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世代诅咒

“那我就继续啦!”高濯朝他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我和弥勒法师上山之前,曾经借宿在城下町里的一间居酒屋,老板告诉我们,数日前的一个黄昏,城外的不归山忽然间紫光大盛,城主因为坊间流传的一句‘此乃天降瑰宝于世’而遣了一批人,由你带领着入不归山搜寻瑰宝,却因你们的失踪而不得已派出了第二批搜寻者,这第二批人中又仅有一人幸存,回到城里通风报信,可他却跟疯了没什么区别,只会在地上爬,说‘好吃’,现在想来,他分明就是在模仿女郎蜘蛛的样子。以他那种疯癫状态,我不认为他有那个本事自己找回城里,这个时候马的作用就出来了,注意,驮着他回城那匹马,是少城主你的马。”

妖孽“嗯”了声,歪头瞧她:“有问题吗。”

“怎么没问题?”高濯道,“我之前问过你‘除了你以外,还有别的人活着吗?’你回答‘有’,而且在我说到‘那个回到城里的武士’的时候,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惊奇!那么这个活着的人是谁?自然就是那名武士了!这样一来就解释的通了,因为就是你帮助那名武士逃回了城,因为你需要他给城主通风报信,好派更多人上山寻你。”

“你在听我说只有一队武士上山的时候说了一句‘我还以为至少会多派几个人来找这个宝贝儿子’,这说明你很失望,你觉得上山的人数与你预计的相差甚远,但是,在听到我说还有一位法师的时候,你就明显表现的不一样了,接着就离开了那个茧子,说明你认为有这样一个法师的介入,比起源源不断赶去送命的普通武士来说要有用的多。”

妖孽眼神闪烁,唇边的笑意愈发加深:“……继续。”

高濯接着道:“第三,弥勒法师察觉到女郎蜘蛛复活之事有古怪,怀疑她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因此不敢将她吸进自己右手的风穴里。联想之前不归山的那道紫光奇景,不难猜出那东西肯定就是你们说的什么四魂之玉。然而就在女郎蜘蛛亲口说出自己身上有四魂之玉的碎片之后,原本不见踪影的你,几乎是立刻出现将她杀掉了,目标非常明确,一刀毙命!”

“为什么你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女郎蜘蛛说出自己有四魂之玉的碎片的时候才出现呢?我猜,你是不想做无关紧要的事,因为你的目标本来就是这四魂之玉的碎片,如果女郎蜘蛛身上没有你要的这个东西,你绝对会毫不留念的一走了之。”甚至,毫不犹豫地抛下这些武士……这句话,高濯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这山上明明有两名货真价实的人类女子,可你的那些侍从又的的确确被吃掉了,既然是以人类为食的妖物,没道理放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吃,反而去吃那些五大三粗的带刀武士,这只能说明妖物是只吃男人不吃女人的东西。然而女郎蜘蛛早在五十年前就被城主请来的巫女除掉了,现在出现在不归山中的又是什么呢?你虽有所怀疑,却不想冒险亲自查看,因此打扮成女人假意被擒获,并且暗中帮助那名武士逃走,好让城主派更多的兵力前来,这样,在妖怪同其他人交手之时,你就有机会判断究竟是何妖物,身上有没有四魂之玉的存在,我说的对吗?”

妖孽听完,先是似笑非笑,继而忍俊不禁,最后竟是笑出了声,肩膀微微颤动着,优雅妖冶的笑靥晃得高濯一阵目眩:“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呢。”

“真的吗真的吗!”高濯立刻嬉皮笑脸地贴上去,“那美人哥哥刮给我看看?”

“丫头,不得无礼。”武士头领小声呵斥,伸手将她拉回。

弥勒走上前,带着一脸的求知欲,道:“传说,倘若让四魂之玉留在体内,妖怪无论被斩杀多少次都能复活。敢问阁下是如何知道那四魂之玉碎片的确切位置的?”

妖孽听到弥勒的声音,眼波微转,狭长的桃花眼悠悠乜了他一眼,道:“也没什么。”

众人忙竖起耳朵。

妖孽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四魂之玉碎片,道:“我不过是觉得,络新妇死前被投进桶里的时候,大约是头朝上,脚先着地,所以才成了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蜘蛛那副鬼样子。蜘蛛是活物,女体是死物,那么那具身体的死亡分界点,约莫就是腰腹同蛛体相结合的位置。传闻四魂之玉只有被放入死者生前受伤最严重的部位,才会发挥出死而复生的奇效,如此,络新妇身上的碎片,便只有可能在一个地方。”

甫一说完,四下只余倒抽冷气的声音,众武士纷纷向自家主子投去各色火辣辣的目光,惊讶的,崇拜的,瞻仰的,谄媚的……妖孽统统无视,只管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高濯瞅了一眼身边如霜打了的茄子般蔫蔫的弥勒,有心想安慰他:“哎呀,我们弥勒法师也超厉害的!哦对对对,你右手那个什么法力,就是把一大群蜘蛛头都吸进去,还救了这些兵哥哥的那个招式,哎哟卧槽那可真鸡儿帅气!该不会是你的祖传秘技吧?”

熟料听了这话,弥勒的脸色明显黯淡了下来,勉强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是啊……还真是祖传的,却不是什么秘技呢。”

高濯那欲出口的鼓励顿时没了去处,瞥见弥勒的表情,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不是秘技?那……是啥?”

弥勒将右手举至眼前,看着裹缠着护腕和念珠的手掌,神情落寞:“是……诅咒。”

诅咒?

高濯不自觉停下了脚步,连带着妖孽并一众武士也滞了步伐,皆望向弥勒。

弥勒叹道:“这件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原来五十年前,弥勒的祖父还年轻的时候也是名云游法师,边除妖边修行,日子过得倒也潇洒自由。后来听得传闻,说是东国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了一只极为凶狠残忍的妖祟,邪气极重,喜好吃人,作恶多端为祸四方。向来嫉恶如仇的弥勒祖父自然有心去除掉这只妖怪,为民去患消灾。

然而那妖怪生性狡猾,诡计多端,尤擅变化形貌,弥勒的祖父同他的战斗持续了好几年,每次相遇,妖怪都以不同的样貌出现。小到一些村夫,野武士,婢女,老人家;大到一些领主,城主,大名……是以也从没人知道那只妖怪的真实面貌是何等模样。尽管如此,弥勒的祖父依然坚持不懈地寻找着妖怪的踪迹,终于有一天让他再次寻得了那妖怪,然而这一次,妖怪却变成了一位极为貌美动人的贵族女眷。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罕见的形态,且那妖怪当时明显力不从心,不在状态,而弥勒的祖父又是个法力十分高强的得道高僧,这委实是个难得的绝好除妖时机,可巧就巧在,这位祖父,丫……丫也是个好色的不良法师!

高濯汗颜:“巧啊……真是太巧了……你不消说,我只要看看你,都知道接下来发生啥了,那妖怪铁定下了好一番功夫研究了你祖父的喜好!”

弥勒沉痛地点头:“嗯……确实十分遗憾。总之么,那妖怪将我祖父散出的符咒全反弹了回去,还将他的右手掌心打穿了一个洞,诅咒为‘风穴’。这个风穴能吸入一切东西,随着吸入的东西越多,会一年比一年扩散,直到大到把整只右手都吞没,就会将整个人都吸进去。如你所见,这个诅咒是会代代相传的,祖父和父亲都没有逃过被吸进风穴的命运,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忽然看向高濯,目光热切:“可是!只要消灭下诅咒的那只妖怪,这东西便会消失!在下自知很可能活不到那一天,因此才会那么渴望能够留下子嗣,越多越好!这样,倒了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站起来,去完成在下的遗志!所以,条子姑娘——”

“我拒绝。”高濯十分同情,然后拒绝了他。

于是弥勒那红光满面,饱含激情的面庞,再一次的,憔悴了……

大家虽然都同情弥勒的遭遇,但传宗接代这种事还真不是光凭一颗同情心就能马虎应下的,是以众武士都摇头叹息,有几个甚至还过来安抚性的拍了拍弥勒的肩膀,以表爱莫能助之情。

此时离山脚已不甚远,队伍只原地稍作歇息了片刻,便再一次动身了。一想到马上就能回到城里,还能领到一笔丰厚的赏赐,众人心情都十分欢畅,走在前头的武士们一开始都还只是小声交头接耳,时不时还回头偷瞄一眼自家主子,后来见妖孽一声不吭,既不制止也不反对,便也渐渐放开胆子有说有笑起来。

高濯和弥勒走在队伍末端,虽然她很想挨着前面的妖孽走来着,但是弥勒这家伙刚刚才跟她倾诉自己凄惨的遭遇,自己要是就这么抛下他,未免太没有革命情谊了。高濯自诩不是重色轻友见利忘义之人,因此沿途一直陪在弥勒身侧,卯足了劲想要鼓励安慰他——

“我说,你那个风穴既然是吸得越多,大的越快,那你就干脆别用了撒!兴许还能活一辈子呢!我看你刚才用的那么顺手,平时肯定没少用这玩意儿除妖吧?这么一想,估计你老爹和爷爷也没少这么干,所以才导致风穴大的越来越快,还没等到多生几个儿子就一命呜呼了。”

弥勒道:“条子小姐说的没错,可在下毕竟是个人类,道行尚浅,法力也有限,有时单凭一己之力实在有些勉强,父亲和祖父大抵也是觉得如此吧,因此才会不得已借助风穴的力量,反正终归是要被它吸进去的,早一点和晚一点其实并无区别,若是能在活着的时候做多点事,也没什么遗憾。”

高濯摸摸鼻子:“……你们对那个妖怪万般不待见,喊打喊杀的,对他给的东西倒是用的挺顺手的嘛。”

弥勒一脸不以为然,反倒是前面的妖孽,在听到高濯这句话之后,似乎嗤笑了那么一声。

哎呀!差点忘记了一件事儿。

高濯一拍脑袋,往前跨了两大步蹭到妖孽身边,同他并排走着:“美人哥哥呀~你好像对四魂之玉很了解的样子,我听那女郎蜘蛛的话,这玩意儿好像不止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吧?”

妖孽垂眸淡淡扫了她一眼:“怎么,你感兴趣?”

高濯嘿嘿道:“也说不上多感兴趣,生老病死,顺其自然,我就是想问问,这玩意儿的市价大概是多少啊?万一以后偶然给我碰上了,我还可以拿去卖了换钱嘛!”

妖孽不动声色地瞅她,像是在掂量这句话有几分可信,半晌,忽而展颜,不咸不淡地道:“无价之宝。”

“这、这样哦!”高濯尴尬地打哈哈,回头朝弥勒使了个“老哥,你放弃吧,他不会给你的”眼色,弥勒耷拉着脑袋,样子十分沮丧。

高濯倒退着回到弥勒身边,拿肘子碰碰他:“嗨嗨嗨,给我讲讲这个什么四魂之玉呗,你们一个两个都拿它当宝贝。”

弥勒道:“在下并没有把它当宝贝,只不过觉得那只妖怪一定会对它感兴趣,想来个引蛇出洞罢了。”

高濯摆手:“No~No~No~你看,这东西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妖怪都非常有用啊!万一什么乱七八糟的牛鬼蛇神都在搜集其他的碎片,你连那妖怪长啥样子都不知道,要怎么把他分辨出来?你知道他叫什么吗?就算知道他叫什么,人家也未必会顶着真名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晃悠吧?”连条子这种诡异的名字都能信,我很怀疑你的能力啊弥勒法师……这句话,高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弥勒双眉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沉默良久,摇头:“别的在下不敢肯定,但他的名字……应当是真的。”

高濯奇道:“何以见得?”

弥勒叹道:“这话说起来又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

“好罢……”弥勒稍作回忆,开始娓娓道来。