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洛知粟醒来时,又是一处全然陌生的环境。他看着霜色的帐子,猛地坐了起来。

这间屋子比鸿鸣院的要大许多,布置也奢华些,很多物件看起来都很新。窗棂是开着的,院外皑皑白雪,腊梅树很是高大,从床上躺着往外看去,只能看见零散的花枝,和那娇艳的花朵。

这是洛知粟第一次看见腊梅花,前世看过不少梅花,每一次都感慨大自然的无私馈赠。可今天见了腊梅,却是一眼就心动,就算只能看见几枝,也欣喜不已。

雪掩轻黄,迎霜而绽,一见难忘。

洛知粟套上鞋子,走到窗边去看。

院子不大,却种满了腊梅。树木高大挺拔,树上满满当当的黄色腊梅,像极了晶莹的琥珀。白雪落在枝头也没能让花朵凋零,反而含羞带怯的藏于花瓣间,像是要在花瓣里躲过暖阳,偷窥夏日。

“好看吗?”

洛知粟回头,看见燕琢安坐在轮椅上抱着个小暖炉。他穿着款式常见的青衫,黑发散着,眉目温润。虽然还是瘦,但感觉比以前好多了。

燕琢安的身上突然有了一种文士的气质,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好看。”洛知粟说完走到燕琢安旁边,笑话他,“我觉得王爷才好看,以前是一个模样,现在是一个模样。王爷,你是不是被哪里来的妖魔鬼怪附体了?”

真是胆子大了,他一个真的穿越者,竟然敢说原书男主是妖魔鬼怪。

燕琢安好脾气的笑着,示意他坐下,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

洛知粟坐好后,就有穿着石青色长裙的小丫鬟进屋送点心。小丫鬟生的唇红齿白,跟洛知粟目光相接后,还甜甜的笑了一下,一看就知道是个活泼的性子。

“你先吃些点心,待会再用膳。我想跟你说说……”

“等等,”洛知粟拿着一块儿点心,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难看的放了下去,然后捂着脸说,“你先等等,我还没洗漱。”

燕琢安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丫鬟都在外面,你叫他们送水吧。”他的轮椅过于笨重,活动起来多有不便,便只能叫洛知粟自己去叫。

燕琢安向来喜静,他的屋里很少留人伺候。以前只是普通的喜静,可病后却变本加厉,越发的抗拒旁人接近。

洛知粟走到院里,让刚才送点心的小丫鬟给他打了盆热水,顺便拿洗漱的用具来。小丫鬟拿来后,洛知粟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灼姑。”

“名字真好,一听就是个像火一样赤忱的姑娘。”

灼姑笑的露出了一口白牙,美滋滋的说道:“奴婢谢过王妃。”

“这有什么好谢的。”他不禁失笑,为了这个姑娘的纯粹,也为了这和鸿鸣院截然相反的气氛。他和燕琢安将在这里,迎接他们的新生。

看见这个丫鬟,洛知粟就想起了鸿鸣院里那个划了手的小姑娘红玉。他想着,得找时间把人接过来,她手伤的那么厉害,以后做事肯定会有影响,把她接过来,以后他也好照顾些。

还有藏在床上暗格里的银票,得让尾声去取回来。不然到时候找到了“万毒老人”,可没钱给燕琢安看病。

等洛知粟再次坐在燕琢安面前,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他优哉游哉的吃着点心,看着燕琢安的脸,心里好奇,不知道他这般严肃,是想说些什么。

“这里是燕王府,以后我们就住在这儿了。至于你的伤,是我母亲的罪过。这件事说来话长,眼下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就慢慢跟你讲。”

“我母亲信佛,礼佛祈福都是在问佛寺。二十年前,我母亲在问佛寺认识了一位得道高僧,法号明礼。一开始,母亲只是听他的法会,或是去看他与别的师父论禅,可后来,她越来越痴迷佛法,到了近乎疯魔的程度。”

“那时候,母亲无论做什么都要询问明礼。小到出行,大到婚嫁,若是明礼不答复,她便什么也不做。五年前,因为她的固执,就出了一桩祸事。”

“你被困的那个地方一直都在,不知道一开始是做什么用的,但燕府众人对那个地方的存在都心知肚明。五年前,我父亲最小的妹妹,燕家的九小姐回来探亲时被山匪劫走,她的丈夫孩子都被山匪杀害,只有她逃了回来。”

“她匆促逃回京城,想让父亲助她。助她取回丈夫和幼子的尸骨,然后护送他们一家回西北。可她来时父亲恰巧不在家,母亲看见了她。母亲先是招待了她,而后,又去找了明礼。”

燕琢安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明礼那个妖僧说,九姑母若是留在燕府,终成祸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留在燕府。母亲就做主,让她暂住在那一方破院里。”

“谁知同天晚上,九姑母就遇害了。她被人抹了脖子后用枯井的绳子勒住脖子,然后放到了枯井了。直到第二日,我父亲才发现她,可为时已晚。所有人都在指责她,祖母与母亲向来是不和的,她咄咄逼人,非要母亲给个说法,不然,就要将母亲投井以慰芳魂。”

“母亲被逼急了,就去找了明礼。明礼告诉她,佛家有一回溯时间的秘法,能叫人起死回生。九姑母住在破院的时候,有一个丫鬟曾经伺候过她。明礼便说,那丫鬟曾经和九姑母接触过,只有她,才能叫九姑母‘活过来’。”

“具体出了什么事,我不清楚,只是听家中其他人提起过,说是那丫鬟在深夜被害死了。被堵了嘴绑住手脚,手腕和脚腕四道伤痕,放血而亡。可母亲不承认,她说她只是花银子向那丫鬟买血,花了二十两金,那丫鬟也是同意的。”

“后来我回京,便剿了那一片的山匪,想寻回九姑父与堂弟的尸骨。可奇怪的是,所有的山匪都不承认自己曾经劫过这么一家人,但是他们都说了一些相似的话,他们说,‘王爷,你那亲戚,想必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段时间,这一片莫名其妙死了不少山贼,都是一刀毙命,下手可比我们这些山匪爽快多了。’”

“母亲曾透露过,说九姑母回家时,曾说过要找我。她说有一个秘密,只能告诉我。”

燕琢安靠在轮椅上苦笑,“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就连害得九姑母家破人亡的凶手,我也毫无头绪。清剿山匪结束后,皇上就催着我回边关,回去之前,我将这件事交给了春年和春风,可五年了,依旧没什么进展。”

洛知粟听完他的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不停地搓着手臂,想起了自己看见的那一口井,那暗红的绳子。

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画面摇散。他好奇的问道,“那明礼还在吗?”

“在的,”燕琢安勾起了一抹冷笑,“他不仅在,还越活越年轻。如今的模样,和我五岁时见他的样子分毫不差。正因如此,他是得道高僧的传言越演越烈,就连皇上,都对他很是推崇。”

“不可能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返老还童呢。”

“我也在查,我一定要帮九姑母报仇。至于那什么返老还童,我是不信的。”

“会查出来的。”洛知粟对那个明礼很是好奇,他很坚定,返老还童这种设定不该出现在一本古代架空的霸总文里。

而且,先是那个和尚说不能让九小姐住在家里,然后当天晚上就遇害。这说明,行凶的人要么一直在监视九小姐,要么,明礼就是他的同伙。

那个丫鬟也死的蹊跷,洛知粟猜想,可能是九小姐知道了什么秘密,有人要杀她灭口。那个丫鬟只是被牵连,那些人怀疑她也知道了什么,才会不择手段的想要杀人。

可怕的是,那群人夺走了两条人命,却依然逍遥法外。

洛知粟有些担忧,他怕燕琢安急于找出凶手,太过勉强。本来是想劝的,可他想着,这是燕琢安的家事,他不知道那位九小姐在燕琢安心里的地位,也不知道这一件事对于整个燕家而言,是什么样的灾祸。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好像劝什么都不对,索性就不劝了。

燕琢安头疼的厉害,像是有人拿着小锤头,一下一下的凿着他的头。他想起了九姑母,那是一个温柔的甚至有些怯懦的女人,和整个燕家,格格不入。

燕家不管是小姐,还是各位夫人,都是强势的。其中,他的母亲李氏和祖母沈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燕琢安从小就在母亲和祖母中间左右为难,两个强硬的女人都对他付出了爱。他们都想将燕家的嫡长孙紧紧地抓在手里,为自己的权势加点筹码。

明明口口声声的说爱他,说是为了他好。却又非逼着他做出一个选择,只能选一个人。燕琢安还小,谁都不想失去,就两边都讨好,很是艰难的维护了一段时间和平。

可最后,两个女人还是撕破了脸。年仅六岁的燕琢安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各种难听的话,谩骂污蔑,全部都塞进了他的耳朵里。

那时,燕琢安的九姑母还没嫁人,她每天都把燕琢安抱到自己的院子里玩,教他读书识字,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母亲和祖母来要人,九姑母就说琢安睡着了,睡醒了就把他送回去。

直到九姑母嫁人,燕琢安又回到了水深火热的生活里。他虽是世家子,但是学识却不输任何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到时候高居庙堂,远离母亲与祖母的争端。

他十三就中了秀才,可十七岁就被母亲哭上了战场。因为李氏的眼泪,他多少次死里逃生,利箭穿透他的肩膀,长/枪划过他的后背,也曾被一□□破肚腹,最后九死一生的活了下来。

他从小重文轻武,功夫一般,在军营里便备受欺凌。他死缠烂打的跟着军师学兵法,跟着同袍学武功。他受过排挤,被放肆的嘲笑,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罚。

那些兵痞子笑话一身白肉,比大姑娘还娇嫩。那些将士说他百无一用,让他上战场用之乎者也去杀人。那些出身低微的士兵肆意的揣测他,凭空臆想着京中世家的阴私秘事。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母亲。她哭的凄惨,说着祖母如何的强势,她如何的恐惧。还说入朝为官太过平庸,她的儿子,就该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建功立业是假,保家卫国是假,她只想让儿子离开,她要对沈氏下手,就不会留燕琢安在府里碍事。李氏那双鲜血淋淋的手,避开了燕琢安,伸向了所有的人。

她从沈氏手里,费尽心机夺回了管家权。管家之后,李氏收敛了些,看起来也温和了许多。可是所有人都不敢轻视她,李氏就是个疯子,她罔顾人命,心狠手辣。

燕琢安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在这五年的时间里,他像疯了一样的挣军功,不畏生死的冲锋陷阵,只为了打胜战。他用半条命换来了一个将军,又用另外的半条命,换了个异性王。可一切都有了,他也就毁了,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哪里像什么将军,像什么王爷。

燕琢安紧紧地握着洛知粟的手,严肃的说道:“让你遭了这么一回祸,你且放心,这一次,我必定不会再让母亲继续疯下去。”

“那出了那么大的事,母亲就没受罚?”

“母亲出身李家,李家是京中新贵,却养了个好女儿。母亲的胞姐,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入宫三十载,圣宠不衰。”

“……懂了,你也不要太过介怀。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就是说福依偎在祸的枕边,祸潜藏在福的床底,福祸,本就相互依存。”

“那我是祸,你就是福。以前在鸿鸣院,我一睁眼,就能看见你睡在床边。”

洛知粟万万没想到他能这么说,红着一张脸说他,“那我怎么没看见你藏在我床底啊。”

“既然王妃要求,那本王好了就躲一回床底。”燕琢安乐的逗他,看他一张脸红彤彤的,眉眼都染上了春意。

“好,谁不趴谁是孙子!”

燕琢安突然顿住,好一会儿才表情奇怪的说道,“王妃果然……不拘小节。”他说完没忍住笑了出来。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的感觉到,对面的人,是洛家的大少爷。那个据说金砖铺地,白银做椅的洛家,他家名声大噪的大少爷,说是整个京城,再找不出比洛少爷出手很阔绰的少爷了。

也有说法是,整个京城,再找不出比洛少爷更美艳的男子了。

“谁让你招惹我,”洛知粟把手抽回来揉着脸小声的念叨,然后转过身说了一句,“我脸皮可薄了,跟你可不一样。”

他自认为说的很小声,可燕琢安是能靠着听脚步声来认人的,自然是听见了他的话,就放开了声音问他,“我怎么就脸皮不薄了,王妃你知道?也是,本王上上下下,那里薄,那里厚,王妃可比谁都清楚。”

洛知粟当场愣住,满脸的红色也压制不住了,悄悄的往脖子蔓延。

他听见院子里小丫鬟善意的笑声,本来是小声的偷笑,笑了一会儿发现主子没反应后就大声了起来。洛知粟回头狠狠地瞪了燕琢安一眼,咬着后槽牙说道,“王爷最好记得,痊愈了之后得趴床底!”

“记着呢,不趴是孙子嘛。”他说完瞥了一眼窗外,又大声说道,“王妃真是的,趴床底这种事也揪着不放,真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洛知粟捂住了嘴,洛知粟捂得急了,把他的鼻子一块儿捂上了。燕琢安挣扎了一会儿,渐渐适应过来就不再挣扎,憋着气想看洛知粟何时能发现。

洛知粟发现人没了动静还奇怪,一低头就看见燕琢安鼻子嘴巴被他捂的死死的,连忙把手放开。燕琢安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恐惧的说道:“都说成亲之后,每日都是生死一线,众同袍诚不欺我。”

“还不是你瞎说。”

“不敢了不敢了,本王再也不敢了。往后啊,本王就连喝水都和王妃请示一声。”

洛知粟挑了挑眉,“你最好是这样。”

洛知粟跟他闹了一会儿就去睡了,他失血过多,还很虚弱,脸色也依旧苍白。

燕琢安就坐在床边看着他,他想着,之前的很多个日夜,洛知粟也是这么守着他的。完全看不见希望,不知年月,无力的守着。每次,他一睁开眼,侧过头,都能看见洛知粟的头靠在床边,睡得很沉。

燕琢安有说不完的话想和洛知粟说,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多余。好像到了现在,太多的话都显得过于苍白,他宁愿不说,一样一样的去做。就像洛知粟,他就从没说过为了救他,做了多少事,埋下了多少隐患。

他想让洛知粟高兴,就像他曾做的一样。也许他做得不如洛知粟的好,但是他不能做的比洛知粟少。

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就该无忧无虑的笑,笑的张扬,笑的肆意,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让那张笑脸覆上阴霾。

洛知粟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醒后询问灼姑才知道,他已经昏睡一天了,今天就是腊月初十,他和燕琢安的生辰。

他赶紧找来尾声,让他回燕府去取他藏起来的银票,还有把红玉带回来。

尾声觉得拿银票是小事,把人带回来就有点麻烦了,便找了关系还不错的春水一起去。春水本就温和,也就同意了陪他走这一遭。

洛知粟交代好后就带着灼姑出门了,他今天得去济世堂换药,顺便在外头逛逛,给燕琢安买点东西。

怎么说也是过生辰,什么都没有,未免太过冷清。

燕琢安目送着他离开,问他,“王妃,我今日能喝水吗?”

“可以。”洛知粟故作姿态的想了一会才答道。

“能喝茶吗?”

“可以。”

“能吃点心吗?”

“可以!”

“能添衣裳吗?”

“可以!”

“能如厕吗?”

“不可以!滚!”洛知粟气急败坏的离开,燕琢安张狂的笑声还留在原地。

灼姑跟在洛知粟左右,坐在马车里也左顾右盼的,她撩开帘子看着外面的集市,兴致勃勃的说道,“王妃经常出门吗?”

“算是吧。”

“奴婢还没出过门呢,”她说着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着,“奴婢是被卖到京城的,到燕府时算上奴婢一共十七个姑娘,管事嬷嬷本来只想要三个人,可听人伢子说,剩下的就全部送到青柳巷去。管事嬷嬷心软,就让我们全部留下来了。”

“管事嬷嬷姓杨,她人可好了,平日里谁衣裳破了,鞋子破了,她都会给我们补,就像亲娘一样。”

“王妃,”灼姑神神秘秘的靠近洛知粟,小小声的说,“王妃你平时教训王爷的时候躲着点,大管事可护犊子了,就差把王爷供起来了。”

她说完皱着眉,故作老成的说道,“唉,大管事可真是无法无天,没人能管得了他了吗?没有!他在燕王府作威作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真希望他快点成亲,吃吃成家的苦。”

洛知粟被她一通话逗得哭笑不得,他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的丫鬟都像是燕府的那样,一个个谨小慎微,生怕一句话说不对就挨罚。

燕王府的丫鬟们都是活泼的,带着朝气的女孩儿们不当值的时候也会聚在一起侃侃而谈,天南地北的聊一些男子不知道的事。

“灼姑!”外面赶车的马夫吼了她一声,有些愤怒的说道,“你再在王妃面前胡说八道,我就去找管事嬷嬷,让她狠狠地罚你!”

“你驾车不仔细,还听我和王妃说悄悄话,我也要去告大管事的,让他罚你月钱!”灼姑红了一张脸,对着洛知粟悄悄说,“这二愣子叫洛缘,是王府的侍卫,只是王爷一直没回来住,府上下人不多,他就被派来赶车了。我和他,明年冬天就要成亲了。”

“真的吗?”洛知粟听见了八卦,兴奋的睁大了眼,连开帘子看了一眼,只能看见男子宽阔挺拔的后背。他好奇的问,“长得怎么样?他家是哪儿的?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他对你好不好?”

“长得不如王妃,但勉强还是能看的。他就是京城的,奴婢刚进府的时候就认识了。一同进来的十七个丫鬟,奴婢是年龄最大的,所以很多事都是奴婢来做,偶尔会见面,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那时候府里一个正经主子都没有,他就跟管事嬷嬷说了,说等他凑足了银子就求娶我。两年了,他终于凑够了银子,可真够慢的。”

洛知粟看着她少女怀春的模样,摸了摸她的头,笑道,“看不出来啊,小丫头还挺着急嫁。”

“才没有!一点、一点也不着急!”

因着听了这么个酸掉牙的爱情故事,洛知粟就让灼姑和她的心上人幽会去了。他们约好了一个时辰后在济世堂见面,再一同回府,在此之前,洛知粟得先逛逛。

这怎么说,也是他第一次出门。

集市里人来人往,在这里,你能听到大启各地的口音。路上的行人也多,有人穿长衫,有人穿短打,有人披兽皮,有人穿棉衣。这里众生百相,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人共处一地,描绘了大启国泰民安的盛世之景。

冬日里寒风瑟瑟,但是集市里却是沸腾的,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有敲着锣耍把式的江湖人,有搭个台子就唱上一出的江湖艺人。一队巡城官穿着青色官袍,青丝高束,腰间佩刀,整齐有序的行走在集市间。

没有电视剧里演的嚣张跋扈,为首的那名男子甚至还和几个小贩亲切的交谈。笑容和煦,叫人如沐春风。

这就是大启啊,洛知粟站在路旁笑容明艳。

洛知粟一不留神,和人相撞,那人被他撞的踉跄了几步,他连忙上前将人扶住,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

被他扶住的人穿着厚厚的棉衣,身形消瘦,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因为太瘦了,显得那双大眼睛过于渗人。他站定后拍了拍胸脯顺气,对着洛知粟抱拳,“多谢兄台。”

洛知粟握着他的手臂,隔着棉衣都能感觉到他的瘦弱。

“说什么谢不谢的,怪我不小心撞了你。”

男子比洛知粟矮了许多,他退后几步又抱了抱拳,“在下还有事,就不和兄台多言了。”他官话说的生涩缓慢,即便是如此,也带着浓浓的口音。

洛知粟看他面色苍白,不放心的跟在他身后,看他步子虚浮的向前走,最终停在了一个小摊前面。小摊后还有个穿着黑衣披着棉袍的男子正在看书,他侧着身子,沉浸在书中世界难以自拔,摊前有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不尴不尬的站在那儿。

洛知粟撞到的矮小男子小跑了几步回到摊前,脸上带了笑,一张脸都生动了不少,“这位爷可是要买根雕,您随便看,若是没有合心意的,你说要什么样式,我看看能不能雕。”

他的摊位很小,随意的摆放着几座根雕。

展翅的雄鹰栩栩如生,单足站立的仙鹤姿态优雅,三层的高楼雕梁画栋,精致的小船上满载货物。洛知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摊位前,看着这些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男子卖完一件根雕后便有时间招呼洛知粟了,他笑容很浅,含蓄又温和。

“这位少爷是想买什么样的?若是孝敬长辈,我家中有佛像观音像,若是送给孩童,有幼虎大熊,若是自己用,这雄鹰仙鹤,都是好物件。”

“你能定制吗?就是我给你样式,你给我雕出来,木材我能自己出。”

“定制?是可以的,但是太过精细的雕不了,核雕之类的也不行,我最近身体不好,太精细的活儿做不来。最小只能这么小,再小些,就做不成了。”他伸手比了个大小,也就一个巴掌那么大。

洛知粟笑了笑,“不用太小,巴掌大也行,方便携带。届时我会将图纸给你,你先用别的木材随便打个样,具体要什么木材你说,我去寻来,我想雕个人像。”

“最好的是黄杨木,那木头寓意好,镇恶驱邪,百毒不侵,最适合雕人像。只是,我从没有雕过黄杨木,到时候雕坏了,是赔不起的。”男子搓了搓手。

他的手上尽是细小的刀口,是从小就用刻刀留下来的痕迹。他从七岁学雕刻,至今已有十一年,在他的人生中,再没有比雕刻更熟练的事。

只是黄杨木价格昂贵,他活到现在都没见过,就连师父也只是雕过一回。师父说,那是他见过最好的木头,他雕过一次,却一生都忘不掉那手感。质地坚韧,却软硬适中,稍加打磨便光滑圆润。

师父还说,要是以后他成了名,有人拿了黄杨木给他雕,一定要让他老人家过过手。

“不碍事的,我觉得你有那本事。你每日都在这儿吗?”

“偶尔会过来,明日来不来不清楚。我叫宫二里,爷唤我二里就成,我住在流水坊,你到那儿一打听,他们都知道我的。”

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宫二里尴尬的挠了挠头。

“我叫洛知粟,你也别叫我少爷了,我应该比你年龄大些,你就叫我洛大哥吧。”

洛知粟和宫二里约定好后就离开了,至于工费,要等宫二里打了样再说。他得先想法子弄一块儿黄杨木,至于怎么弄,可能得回洛府去问问父亲。

黑衣男子待洛知粟走后才抬起头,他动了动酸涩的脖子,讨好的说道,“二里可真争气,又赚了许多的银钱。”

宫二里下了狠力气一巴掌打在他头上,皱着一张脸苦兮兮的说,“你往后再去赌,我便不管你了,叫那些黑了心的赌坊老板打断你的腿。”他和男人说话的时候没有用官话,一通方言说教配上他凶狠的表情很有威慑性。

黑衣男子笑着哄他,他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即使穿着廉价的黑布长衫,也风姿绰约。那黑衣反倒衬得他越发的白,像是寒冬的月光,冷冽莹白。

宫二里恨恨的将打着补丁的棉衣给他裹好,“也不许再去青柳巷,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他说完委屈的念了一句,“也不知是你占了便宜,还是她们占了你的便宜。”

“是了是了,再不去了。”

宫二里没再说什么,他知道的,男人不会听他的。自从来了京城,男人就再不听他的了,他沉迷赌坊,流连花街,每次都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他。

他实在没银钱给他填补了,就拖着病体开始雕刻。宫二里让男人收拾东西先回去,他还得去医馆开两副药。

明明他们来京城之前,男人不是这样的。

他温柔小意,会担心他雕多了眼睛不舒服,就用布巾浸了冷水给他敷在眼睛上。他体贴入微,一同摆摊的时候会给他添茶倒水,烈日下站着给他打伞,一同摆摊的商贩都笑话他们。

现在也有商贩笑话他们,却不再是带着善意的调笑。

他们在雪夜里互相拥抱,冻的瑟瑟发抖,却笑的比什么都甜。京城太大了,他们的家太小了,关不住注定要起飞的鹰。

宫二里在冷风中缓缓行走,瘦弱的身子像是挡不住猎猎寒风,摇摇欲坠。或许,等两人昔日的情分消磨殆尽,他就得离开了,京城太繁华,四处都是墙,个个都是爷。

他不喜欢京城,他想回去。回到那个小镇里,就算在那里根本没人买木雕也没关系,他不用再供一个学子了,他会轻松许多。

“洛大哥,真巧,在这里遇见你。”

济世堂宽阔明亮的大厅里有许多人看诊,但宫二里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洛知粟。他穿着上好的衣裳,侧脸精致,眼下一枚红痣,像是他曾在雪中看见的花朵,大片的花瓣,细碎的花蕊,娇艳迷人,却能耐苦寒。

漂亮的人总是容易让人亲近,特别是这个人总是笑着的。

宫二里是个颜控,不然他不会一直纵容着被人吸血,归根究底不过是他贪图皮相,不舍得不管他。

洛知粟扭过头看宫二里,笑魇如花,“我们可真有缘,京城这么大,一转眼又遇见了。二里你吃的什么药?”

“不是我吃,”宫二里一边和抓药的伙计说话一边回过头来看洛知粟,“是我夫君。他以前冻坏了身子,天一冷就浑身僵冷,提笔也不成,写字也不成,这些年一直吃着药。”

济世堂的伙计看起来和宫二里很是相熟,就撇着嘴插了句话,“你家那位爷啊,可真是金贵。你身子还没好呢就出来摆摊辛劳,他倒好,赌坊走一圈,青柳巷转一转,败光了你的积蓄。就这种男人,你还什么事都紧着他,他吃什么药啊,就该让他冻上一回厉害的。”

“今天卖出去了没?有闲钱了吧,有闲钱就把你的药也一块儿开了。省的到时候帮人还赌债,还得你受罪。”

“刘二哥,你小声些!”

宫二里气红了脸,这些事,他本来都不在意的,任由别人怎么说都行,他不在乎。可当着洛知粟的面一说,他就觉得自卑又难堪。

总觉得自己身上的坏事太多了,连靠近他都不敢了。

刘二叹了口气,又给他装了几副药,“这是你的药,拿回去吃,没银子就拿个木雕过来。这些话我说多了也腻了,你好自为之。”

“不不不,我不能收,要是被掌柜的知道了……”

“怕什么,那是我老子,他还能跟我生气不成?快回去吧,我看着又要下雪了。”刘二看着他单薄的肩膀和老旧的棉衣,心里尽是苦涩,他是一点一点的看着宫二里变成这样的。

他也住在流水坊,两人时常会遇见。宫二里他们刚搬来的时候,就是他一个人搬东西,瘦瘦小小的人扛着比自己都大的物件,走的飞快,他想扶一把,宫二里就笑的露出一口白牙,说谢谢大哥。

他的夫君,刘二也是见过的,是个丰神俊朗的读书人,说是高中后就留在京城了。可这么久了,就见他往赌坊青楼跑了。

宫二里刚来的时候可好看了,一张小脸圆乎乎的,一双大眼睛乌黑明亮,樱口白牙,总是用不熟练的官话和左邻右舍交谈,很是活络。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病了,病得很重,在家里躺了好久。最可气的是,他重病在家,他那俊朗的夫君也照样在外面胡混,真真不是人。

刘二话音刚落,外头就飘起了小雪。宫二里一脸震惊的看着刘二,难以置信的说道,“刘二哥你别瞎说!”

“刘二!又是你个乌鸦嘴!”

“刘二,你爹医术那么高明,怎么就没把你嘴缝起来!”

“刘二,你回头问问刘大夫,人没了嘴会不会死。”

不仅是来济世堂看病的患者,就连几个坐诊的大夫也恼了,一拍桌子骂道,“老夫迟早有一天收拾你,上次是,这次也是,一遇到老夫坐诊你就作妖,真真混账!”

给洛知粟换药的原大夫也沉着一张脸,小声的骂骂咧咧,“又下雪,又下雪,你说下雪就下雪,玉皇大帝是你爹啊。就是不想让我回家用饭,找个好日子,我缝上你那张破嘴!”

马车已经等在外头了,洛知粟也换好了药。

“二里,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洛大哥!”

两人一同离开,将济世堂内谴责刘二的声音远远的抛下。

灼姑看见有外男进来,就麻溜的钻了出去,和洛缘一块儿赶车。她是待嫁的姑娘,和王妃一起待在车厢里可以,但是有其他男人在场就不好了。

宫二里做在马车里,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他紧紧地抓着那几封药,把自己缩在角落里,低着头看着鞋子上的泥点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也曾经幻想过,自己出生在盛京,和所有的百姓一样,为了生计忙碌着,和他们聊一样的东西。他也能对京城的世家大族有所了解,对那些高官侯爵的事说上一嘴。

可他不是,他只是偏远乡下来到京城的异乡人。在枕边人侃侃而谈的时候一脸茫然,然后那人便会失落的一笑,说道,“算了,不说这些闹你了,睡吧。”

他是想听的,虽然听不明白,但他是想听的,可那个会跟他讲这些的人,再不讲了。

“二里你学雕刻很多年了吗?”

洛知粟小心翼翼的找着话题,不想去揭人伤疤。

宫二里点了点头,有些乖巧的应道,“我家里穷,六岁便被爹娘卖了。我师父心善,便买了我,说跟着他做做杂活,虽是这么说的,但是师父待我很好。七岁的时候,师父许是见我有几分天分,便让我跟他学雕刻,他是我们那儿最有名的核雕师傅。后来师父去世了,留下一个独子,就是我夫君。”

“夫君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虽不说锦衣玉食,但衣食无忧是有的。师父走了,我就开始供他读书,供了一年又一年,我陪着他,从秀才到举人,从举人到……到如今的状元郎。”他将“状元郎”三个字念的很轻,一副对这个词很是避讳的模样。

洛知粟听着他的话,有些难受。想着不揭人伤疤,可一开口,就是错了。

宫二里就像是在异世的另一个他,从小被人收养,穷尽一生,都在还债,都在报恩。可是他们的努力,从不被放在眼里。

他将养父养母看的很重,经常给他们打钱,可是打回家的电话,一次都没接通过。爸妈的手机换了,他只记得家里的座机,座机也总是没人接。

就算接起,也是男孩带着朝气的声音,那个害得他有家不能回的男孩笑着朝他撒娇,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说他们都很想他。洛知粟捏着手机,久久不能言语。

宫二里也是一样的,他师父对他有恩,所以他一直在报恩,十几岁的小少年,没日没夜的雕刻,可他依旧觉得不够。

不够当年的恩,不够如今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