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七章
郦珩紧紧抱住了寻意意,他们像两株根系缠绵的树,骨血交融。
寻意意听到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接着隐约有女?子娇笑声响起,场景转换,分明已经变作了一个热闹甚至靡丽的俗世。
少年的心脏在羸弱的胸腔鲜活跳动,被她附耳贴去?听,他的指尖搭在她鬓边,诱哄一般,“意意,睁开眼睛看看吧。”
不知谁哼起了小调,声音娇脆,如?鸟雀檐语。
寻意意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瞳仁倒影着镜前正做伶人打?扮的少女?,她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里懵懂,神态娇痴。
“阿忆,该你登台了,今日可有贵客到,班主说,你若是出了差错,以后?可不给?你买糕点了。”梳着麻花辫的小丫鬟利落在伶人里穿行,递胭脂、送珠钗,忙得脚不沾地?。
穿着碧色衣衫、头顶珠钗冠的阿忆走出重重帷幕,来到莲台之上,大幕缓缓拉开,她执着纨扇,半遮粉面、微蹙蛾眉,幽幽地?唱起了菩萨蛮。
二楼的雅座,有个房间窗户半敞,透过缝隙,阿忆看到有双混浊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好像黏糊糊的蛛丝。
寻意意自然也注意到了,抬眼望去?,沈老太爷坐在座上,他脸颊消瘦,身上的黑色马褂更是让他看起来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干尸。
沈老太爷声音苍老,眼睛定定凝视着台上的阿忆,一边对身边管家模样的人道:“沈六,珩哥儿的病,是不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管家善察言观色,见沈老太爷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看,心里了然,顺水推舟道:“是的,少爷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是不详之症,不过,民间有个说法,如?果找到八字合适的女?子嫁给?少爷,为他冲喜,少爷兴许慢慢就会?好起来。”
沈老太爷轻轻敲了敲拄杖:“你看这阿忆如?何?”
“阿忆身份低微,而且天?生痴愚,不会?反抗,再合适不过。”管家并没有提起八字,他知道,所谓冲喜不过是借口,是沈老太爷看中?了阿忆。
体弱多病的沈珩根本无法与阿忆圆房,这正中?沈老太爷下怀,他喜欢清纯的处.女?。
沈老太爷笑了起来,“沈六,那此事便由你去?办了。”
“是。”沈六转身离开,沈老太爷坐在漆黑的阴影中?,寻意意看到,他影子下面,浮动着触手般的虚影,正跃跃欲试地?缠住了他的脚。
沈老太爷浑然不觉,认真听着阿忆唱曲,半闭着眼睛,十分入迷。
耳珠忽然被温软的唇瓣不经意一般啄了一下。
寻意意冷着侧过脸,只见郦珩望着台下一个隐秘的座位道:“意意,你看那人是不是很眼熟?”
寻意意顺势望了过去?,顿时愣住了,阴影处,坐着一个眉眼肃穆的中?年人,身边还有一个秀丽的女?子,两个人都认真看着台上的阿忆。
女?子面带担忧,“强行为意意开窍,却让她神魂残缺,变成了痴傻,非但以前的记忆没有了,这次的经历她以后?也根本不会?记得,我?们真是功亏一溃。”
男人摇了摇头,“未必,一片空白,反而更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那骊龙也算是得偿所愿。”
女?子眉心依旧蹙着,叹息道:“一场孽缘。”
寻意意好似没听到她们对话?,眼神一直定在中?年人身上。
师父!
他怎么在这里?
不对,不是师父,师父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眼前的人却比师父年轻了不少,倒更像赵队。
可寻意意知道,他并不是赵队。
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郦珩开口,眼里变得晦暗,琥珀色凝如?墨:“他叫巫相,他身边的女?子叫做巫真,他们都是昆仑十巫,传说中?,昆仑十巫掌管不死药,他们是由女?娲之肠化作的。”
寻意意下意识攥紧了手。
女?娲之肠……
那不是她之前在《山海经》里看到的记载吗?
她神态恍惚的时候,四周的场景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转换。
龙凤喜烛在摇曳,烛泪沿着烛台流下来,在半路结成一串串烛花,雪白的墙壁上一片阴翳,上面贴着大大的囍字。
少女?穿着鲜红的嫁衣坐在新房里,房内空无一人,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开缀着流苏的盖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陌生的环境。
阿忆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入沈府冲喜,起身打?量着四下,不满地?嘟囔,“咦?班主说这里有好吃的,怎么没有啊?”
吱呀一声,门忽然被推开。
冬鹊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斜着眼看了阿忆脚下绣着明珠的鞋子一眼,一派仗势欺人的坏丫头相,逗弄她,“喂,阿忆,你想不想玩躲猫猫的游戏啊?”
阿忆回头,脸上带着笑意,纯真无邪,“躲猫猫!要玩!”
冬鹊嗤笑一声,指着门外浓浓的夜色,“那你藏好了,如?果我?一个晚上都没找到你,那你就赢了,明天?姨奶奶会?让我?给?你带很多很多的糕点,我?听说,院子里的枯井特别好藏人,哎呀,要是藏那里去?,我?可找不到。”
阿忆笑容狡黠,枯井,找不到,那可以让她藏,大家都说她傻子,其实她可聪明了。
她要藏到枯井里去?。
她十分开心,转身踏入夜色中?,“好!”
冬鹊看她离开,忍不住笑了起来,“蠢成这样,倒还有张脸蛋可以勾人,真是个天?生的小狐媚子,怪不得姨奶奶看她不顺眼,呵,明天?看到的恐怕就是她的尸体了。”
听到一阵笃笃的脚步声,冬鹊连忙离开了。
管家提着灯笼,为沈老太爷引路,笑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如?同假面,“老爷,少爷他又病倒了,正在芜园休养,恐怕今晚要留新娘子独守空闺了。”
“我?去?看看她。”沈老太爷喘着气,混浊的眼却亮的吓人,待来到新房,却不见阿忆在,他脸沉了下来,“怎么回事?人呢?”
管家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忐忑,“我?马上让人去?找。”
沈老太爷铁青着脸出了房门,忽然起了一阵风,回廊的灯笼摇曳起来。
一个抱着猫的女?人立在回廊尽头,款款走来,娇声叫着他,“老爷,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老太爷望着阮月薇,“没什么,大半夜的,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阮月薇一下一下抚摸着手上的猫儿,笑容妖媚又诡异,“睡不着就出来逛逛,瑜哥儿做噩梦了,醒来闹着要爹爹,可他的爹爹早就进了棺材,我?哪里给?他变出一个爹来,您说对吧,老爷?”
沈老太爷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住嘴!”正要离去?,阮月薇却鬼魅一般跟在他身后?,四周的树木发出响亮的沙沙声。
怀里的猫发.情一样叫了起来,凄厉可怕,阮月薇安抚般摸着它的皮毛,忽然吃吃笑道:“老爷,您觉得,您会?遭报应吗?”
沈老太爷忽然回头,给?了阮月薇一巴掌,打?得她脸红了一大片,眼睛瞪圆了,“你发什么疯!”
黑猫伸手要去?挠沈老太爷,却被阮月薇丢到了地?板上,她抚摸着自己的脸,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眼里淌下一行泪来,“老爷,你有了月薇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接一个低三?下四的伶人戏子进府,您不肯认瑜哥儿没关?系,反正他名义上一样的沈家的血脉,可我?绝对不能忍受,一个又蠢又笨的贱丫头夺走我?的一切。”
沈老太爷看着她哭泣的模样,觉得这个女?人爱极了自己,心里扭曲地?生出一种怜惜来,苍老的声音软了几分,“月薇,阿忆怎么比得过你,我?让她进门,是为了把她送给?老祖宗,保佑我?们沈家世代富贵。”
阮月薇美?目含泪,“真的吗?”
沈老太爷牵起了她的手,“你跟我?来,你见到就会?知道了。”
他带着阮月薇进了一个幽僻的小佛堂,里面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沈老太爷随手拿起一盏油灯点亮了,望着老旧到看不清的面目的神像,眼里带着奇异的光。
阮月薇看去?,那神像十分怪异,好像是半人半蛇,一条漆黑的尾巴缠绕全身,上面鳞片狰狞,露出一张不辨五官的脸,上面涂着的釉彩已经褪色,却给?人一种森冷的,被注视的恐惧感?。
阮月薇心跳飞快。
沈老太爷忽然伸手从神像后?面拿出一块红木牌,供到案上,虔诚地?拜了一拜。
油灯上火焰光芒渐渐微弱。
阮月薇看到,红木牌上好像有一团鲜血流了下来,在案上游走,她头皮一阵发麻,“老爷,这是什么?”
“别怕,这是老祖宗的血。”
沈老太爷目光奇异,注视着那滩血,手指轻轻伸了出去?,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声音沙哑,“月薇,你知道吧,我?本来患了重病,以为自己快死了,可是,老祖宗救了我?,我?会?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长久,还会?享受泼天?富贵、烈火烹油,甚至,还能生下子嗣,瑜哥儿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如?果他听话?,我?会?让他也享受这一切。”
阮月薇注视着他入魔的样子,微微笑着,并没说什么,雪白的手臂搭在他肩颈处,很依恋的样子,“老爷,瑜哥儿当然听话?,不过,珩哥儿才是嫡系,这沈家以后?会?是他的。”
沈老太爷眼中?冷漠,“珩哥儿,一个病秧子,能成什么大事。”他的命,最后?都是他的。
沈老太爷忽然抱住了阮月薇,阮月薇挂在他身上,衣衫不整,眼如?水杏,娇.喘微微。
她忽然抬眼看向了那块红木牌和那个奇怪的神像,心里想着,不知道这个所谓的老祖宗能不能帮她实现愿望呢?
一个寂寞的,快要疯癫的女?人,一个低贱的,自毁而毁人的殉道者。
也许是感?受到她心里扩散的恶意,红木牌轻轻颤栗了一下,那团流淌的血像是滚烫的沸水,咕噜噜冒起了气泡,在油灯的阴影下,拉扯变形。
阮月薇眼里的笑越来越肆意。
*
阿忆在走廊里徘徊,却不小心迷了路,怎么走都没看到那口枯井,她有些丧气,定定站了一会?,转头要走,忽然看到亮起的火把,听到忽远忽近的脚步声。
糟了!
要被找到了,糕点就没了。
她连忙拐入月洞门,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清冷的月光照在她鞋上的明珠上,好像湖水泛起的涟漪。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知道怎么办,不小心钻进了一个小院子里,里面有个房间。
她连忙推开了房间,轻手轻脚地?躲了进去?,房间面有个被红布遮住的大床,里面好像有个模糊的影子。
“一间一间房仔细找。”
脚步声好像快跟过来了,阿忆吓得掀开红布,直往床上钻,脚上什么东西爬过紧紧缠住了,整个人忽然天?旋地?转,她被人用力按在了床上。
有坏蛋!
她战战兢兢地?对上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睛,又瞬间不害怕了。
这是一对很漂亮的眼睛,像是有色彩的宝石,眼睛的主人是一个苍白羸弱的少年,好像生了病,唇色都泛着白。
而且,他好像正经历着一场疼痛的折磨,脸上带着一层薄汗,目光也很飘浮。
阿忆想着,他不像是坏人。
而且,他好像生病了。
好可怜。
少年望着她,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狂喜。
可下一刻,他又怨恨一般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好像报复地?说着,却气若游丝,“帝女?大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的模样,怎么,不是恨我?吗,怎么这次见到我?却不反抗?”
阿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问得天?真,“你是谁呀?”
沈珩有些不可置信,颤抖的手摸到她的额头,忽然苍白地?笑了起来,笑得胸腔发出闷闷的振动声,“傻东西。”
少女?不满嘟囔,“你才傻。”她不开心地?要挣开他的禁锢,眼神往下,却看到缠住自己脚踝的尾巴。
她顿时兴奋地?攥住了,毫无章法地?撸动起来,“尾巴!大尾巴!好喜欢,好漂亮,给?我?玩好不好!”
被她突然攥住了尾巴,沈珩疼得闷哼了一声,可很快,心头又被一种奇怪的痒意占据,变成潮水般的快.感?。
他深知,他身上唯一讨她喜欢的地?方便是这条尾巴了。
他颤动着挂着汗珠的睫毛,看着阿忆,声音温柔得令人颤栗,“意意,我?教你怎么玩尾巴,好不好?”
他握住了她的手,掌控木偶一般,牵动她的一举一动,柔嫩的指尖拨开一片片鳞片,露出狰狞的伤口来。
啪嗒,血珠源源不断地?从伤口中?沁了出来,落满了她的掌心,没入她肌肤,滚烫得好像热油。
阿忆手足无措,想要挣脱,却被紧紧钳制,她害怕了,急得忍不住抽噎起来,“好多血,好烫,不玩了。”
门忽然被推开,沈珩一把捂住了阿忆的嘴巴,将阿忆抱在了怀里,然后?将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疼得脸上几乎没了血色,冷漠地?问外面的人,“你们在做什么?”
管家上前来问道:“少爷,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