到一个发泄口。而且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他开始成日成日的发呆。
他就坐在当初和燕琢安一起看雪的那个位置,裹着狐裘,抱着暖炉,呆坐上一天。有时候,饭也不吃。
他开始消瘦,原本还有些肉的脸,如今瘦的棱角分明,说不清好看还是不好看,因为这院里,没人敢看。
冬月十九那天,李氏回来了。
她回来没多久,几乎是刚刚休整好,就传了洛知粟去见她。
洛知粟跟在小丫鬟的身后走着,李氏回来这件事,他一直担忧着。他从不曾怀疑这个女人对燕琢安的爱,但同时也惧怕着她对燕琢安的爱。
因为她在爱燕琢安的同时,将许多人的自尊踩到了脚底。
按理说他是王妃,比李氏尊贵,可李氏是王爷的娘。若是起了冲突,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能把他收拾的死死的。
洛知粟气急,他实在不想跟一个府的女人勾心斗角,但偏偏,这些女人一个都不想放过他。
屋内,李氏穿着绛紫的长裙,墨绿的夹袄,她盘着头发,一头金光闪闪的头面步摇,手上一对两指粗的镂空金镯子。
她整个人坐在哪儿,便是贵气逼人。
洛知粟行了礼,便站着不动了。
李氏拉着一张脸走近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王妃日子过得可滋润?我也没想到,我回家省亲回来,我儿的病就越发重了!”
“本来一直没出过事,怎的你一来!他就发病,现在更是如活死人一般!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夫人觉得呢?”洛知粟冷冷的看着他,他撕去了和平的表象,咄咄逼人的问道:“夫人究竟是怀疑我做了什么,还是希望我做些什么?王爷活着不好吗?你们一个个的都盼着他出事!”
“夫人怨得了谁?是你们做主,威逼利诱,将我迎进府里做王妃的。若是我心怀不轨,包含祸心,那夫人你们也是帮凶!”
“你说我害了你儿子,那就错了,归根结底,是你,是你害死了你儿子!”
“啪!”
李氏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一张红唇像是染了血,颤抖着开口,“闭嘴!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这个狐媚子,是你克了我儿子!”
“那我没来之前呢?夫人,我没来之前,又是谁克了王爷?”洛知粟说出了一直的疑惑,“除去我们成亲时,还有上次的闹事,燕府偌大的一家人,谁也没去看过王爷。夫人,究竟是我心里有鬼,还是燕府里,本来就有鬼?”
李氏突然卸了力气,她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柱子上,脸上是洛知粟看不出的诡异。李氏理了理脸侧落下的发丝,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优雅的世家夫人,她笑的和煦,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洛知粟。
“王妃既然累了,就回去吧。”李氏笑的温和,还好心的帮洛知粟理着微乱的衣领,说道:“很快就是王爷的生辰了。王妃要操持的事可不少,快回去休息吧。”
洛知粟一头雾水的离开,他直觉这件事有问题,可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段时间,府里太安静了。洛知粟一路回来,一个人都没遇见。明明当初成亲时,有那么多的人。
回到鸿鸣院之后,洛知粟便找来了春枝,问道:“春枝,王爷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腊月初十。”
洛知粟以前的生辰,也是腊月初十。洛知粟当即写了一封信,让春枝送出府,找人送到洛府去。
春枝应了,却没有拿着信出去。她将信放回了自己的屋里,然后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到门口逛了一圈。
鸿鸣院的丫鬟们都住在一起,红玉这几天伤了手一直在修养,她正睡着,就听到了有人进来。
红玉醒了,瞥了一眼,看到了春枝正在藏什么东西。
春枝走后,红玉放轻了动作爬起来。她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爬到了春枝的床铺上。
最近春枝很不对劲,她心情很好,还总是找不着人。红玉因为不用去做事,发现了不少端倪,她发现,春枝每天都要离开鸿鸣院。
王妃已经下了令,所有人进出鸿鸣院都要有他的同意。可春枝还是随意进出,也不知道去见了些什么人。
红玉很害怕,她心底的猜疑,怕是今天就要被证实了。她觉得,春枝可能背叛了王爷,她不再是鸿鸣院的人了。
当初入府时,她们都是李氏身边的人。可来被送到鸿鸣院后,李氏说过,以后,她们的主子只有一个。
那就是王爷。
红玉找到了一封信,可是她看不懂这封信写了什么。红玉拿了信去找人,她认识一个小厮,是王爷以前的书童。
红玉相信,就算谁都不可信,那个书童也是可信的。他从小就跟着王爷,还跟着王爷上过战场。
红玉把信揣在怀里,左顾右盼的去找春山,就是那个书童。
“红玉,你去哪儿?”
春枝看到红玉匆匆忙忙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她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但是红玉能看出来,她心情很好。
“我、我、我要去……”
“春枝姐姐,王妃找你呢。”有个小丫鬟一头大汗的跑了过来说道。
春枝也不在意红玉要去哪儿,跟小丫鬟一同离开了。
红玉背后一身的汗,她心惊胆战的带着信继续走。一路上的恐惧差点让这个不经事儿的小丫鬟吓哭,她知道这一定是一封很重要的信。
春枝跟她一样,小小年纪就落到了人伢子手里,她们没有家人,大字不识,没有谁会给他们写信的。
“春山大哥。”
春山正在给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刷毛,他长得高大,皮肤黝黑,剑眉星目,不威自怒。春山抬眸看了一眼红玉,应了一声,问道:“有事吗?”
“春山大哥,我找到一封信,你能帮我看看写了些什么吗?”
“拿来吧。”春山随意的在衣裳上擦了擦手,就准备去拿信。
红玉避开了他的手,皱着眉,“春山大哥我拿给你看吧,你别把信弄脏了。”
春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他看向信封上的字就皱起了眉。
那上面写着:父洛明生亲启。最下面还有个红字,急。
里面的内容也不多,却叫春山起了疑。
父亲,别后常思。
燕府诸多事,儿子不得常回,望父体谅。
不知上次所托之事可有进展?燕王久病,需良医。
还有一事,腊月初十,可是儿子的生辰?近来忧虑甚重,竟是似梦非梦。
儿,回苏书。
“春山大哥,这封信重要吗?”红玉小心翼翼的拿着信纸,好奇的问道。
“重要的,你从哪里拿的?”
红玉将信收回了信封里,悄声说道:“春枝姐姐收在屋里的。”
春山点了点头,回自己休息的屋里,胡乱的写了一张纸,叠好了递给红玉,“你去街上找个乞丐,让他将这张纸送到洛府。然后这封信,你在哪里拿的,就放回哪里去。”
红玉点头,将纸揣好就跑了。春山看她慌慌张张的模样,大声的对着她的背影说了句,“有事记得来找我。”
“知道啦春山大哥!”
红玉先将春枝的信还了回去,然后才去送信。她离开之前,说的是手伤了,要去医馆换药。
她去医馆的路上就找小乞儿送了信,那小乞儿瘦瘦高高的,接了纸条和铜板后将一张黑乎乎的笑脸对着红玉,“姐姐,以后有这样的活儿还找我。我叫红三,这一片儿的叫花子都知道我的。”
“真巧,我叫红玉。你可得快些去,若是你办不好啊,以后我就不找你了。”
“放心吧姐姐,这一片没有比我跑的更快的了。”他说完,一溜烟儿的跑没影了。红玉失笑,她有些感慨,若不是燕府买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儿。
红玉去了医馆,换药的同时大夫又给她包了三包药。这一来一去的,花费了好些银钱。
红玉唉声叹气的回了府,她的例银不多,这么些年攒了一些钱,可看大夫实在太贵了。红玉有些苦恼,她不知道她的钱能不能撑到手上的伤口全好。
那手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许多的伤口,纵横交错着,让少女的手看起来恐怖极了。大夫说了,她的手,就算好了也不能做精细的话儿。
红玉有些难过,她怕是永远也不能做大丫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