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四四章

五月份,天气已经开始转热,这天夜里忽然下了一场雨,空气中带着?潮而闷的气息。

醒来后,寻意意朦胧睡眼怔怔看着?窗外。

外面种着?海棠树,翠叶上雨珠滚落,清欲滴,米粒般的花蕊在枝上冒尖,星星点?点?的粉、零零碎碎的白交织在一起。

听着?雨滴落在地面的跫音,寻意意心里忽然冒出几丝不愉快的刺来。

那种空旷的寂静,让她仿佛瞬间回到了旷远的上古,变成了那个?孑然一身的帝女大人。

这样的情绪,她甚至觉得讨厌。

这是很少?见的。

因?为她一贯惫懒、随心所欲、虽然有喜欢的东西,但是与之相反的厌恶情绪反而很少?,这其实是她骨子里带来的冷淡。

讨厌是种比喜欢更费劲的情感。

她粗略记得,她不太喜欢雨天,雨天总是黏糊糊的,那种粘糊劲好像钻到了骨子里,让整个?人都变得懒懒散散。

胸口会?像堵了一团淋湿的棉花,沉甸甸的,呼吸之间都好像有水汽在蔓延。

她望着?细软的雨丝,摇曳的海棠树,不知为何?,脑海里骤然浮现一双琥珀色的眼,雾蒙蒙的,里面的情绪哀伤又复杂,又那么专注地看着?她。

她想到了郦珩。

她仔细想了想,发现其实自己是喜欢他那个?黏人劲的——就好像,她拥有了一件独一无二?的玩具,利用他排遣寂寞。

玩具……

这个?想法再?次冒出,她心脏蓦地刺痛了一下。

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一个?取乐的玩具,那实在太恶劣了,简直不像她。

可?从幻境出来后,对?郦珩莫名其妙的怜惜似乎佐证着?她确实曾把他当作?一个?玩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种想法来,也许是下过雨,她情绪久违地发酵。

所幸,她的胡思乱想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一阵铃声打断了。

是陈大山的电话,他的声音隔着?雨声嗡嗡的,“寻小姐,您醒了吗?”

“嗯。”由于刚醒来不久,她的声音也浓浓。

“寻小姐,我已经和院长打过招呼了,你?可?以去探望田心心小姑娘了,那个?地方比较偏僻,我叫我家司机开车送你?,你?打算几点?去,我好安排他来接你?。”

寻意意看向墙上的挂钟,“现在八点?半了,我十点?过去吧。”

“好,你?住的地方离我家的车程大概十几分钟,我让司机九点?四十来接你?。”陈大山安排得很妥当。

“谢谢陈总。”

“寻小姐就不用和我客气了,对?了,话说今天日子可?真是巧,福利院有慈善活动,听说市长还有一些商界人士都会?出席,还会?携带家属,很是热闹。”

“嗯。”寻意意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忽然听到陈大山一句,“寻小姐,你?的父亲寻映见可?能也会?出席。”

听到这个?名字,寻意意莫名反感,嗓音冷冷,“他不是我父亲,他不配。”

她并没有侮辱人的意思,她只是实话实话。

她是作?为帝女被创造出来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母亲可?是女娲,她也一直叫她孃孃,那是阿娘的意思。

孃孃身份那般尊贵,那个?男人,又他有什么资格当她父亲。

听她语气冷淡,陈大山以为是因?为被他赶出家门而生的龃龉,立刻讪讪道:“是是是,那寻映见何?德何?能,当寻小姐父亲,寻小姐别?生气,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就是他娇宠的那个?假女儿,寻芊芊到时?候也会?到场,这个?寻芊芊可?是妖里妖气的,让人看着?就不舒服,估计来路不正。”

“她本来就是个?妖物。”寻意意语气平静。

陈大山吓了一跳,忍不住碎碎念,“什么!妖物?我就说嘛,这个?女人不简单,面相看着?也恶毒,寻映见指不定利用她赚了多少?黑心钱呢,我那次平白遭灾,也是他们搞的,想起来我就来气。”

寻意意没什么耐心听下去,“没事的,她伤不了我,好了,我准备一下,等下去福利院。”

陈大山只好道:“那寻小姐下次再?聊。”

寻意意起床,抱着?衣服去卫生间换衣洗漱。

大胆睡醒了,从柜顶跳了下来,蹭着?寻意意小腿卖乖,“姐姐,早啊。”

“早,我等会?要和田叔出门,你?和我们一起还是待在家里?”寻意意抱着?衣服,垂头看他。

大胆踌躇不定,“郦珩哥哥呢?”

“我带田叔去看他女儿田心心,又不是去捉鬼,应该没他的事。”

不是捉鬼!

大胆猫眼圆溜溜转了转,乖巧道:“那我还是跟着?姐姐吧。”

正说着?,门被敲响,寻意意开了门,看到郦珩提着?早餐,站在门外。

少?年穿着?白t恤,笑?容干净又温柔,好像驱散了雨天黏糊糊的潮湿的太阳,“意意,我给你?们带了早饭。”

寻意意道过谢后接了过来,问道:“我和大胆还有田叔等会?要去福利院见田叔的女儿,你?要一起吗?”

郦珩正痴痴看着?寻意意,她身上还穿着?睡衣,粉色的,脚下趿拉着?一双拖鞋,脚背白皙,脚趾圆圆,娇憨又可?爱。

他身后的尾巴不自觉轻轻晃动。

他实在很喜欢这种她私下里的模样被自己一个?人看到的感觉,那是一种独占、珍藏的快乐。

听到意意问自己,他眼睫轻轻一颤,眼里流露出一丝喜悦,又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恰好有事。”

寻意意下意识想问他什么事,想了想又顿住了,“那好。”

寻意意注意到了,就如同大胆说的,郦珩的眼睛一直黏在她身上。

她还不清楚自己最?近的心猿意马是怎么一回事,便不太想表现得对?他太在意。

倒是大胆歪了歪头,时?不时?看看这个?,又时?不时?看看那个?,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大山说得没错,天使福利院果然偏僻,出了荆河市区,便是狭窄小路的乡镇,雨天的路更是泥泞难走,坐在车子里,颠得大胆晕晕乎乎,骂骂咧咧。

寻意意将大胆放到自己膝盖上,抚摸着?,忽然小声催动口诀,借目看向了从锁阴符里面钻出来的田叔。

他身上车祸的痕迹早就被寻意意清除了,身上干净清爽,除了怀里抱着?一个?贴着?符咒的破旧洋娃娃。

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田叔心里也生出几分忐忑来。

他被撞死了这么久,没有他照顾宝贝女儿,她有没有受苦?有没有排骨吃?

越想越难过,田叔脸上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来,寻意意盯着?他看,不知为何?,想起了阿忆。

她之前和田叔一样是傻的。

可?至纯至真之人,情感反而纯粹无杂质,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从来不会?模糊边界。

阿忆喜欢阿珩,这毋庸置疑。

那她呢?

察觉到她的目光,田叔回头问她,“意意,心心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寻意意的走神瞬间被打断,她轻声道:“放心吧,父女羁绊是世界最?深厚的感情,心心不会?忘记你?的。”

田叔懵懵懂懂地笑?了起来,眼里满是欢喜。

心心有个?好爸爸。

寻意意微怔,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孃孃,她记得,郦珩曾经说过“不会?再?嫉妒你?对?孃孃的孺慕之情”……

车子驶过一畦菜田,湿漉漉的叶片上水珠滴落,蝴蝶翅膀沾了露水飞不起来,轻轻翕动,一开一合。

几只头顶青色的野鸭子被惊动,略过水波,躲入水草丛中。

大胆趴在窗上,猫眼瞪得圆溜溜的,见到一个?西式教堂般的古老建筑时?,他忍不住惊呼,“姐姐,天使福利院到了,这里好多人啊!”

寻意意抬眼望去,翠绿的爬山虎从藏青色的墙壁蔓延而下,如同天然的屏障,下面盖起一大块生锈的铁皮,底下停着?不少?的豪车。

西装革履的政商界名流挽着?自己的妻子、牵着?孩子,从车里面走了出来,谈笑?风生,互相寒暄。

穿着?休闲服的寻意意在这一片热闹中显得格格不入,又格外显眼,男人们忍不住将目光停在她身上,带上了几分探究。

少?女怀里抱着?猫,手上撑着?一把黑伞,盖住了大半张脸,乌发披在肩上,微微露出一张丰润小巧的唇,红艳艳,泛着?水光,宛如妖魅狐女。

有的名媛太太忍不住嘀咕,“这谁呀?虽然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慈善活动,穿成这样也太不得体了。”

“就是,而且神出鬼没的,真是吓死人了。”

一个?穿着?修女装的女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朝着?寻意意走了过来,“请问,你?就是田心心的姨姨,寻意意小姐吧?”

寻意意点?了点?头,修女和善道:“那请和我来。”说着?,领着?她往福利院里面而去。

恰好,寻芊芊从车上下来,看到寻意意的背影,忍不住一直盯着?。

寻意意怎么来了这里?不过,正好可?以把她送给老祖宗。

苏妩见她在发呆,问道:“芊芊,你?在看什么?”

说话的时?候,她一边将脸上的丝巾紧了紧——她的脸莫名奇妙开始溃烂,身上还散发着?奇怪的恶臭。

而且,糟糕的是,即便用多么昂贵的香水都不能完全?遮挡住她身上的气味,仔细闻,还能闻到。

寻映见对?她也没有以前热络了,这让她十分苦恼,她几次求助于寻芊芊,可?寻芊芊这个?贱丫头好像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寻芊芊回头看着?她,似笑?非笑?,“没什么。”

苏妩暗恨,给脸不要脸。

她气得牙痒痒,又不能发作?,转头找其他名流太太说话去了。

寻芊芊又对?正在和人交流的寻映见道:“爸,我刚刚好像姐姐了,她和一个?修女在一起,我想去找她说说话,说不定她就不会?和我们赌气了。”

寻映见点?了点?头,见寻芊芊离开,他身边的伍总十分诧异,“寻总,刚刚那个?姑娘是您的女儿?怎么不和你?们在一起。”

寻映见眉眼冷淡,“嗯,她性?格孤僻又古怪,自己不愿意把我们寻家当做一家人,随她去。”

见他对?寻意意很是讨厌,伍总悻悻,“幸好,寻总还有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对?了,寻总家和李家太子爷有婚约的,就是芊芊小姐吧,可?真是郎才女貌。”

寻映见眉眼舒展了些,心里筹算着?,等李沅的眼睛好些了,能见客的时?候,他就同他说,寻意意不愿意嫁入李家,让寻芊芊代替。

他点?了点?头。

伍总笑?呵呵道:“那真是恭喜寻总,恭喜寻芊芊小姐了。”

话音刚落,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少?年冰冷的轻笑?,“谁说寻芊芊要嫁给我?和我有婚约的,不是寻意意小姐吗?”

寻映见望去,一个?身材修长、穿着?黑色西装的少?年慢慢走了过来,看着?矜贵又傲气,身边的助理擎着?一把伞,替他遮挡,恰好只露出白色的口罩。

寻映见诧异,是李沅,他怎么来了,不是眼睛还没好吗?仔细一看,却发现,少?年脸上遮挡得严严实实,还戴着?一副墨镜。

本来是很无礼的装扮,偏偏在他身上就毫无违和感,他似乎笑?了笑?,“抱歉,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不太想让人看到脸,就戴了口罩,还有墨镜。”

寻映见点?头,露出笑?来为他说话,“最?近确实是流感季节。”

李沅回头看了他一眼,“嗯,更重要的是,可?以不用和一些脏东西呼吸同一片空气。”

伍总听到这个?娇纵的太子爷不知怎么被惹到了,当众给寻映见难堪,顿时?觉得头大,连忙找了个?借口溜了。

看到寻映见脸色难看,李沅轻笑?起来,“寻总,您不会?以为我在说你?是脏东西吧,您是我未婚妻的父亲,我自然很尊敬您,您可?不要多心。”

被他阴阳怪气挤兑了一顿,寻映见又不好发作?,只好干笑?,“李沅,意意她不愿意嫁给你?,为了逃婚,还脱离了寻家,你?和她的婚约,大抵是不作?数的。”

李沅墨镜下的眼睨了他一下,旋即与他擦身而过,声音戏谑,“作?不作?数,寻总说的恐怕不算吧,毕竟,和我有婚约的是意意,而不是寻家。”

作者有话要说:意意面前的珩崽——乖弟弟,像个可怜兮兮小狗狗,偶尔有坏心眼。

其他人面前的太子爷李沅——阴阳怪气,爱挤兑人,尤其是对意意不好的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